只是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整個房屋雖然看似常年無人打理,但園中的花卻並未枯萎,主屋前的花圃裡,大簇的紫陽花開得如火如荼,奼紫嫣紅,在陽光下尚未乾涸的露珠光彩熠熠。
花圃的旁邊是一架花籐編製的鞦韆,籐蔓細軟,有個粉雕玉琢的少女,踩在上頭,輕盈地踏風而行。
「……弈棋佈置,務守綱格。先於四隅分定勢子,然後拆二斜飛,下勢子一等。立二可以拆三,立三可以拆四,與勢子相望可以拆五。近不必比,遠不必乖。」
女子唇紅齒白,面如桃花,她悠然地蕩在鞦韆上將棋經誦得如玉珠落盤,煞是好聽。
對於下棋她並不十分偏愛,棋子黑白無彩,太過沉悶。而一棋出手,思九事而為防,也太過複雜。只因這家曾經的主人喜愛,終日埋頭,不禁讓她好奇嚮往,想去淺嘗其中的滋味。
她曾是長在山澗花野一隻尋常的紫陽花精,杳杳無際的生命淡泊而漫長,如頭頂上流走的浮雲,輕輕薄薄地在掌心上留下閃逝的光影。每日清晨,花兒會承接下花精多愁善感的淚珠,綴在瓣上變成晶瑩剔透的露珠,逶迤出漫山遍野的波光粼粼。
她沒有蘭花的嬌柔,沒有朝顏的玲瓏,沒有遠處那一片璀璨的山櫻盛放時的如火如荼。她只是一朵普通的紫陽花,悠悠開放,細水流年。
那一日,天空碧藍,萬里無雲,一個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將她叫醒,她被人從泥土中小心翼翼地拔起,然後被揣在懷中像珍寶一般好好地收著。
她聽到有個聲音很小聲地說著話,她知道那不是說給自己聽的,因為沒有人會注意到她這只微不足道的小妖精,一如過去長久的流年。但是那個聲音安撫了她所有的不安,斂去了她所有心神不寧的焦躁。
清風揚起,清脆的聲音小聲地自言自語,在妖精耳邊柔柔地蕩漾開,捲進漫山遍野的花香之中。
桔想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即使知道沒有人會看見一朵紫陽花的微笑與頷首。她偷偷地仰起小臉,想看清是誰在萬千花海中將自己找到,是誰如此溫暖地將她抱得溫柔輕淺。
那是一張少年俊美的臉,十多歲的年紀,純真無暇。他將紫陽花連著泥土一同摟在懷中,沿著來時的路輕快地奔跑。
蕩著鞦韆的桔想,笑容因回憶而變得更加甜美,籐蔓載著她在風中搖擺,將一頭長髮旋舞得似上好的黑色綢緞,美麗異常。
她被帶到這間隱藏在山腳茂密叢林中的屋子,被種在了房前的園子裡。裡頭除了藥草就只有她一朵紫陽花,雖然沒其他妖精為伴但卻不會寂寞。每日,聽那個名叫朔月的溫柔少年同她說話,他會訴說純白如紙的悠悠心境,不管花兒是春季的綻放還是冬季的凋謝。而她也會蹲坐在花圃裡開心地細聽,為他欣喜為他思量,連對面山上那聽了無數個日夜的暮鼓晚鐘也變得悠揚動人。
