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心,你不要再和我慪氣了好不好?」文學社活動室內,杜法森拉住程心說道。
程心用眼斜他,不知他從哪裡得出來「慪氣」這一結論的。她甩開他的手:「杜法森,請你搞清楚,沒有人和你『慪氣』,我說過不希望你出現在我面前,這句話是認真的!」
杜法森仍不死心:「程心,你不就是不滿我同時還和別人交往嗎?我現在已經和宇霏沒關係了,我們……」
「你和我也沒關係了!」程心瞟了他一眼,冷冷說道,「前社長,文學社一會兒還要活動,如果您沒其它事情,可以走了!」
「哼!拽什麼拽,我去找宇霏!」杜法森轉身,「到時候你可別後悔!」
程心冷笑:「你不是已經找過她了嗎?要不要我背給你聽你對她說了些什麼?」
杜法森瞪大眼睛:「你們……你們是合謀過的……」
程心笑得嫵媚:「我們只是不想再和一個小人有牽扯而已。」
杜法森憤憤離去,程心心情大好,對著他的背影伸出左手,作出一個不雅的動作來。
門一開再一關,程心的手勢正對著穆君遠。她一驚,忙收起手指,掩飾性地笑了笑:「這麼早就來了?」
「杜學長是來要求學姐回心轉意的嗎?」穆君遠臉色不善,「學姐,杜學長腳踩你和楊宇霏兩條船,你可不要再被他花言巧語騙到。」
「呃,放心啦,誰都不會再被他騙的,我們哪有那麼單純?」程心解釋著,她早覺得這位小學弟和宇霏之間有些曖昧氣息,心中也頗看好他們這一對唯一的缺陷是兩個人都過於柔弱,在一起的話可能會被別人欺負。她在學校還好說,等她離開校園,他們還有一年畢業,誰來罩他們?
「你……知道?」穆君遠低下頭,臉紅紅的,神色扭捏之極。
男孩子害羞成這樣也是難得了,程心一邊欣賞美少年的羞澀,一邊打著哈哈回答:「我好歹也是寫小說的,第一任務是觀察生活。」
穆君遠抬起頭,程心見他恨不得從臉一直紅到脖子,忍不住笑出聲:「拜託,喜歡一個人被發現,也不是什麼不得了的事,你不至於吧!」
穆君遠腦中思緒太多,竟然沒用心去聽她這句話,只是問:「那學姐……如果我……想要……交往,可以嗎……」
「那你不要對我說嘛!直接跟人家表白去!或者寫一封情書,文學社社長可不是白當的!」程心說完還拍拍他肩膀,「實在不行我還可以出馬幫你,我情書寫了無數,造詣該是還可以的,拐個把小女生不成問題。」
穆君遠愣住了,臉上紅暈褪去,變成青白。似是鬆了口氣,卻有些慍怒:「不,你不知道。」
「啊?我不知道蝦米?」程心追問。
男孩緊閉雙唇,竟然一句話不說,臉色有些難看。程心看出他在鬧彆扭,她一向不擅長開導別人,也不知穆君遠是為了什麼生氣,吶吶不知說什麼好。
活動室外傳來腳步聲,程心鬆了口氣,終於可以從這尷尬的氣氛中解脫了:「這幫人來得還真晚。」
「學姐。」穆君遠清澈的聲音低低響起。
「啊?」
「是說……不管我喜歡誰,學姐都會幫我追嗎?」
門開了,程心一邊擺出笑臉來面對來人,一邊撇下一句話:「沒問題,包在我身上!」
「不管我喜歡誰……」程心悶在房間裡,咬著吸管,對電腦屏幕發呆。
這話說得如此含混,似乎他喜歡的人並不一定是宇霏。
可是……她真的覺得穆君遠和宇霏很配,都是可愛雅致的孩子,一樣純潔而羞澀。雖然可能嫌沒主見了點,但對於穆君遠那種性格的男生,若是找一個太強勢的反而會麻煩,例如她。
程心想著想著,噗哧一笑。似乎看到了她和穆君遠相處的情景她左手拿著鞭子,右手抓住繩子:你聽不聽話?小心我打你哦!
怎麼這麼像SM?程心忙收起胡思亂想。總之還是他們兩個最相配,兩個人都懂得體貼,都不會強求對方什麼,應該是誰也不會吃虧的。
所以……穆君遠喜歡的人一定是宇霏!她也一定會幫他追到她!
這兩個人都是她罩著的,她不能讓他們不快樂。
程心關上電腦,打算去確定一下穆君遠的心意。
大學男生常常抱怨校園中的男女不平等現象之嚴重,其中有一條就是大學女生可以自由出入男生宿舍,男生進入女生宿舍卻要重重盤問,押了學生證,還要記錄時間,保證快些出去。對這種現象,樓下看門大媽的解釋是:男生又不怕看。
不怕看嗎?程心寢室就有一個女生在未通報的情況下推門而入,然後一周裡見到那個被「看到」的男生都摀住臉,死活不敢看對方。而那苦主也是見了她就拚命躲,一張臉紅得像猴子的某個部位一樣,甚是好笑。
程心吸取先死者的寶貴經驗,非常大聲地敲了幾下門。
「請進。」寢室門內傳出穆君遠的聲音,程心開了門,走進去。
不是第一次進男生寢室,不過還真是第一次見到這麼規整的男生寢室,甚至勝過她原來的寢室。狹小的空間,四張上下鋪,兩張桌子。桌上東西略微有些凌亂,但大體上還好,也沒有什麼奇奇怪怪的物品。地上乾乾淨淨,床上有的被子沒疊,床圍掩蓋了床的雜亂,看上去還是比較整齊的。最難得的是沒有什麼異味,窗子開著,窗台上一盆花居然還在開著,程心似乎聞到了一點幽香。
「不錯不錯,你們寢室可以評為最整潔的男生寢室了。」程心踱到桌子旁邊,屋裡只有穆君遠一人,坐在桌旁在寫著什麼。他見到程心進來先是愣了一愣,及待程心走近,他忽然反應過來,忙放下筆,把手裡的紙往一邊的書裡一夾
「怎麼?還不讓我看到?」程心瞟了他一眼,伸手抽出那張紙:「收到這封信,我想你一定會覺得很驚訝。但請給我幾分鐘時間,看一下這封信好嗎」
初次見你,你被陽光包圍著,那一瞬間,眼光無法移開。我想終我一生,大概再也不會遇上第二個你,有你的燦爛耀眼……我想,我就是在那一刻喜歡上你的。
是的,我喜歡