時而有人來這裡教授朔月唸書或習武,時而他也會下棋,從花圃遙望,房中的他認真嚴肅,一方棋局橫於座前,他獨自一人兵刃往來,徘徊鶴翔,差池燕起。她不明白朔月為何要下棋,她只是能感覺得到他的喜愛,可同時也能感覺得到他少有的悲傷。是因為下棋而悲傷,還是因為悲傷才去下棋?對於這個,她就真的不明瞭了。
春去秋來,她看著少年一天比一天頎長英挺,漸漸長成偉岸俊逸的男子。她最愛看他坐在自己的旁邊,俊朗的臉龐掛著溫淺的笑,耳邊是他低沉的說話聲,風一起,他黑色的發就拂過嬌嫩的花瓣——她的臉頰。那樣的午後,常讓她幸福得感動不已。
然而,在她以為日子會就這麼平靜似水,流瀉成一道永遠的時候,朔月突然從這裡消失了。
她不記得是哪一日了,只知道在某個春日的清晨張開眼睛,什麼人都沒有,一個人都不在了。聽不到那個人每日清晨的誦書或舞劍,看不到他從房中出來經過花圃的身影,僕人也不見了蹤跡,整個屋子好像從來沒有人存在過一樣,寂靜得讓人窒息。
朔月不曾再回來,她也因依附著本體而無法去尋他。好多年過去了,她再也沒有見到他,一直到五日前,她第一次能夠以人形現世。
桔想將鞦韆高高地蕩起,輕輕一點,身子便如飛舞的蝶,輕揚著落到了地面。
璞顏曾告訴她,朔月的魂魄不曾前往地府,但不知為何難以尋覓到蹤跡。而對於桔想,只要得知朔月還存於這世上就可以了,後來的幾年,她努力地在這裡潛心修煉,直到擁有了人的身子、靠自己的力量將朔月找到。
那一夜,將他背著走了許久,直到一個叫流水的陌生男子出現在自己面前。他不像凡人,但也不似妖界的生靈。紅色的眼眸似被女子的胭脂潑染,同月色一般的如瀑長髮彷彿纏繞著憂傷,不知為何,她就那樣安心地將朔月交付給他。然後,從流水那裡得到保證,知道朔月已沒有了危險後,她便又匆匆回到這個已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
最終她還是沒敢出現在他面前。
她知道自己在害怕,她希望那雙深邃的眼眸能看到所有的自己。
聽了他好多的快樂、好多的心願、好多的煩惱,她也想讓所有心裡的話讓他知曉。
她不再是以前成不了人形的桔想,常常只能仰望一天比一天高大的朔月,現在的自己輕輕一仰頭就能將他看個仔細,而正因為是那樣的距離,更加無法讓人去隱瞞什麼。
她知道自己有多希望被朔月所瞭解,她有好多話想對他說,她想問他這些年究竟去了哪裡,想問他還記不記得從前摘下的紫陽花,想告訴他,他的溫柔會讓一隻花精感到多麼的幸福。
但又害怕看到他恐懼的眼神,害怕看到他張皇地躲避。畢竟,有誰會不懼怕同自己不一樣的東西?即使當年的孩子對她笑得沒有一絲芥蒂。
所以她逃開了,可是又無法抑制想再見他一面,這種矛盾的心情是因為修煉成人身的關係嗎?就像以前櫻花姐姐說的,人,本來就是比任何眾生都複雜的東西。
「怎麼辦呢?我該怎麼做?」一遇到和朔月有關的事,她的感情就會豐富得有些優柔寡斷。是懦弱嗎?不,她向來討厭這個詞的。這種描摹不清的患得患失她稱之為斟酌沉吟,只為重視之人舉棋不定。
「去找璞顏姐姐問問吧。」桔想深吸一口氣,下了決心。
雖然,可能不太會有答案。
☆☆☆
「哈哈哈——水鏡盟『鬼月』,你三月前殺我師弟,今天我要你償命!」
望月山腳叢林入口處,一彪形大漢突然竄出來攔住一冷毅俊挺的玄衣男子,亮晃晃的大刀沒有預兆地猛然出手。
「天絞門虎煞,姦淫擄掠,殺唐門一家三十餘口,水鏡盟只是受人錢財替人報仇雪恥。『鬼月』不願與你糾纏,但你若再執意出手相逼,我也不再客氣。」
朔月並不將對方放在眼裡,氣定神閒地以長劍抵擋對方的彎刀,幾招往來之後他最後一次出聲警告。
「看看誰對誰不客氣!」一身蠻力的虎霄冥頑不靈,大刀揮舞砍殺招招狠毒,想憑借過人的力量與鋒利的刀刃將對方長劍砍斷。
朔月冷著臉,沒有將他的小計量放在心上,所謂兵器就是發揮出使用者本身的實力再加以修整提高,朔月以氣御劍,一番馳騁周旋下來,虎霄那柄上等的彎刀竟是賺不到丁點兒的便宜,無法如願將長劍破壞半分。
看出對方漸漸心生惶恐,朔月也不願再繼續拖延僵持,心想若他此時願意停手便放他一條生路,剛想開口勸服,卻發現遠處有一道粉紅色的身影。
這本該是動不了朔月心念的,但不知為何他卻不由自主地分神遠觀,看身形是個年輕女子,剛從林中深處走出來,嬌小的個頭,娉婷的姿態,眼熟得似乎在哪兒見過。
不該分心——
朔月偏首穩住心神,之前那晚就是因為心中有雜念才險些喪命,雖然面前的人根本不需花心思應對,但是前車之鑒就是幾日前發生的事情,還是不能太過大意,畢竟不會再有一個桔想姑娘出手搭救了。
桔想?朔月心中一動,再轉而細看那遠處的女子,楚楚的身影同他某個月夜所見的景象太過相似,漆黑的長髮,還有陽光下閃爍的髮簪,似乎就是——
「桔想?」
怎麼會是她?
即使朔月漫不經心應對,虎霄仍覺是一場苦戰而有些支撐不住,突然聽到朔月不自覺的輕喚,他轉頭一看,見到遠處的來人心中頓時有了計策。他順勢大刀闊斧硬生生地砍下,這招勢猛而猛矣,但巧勁不足,朔月選擇輕鬆閃避而沒有硬擋,虎霄卻正是抓住這一空擋急忙轉身飛奔向前。
正準備步出焉知林前往山寨的桔想,一抬首就看到朔月玄色的身影,正感到雀躍與不知所措之時,突然被一招逆風而來的猛勢驚到,還未反應過來便已被擒在了一隻粗壯的大手中。
「怎麼回事?」她用力地掙扎了一下,卻沒有任何的反應。轉頭看到身後男子討厭的笑容,而朔月正從遠處急急地趕來,她一時被弄得有些糊塗。
隨後追上的朔月,在看清桔想的同時放鬆了臉部肌肉,緊接著眼眸迅速轉冷,「虎霄,放開那位姑娘!」面對使出卑劣手段的對手他並沒有提高語調,卻是不容抗拒地命令道。
虎霄被朔月冷冽的眸子嚇得心中一涼身子一顫。這「鬼月」明明只是個二十多歲的毛頭小子,怎麼會有這樣威嚴的眼神?平白無奇的一句話卻能把他嚇著,怎麼會有這樣驚人的氣勢?!江湖上的傳言沒有錯,這「鬼月」果真是個惹不起的角色!
「哼,你果然認得她,那麼,不想讓她死就乖乖地給老子磕頭認錯!」不能輸,他拼了命也要爭上一口氣!刀刃一用力,桔想的頸子上瞬間滲出了紅色,與雪白的肌膚形成鮮明的對比。
桔想一驚,這才明白這個男人想利用自己對朔月不利,她看到朔月眉頭緊鎖,突然他將長劍插入地上,寒著臉對身後的男人說道:「將這位姑娘放了,我饒你不死。」
「你以為我會那麼傻?我要你跪下來給我磕頭,不然這小妞就人頭落地!」
「混賬!」朔月目光凶狠地射來,「天絞門只會做這種鼠輩行為嗎?」
再次被氣勢死死壓住,虎霄怔怔地說不出話來。明明有救命護符在手,為什麼在這個小子的逼視下雙腳還是忍不住會顫抖?直到此時他才發覺之前朔月在刻意地忍讓,剛才兩人對決他只是感到對方眼中的冷,卻不像現在這樣只是光站著就能感到從心底生起的徹骨的寒。他惹到的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物啊?這樣想著,大顆大顆的冷汗已從虎霄的額頭上不斷地冒出。
察覺到朔月的氣勢佔了上風,桔想不再為他擔憂害怕,她合上雙眸平靜地對身後的人說道:「雖然我不知道你們有什麼仇恨,但這樣苦苦相逼未免太過分了——」
「閉嘴!」刀口顫抖著將脖子抵得更深。
「住手!」朔月看到桔想露出疼痛的表情,厲聲呵道,「不要傷害她!」
伴隨著他話音的落下,周圍的樹葉開始狂亂地抖動,他的氣息雖然冷冽,但因毫不壓抑的怒意而強烈到波及至週遭的萬物,這讓對方結結實實地大驚失色。
「不……不要,我……我給大爺……我磕頭認錯,認錯!」虎霄勉強地將嘴咧開,因膽怯而笑得極不自然。
見到虎霄的困獸猶鬥,被抵著脖子的桔想有些惱了,這個男人如此膽小懦弱卻又死要面子,她不要朔月因為這樣的人而苦惱。
她突然伸手將大刀握住,在對方愣住的當口一個使勁用力翻轉出虎霄的挾持,朔月連忙做出反應,長劍揮去,眼睛眨也不眨瞬間將執刀的手削落在地。緊接著他將桔想一個攬臂,施展輕功飛身而行,不再理會身後隨即傳來的淒聲嚎叫。
一直到遠離至聽不到嘶叫的地方,朔月才停下腳步,他輕輕放下桔想,連忙想檢查她剛才雙手握刀的傷口。
「桔想姑娘,你的手怎麼樣?」他擔憂地問。
「不礙事的。」桔想笑著搖搖頭,將雙手藏在背後,「那個,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她努力地想換一個話題。
「那天夜晚見過姑娘,那位醫者說是你救了在下。」朔月簡短地說完,仍然執意要檢查傷口,「虎霄的寶刀削鐵如泥,你徒手握刀恐怕傷得不輕!」
「那……那個人有沒有說我什麼?」
「他只說你住在這裡,我便想當面來道謝,但不料將你捲進江湖恩怨中,朔月實在對不起你。」他誠懇地說道,一心擔憂著傷勢想要查看。
「是這樣啊。」桔想扭捏著就是不願伸出手,「我沒有受傷,真的沒事,你不用看了。」
朔月蹙起眉,因為她的遲遲不肯醫治,下一刻,他猛然單膝下跪,嚇得桔想連忙搖頭,「你做什麼,你起來,不要這樣子!」
「朔月受桔想姑娘救命之恩,卻還將姑娘捲入危險之中,實在是無以為報!」闖蕩江湖多年,他是有恩必報之人,可這次卻不僅受恩於人還讓她因自己受傷,心中紛亂得連自己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你、你不要這樣子啦!」桔想著急地大喊,滿臉懊惱。她不能忍受看到朔月這個樣子,他……他怎麼能對她下跪呢!
「你起來,手……給你看啦,你起來好不好?」
桔想將雙手交到朔月的大掌中,抿著嘴將小臉轉向一邊,不再看他。
朔月見到受傷後血已在開始凝結的手,眉頭不禁攏在了一起,他正想取出金創藥幫她包紮,卻發現雖然傷口極深,且血也佈滿了雙手,但距剛才不過一會兒血已是不再流了,而原本那道鋒利的傷口竟然就在他的眼前慢慢修復著,短短的工夫,原本長長的口子現下竟只剩下細細的一道。朔月驚訝地抬起頭,注意到她脖子上應該有的傷痕竟也不見了,再抬頭,看進桔想為難的雙眸中。
「所以……所以我說不用了……」被看到了,被朔月看到了,桔想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沒有一個普通人是這樣的,傷口會自己復原,這樣的事情誰看了都會覺得奇怪,甚至會覺得噁心吧。所以她不敢在他面前現身,她不想朔月討厭自己啊!
「怎麼會這樣?」傷口竟會自己癒合?!
「流水他沒有和你說吧,因為……因為我不是人……只要不是太嚴重,凡人的兵器傷不到我……」桔想稍稍用了點兒力,將自己的雙手收回,嗓音因為含著哭腔而有些低啞,「我……我是花精……」她說得艱難苦澀。
看到朔月難以置信的眼神,桔想心中一陣緊縮,她急急地對他說道:「我……我雖然是花精,但我什麼力量也沒有,普通的妖精對於剛才那種場面根本不用擔心,但我只是剛修煉成人身的沒用花精,只能靠蠻力……所以,我是絕對絕對不會對人有傷害的,我的意思是,我……那個我……」
「你想說什麼?」撇去心中生出的疑惑,朔月放下雙手仔細審視著面前的女子,初次這樣近這樣清楚地看她,和普通女子沒什麼區別的容顏,可能是嬌美許多,有花兒纖柔的姿態,但是,他有些不明白,為何見過數面仍是沒能發現她並非人子呢?
「我……你……你不要怕我好不好……」桔想越說越小聲,她不敢去看朔月的臉,怕看到害怕或鄙棄。其實她想說的不止這些,其實她更想說——
希望……希望能讓我留在你的身邊……
朔月低首沉思,許久,他從沉默中仰起臉,聲音低沉地道:「你知不知道,我是刺客,是殺手。」
桔想害怕聽到心中所懼的答案,垂著腦袋的她輕輕點了點頭,不知道為什麼朔月會突然提起與之無關的事情。
「我是殺手,你會殺人嗎?」
「殺……殺人?」桔想一驚,拚命搖頭。她修煉了那麼久也只是能修煉成人形而已,她連小小的法術也會做錯,根本沒有力量取人性命。
「那用毒?」朔月繼續問。
「花是沒有毒的……」
「療傷?」
「不會……」
「那你會什麼?」花精也該有些擅長吧。
「我……那個……我的眼淚……那個,早上的時候,就是說,我可以……可以……」
「什麼意思?」
「就是說,我的眼淚……早上,早上會變成……那個……」
「變成什麼?」
「……珠。」
「珠?」
「變成……露珠……」
「露珠?」倒是挺可愛的,「那變成露珠以後呢?」
「然後,就是變成花瓣上的露珠……」
「你是說,這是你惟一擅長的?」
「……」桔想的聲音已經幾乎聽不到了,她好想挖個洞把自己埋了,為什麼她會的東西這麼奇怪,她什麼也幫不了朔月,她竟然還想留在他身邊,簡直是不自量力。朔月也一定覺得她很奇怪吧,什麼都做不了,只是一隻不是人的廢物花精。
「可……可是,可是我會學做其他的事,我會學洗衣服,我還可以學做飯,雖然沒有做過,可我會努力去學怎麼做;我也可以學習怎麼打掃房間,還有、還有……」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突然天馬行空地對他說這些,雖然她的心中一直是這麼想著的——只要人間女子會做的事,她都想去學,她都想去做,她只能用這樣的方式,希望能靠近他多一些啊。
「你幾乎就是什麼都不會對吧?」打斷她的話,朔月一語中的。
「……是……是。」桔想更加低垂了腦袋。想得再多也沒有用,她的確是什麼都不會做。
「既然你什麼都不會,那你要我怕你什麼?」
「哎?」桔想愣了一下,看向朔月沒什麼表情的俊朗面孔。
「不是嗎?你口口聲聲叫我不要怕,但你好像真的沒什麼讓人害怕的。」好聽的男聲繼續說著。
「那你會不會覺得我很沒用?連最簡單的打掃也不會。」
「願意去學又怎麼會沒用。」
「你……真的不怕我是妖精嗎?」桔想屏住呼吸再次確認。
「那就給我應該怕你的理由。」朔月有些弄不明白女孩子的心思,她為何這般在意自己的想法,而且她不是希望他不要害怕嗎?可為什麼現在又再三試探?
「可是,你剛才明明一直在沉思,如果你害怕、覺得討厭不要緊,你老實告訴我。」
「那好,我怕。」如果這是她希望的答案。
「啊……」桔想的眼睛馬上蓄滿了淚水,她努力地咬著下唇,紅著鼻子不讓眼淚掉下來,「你果然討厭我……」
「等一下,我以為你希望我說害怕,並非我心中真正所想——」看到她的眼淚,朔月手忙腳亂地不知道該怎麼辦,這女子怎麼會這樣容易流淚?纖弱得讓人覺得不可思議,這不禁又讓他想起那一夜的淚痕,總在他腦海中徘徊無法忘卻的女子的眼淚,即使面對棋盤,有時也會不自覺地憶起。
桔想的淚像會灼燒他一般,多年培養出來的冷靜都丟到了一邊。他少與女子相處,尤其是這樣——這樣一個難以形容出感覺的女子。她的眼淚讓他莫名地掛心,這種感覺可能從第一天見到她幽靜無聲的淚滴就開始了。
「你不用勉強,一開始告訴你我是花精的時候,你就沉默了好久,我……我……」說不下去了,桔想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決堤。
「剛才不說話不是因為覺得困擾,朔月從不說假話,請你相信。」朔月誠懇地勸說道。被她的一舉一動牽住了心思,他只知自己不願見她傷心落淚。
會沉默是因為驚異。
那執蓮的美麗男子非人,他看得清楚透徹,而對於面前正拚命忍住淚水的小小女子,見過三次他為什麼從來沒有發覺她非人子?或者說,對她,自己從來沒有絲毫的疑惑。
那一夜月華之下,她為他留下彷彿不沾世間塵埃的剔透晶瑩。他以為是死前最後的光景,看得那般癡迷而不忍移視,在心中百轉千回纏繞不去。又似乎在很久很久的從前,他也曾觸及過同她身上相似的氣息,彷彿熟悉卻又無法憶起,讓他感到溫暖而安心。
「真的不怕我?真的不勉強嗎?」桔想張著垂淚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問道。
看到朔月認真地點了一下頭,她佈滿淚珠的小臉突然間烏雲散去展開了笑靨。那是朔月第一次真正清晰地看到她含笑的臉龐,紅紅的臉蛋如桃花般細嫩嬌艷,發上紫陽花型的髮簪,在淡淡的陽光下光影晃動,那光影晃得他不禁有些出神,為此刻動人心弦的絕美光景……
☆☆☆
「朔月弟弟好有雅興啊!」
明快爽朗的聲音突然出現,九命蹲在樹上看夠了熱鬧,長腳一登離開樹枝,笑嘻嘻地站定在朔月面前。
「你跟了多久?」朔月定神挑眉,對這個隸屬同盟、常常來去無蹤偷聽也不會被逮到的傢伙奈何不了。
「怎麼說是跟呢?我只是一路閒晃看到林子那邊有只被砍掉的手,手法犀利甚是了得,讓我懷念起多日不見的朔月弟弟,看著看著不禁老淚縱橫起來。」九命嬉皮笑臉地打著哈哈,「嘖嘖,不管是角度還是力道都恰到好處,我一看就想到了朔月弟弟。」
他詭異的舉止和臉上無害的笑容讓桔想有些害怕,她躲在朔月身後,輕聲好奇地問九命:「你……看到傷口就知道是誰做的嗎?」
「當然啦,我和朔月是什麼關係。」
「別聽他胡說。」朔月淡淡地說道。難怪他一出家門就感覺有些不對勁,想來應該是一路被跟到了這裡。九命會到這裡來,那個虎霄的下場可以想見。
在水鏡盟,九命身為「百鬼」,為人重情重義受盟中眾人敬仰,只是他嗜生血,為血狂,對人各個身體部分也有特殊的癖好,因此殺人手法稍嫌殘忍。
「朔月弟弟你太冷淡了!」這樣在女人面前傷他的心,嘖嘖,男大不中留嗎?
他嬉皮笑臉地歎息著直搖頭,「我一接到義父傳來關於你的消息,可是立刻幫你去收拾殘局的。」
雖然刺殺那害朔月失手的貪官花不了他什麼力氣,但還是要拿出來說一說討點兒感激的,「我還以為是什麼龍潭虎穴,想不到是那種貨色,你這傷受得也太冤枉了吧!」
「謝謝相助。」朔月不願多言,他微微扯動了一下嘴角表示謝意。
「真是沒誠意,也不知道來個擁抱什麼的啊?」九命嘴裡仍不停地咕噥,「對了,我想起來為什麼要跑來找你了!」一拍額頭,他終於結束閒扯轉回正題。
「什麼事?」
「半月後柳鎮繡柳莊,會有一貴客來訪——」
要取那人性命嗎?「是何人?」朔月正色地問道。
「不能說。」九命閉口不願多談。
朔月也不再追問,「我知道了,你回去告知義父,上次失手是朔月大意,這次一定順利完成所托。」
「我也去!」
突然一隻小手拉住了朔月玄色的衣袖,緊拽著不願放掉。
「我也想去。」桔想睜著柔和的眼眸小聲央求,「讓我去幫你好不好?」
「這位小姑娘,你可知他是去幹什麼嗎?」九命在一旁好心地提醒。剛解決完虎嘯過來就看到她和朔月在「卿卿我我」的,雖然這小娘子看起來不像是什麼厲害角色,但「狐媚」手段一定不差,竟能將水鏡盟的「鬼月」弄得陣腳大亂慌了手腳。朔月弟弟要離他而去了呀,做老大哥的心情真是複雜啊。「吾家有女初長成」,唱的就是此時此刻的悲傷之意吧。九命抽抽鼻子有些感慨。
「嗯,我知道。」桔想不曉得九命心中的說唱俱佳,她點點頭,將視線投向朔月,「雖然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幫你什麼,但是也許真的能找到答案也說不定,可以嗎?把我留在你身邊,好不好?」她急切地說道,雙眼熱切地訴說心中的渴望。
「如果你不怕的話。」雖然不知道她為何這樣的執著,但朔月直覺對她沒有一絲的顧忌和疑慮。想到普通的兵器並不容易傷到她,他沒有回絕桔想的懇求。
「你『不怕』,我也不怕。」桔想因朔月的話而欣喜,她漾出笑,溫柔卻十分堅定地回答。
朔月於是頷首,「我先要回家準備幾日,你呢?現在可有地方居住?」
「這個……」她的表情變得有些猶豫。
「怎麼了,有何難處?」
「我……那個……我可以去你那裡嗎?」桔想放大了膽子問出一直憋著的話,說完後連忙低垂下頭不敢看他,大氣也不敢出一下。
朔月還以為她是在顧慮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他發出聲音讓低著頭的桔想知道他的回答,看到猛然抬起的小臉上如獲天恩似的欣喜若狂,自己也不禁因她單純的反應而放柔了表情。
「哇,看來我今天回去前要先買把傘了!」九命在一旁出聲怪叫。
桔想轉過小腦袋不解地望著他。
「朔月對女人言聽計從,今天一定會下紅雨!」難怪昨晚月有暈圈了,這是下雨的前兆啊。
「你要我撓自己癢再大笑三聲捧場嗎?」朔月不耐地輕哼,真是夠冷的笑話。
「殘酷的事實勝過一切雄壯的辯解。」抬頭看看有些昏暗的天色,九命漂亮的面皮笑得好不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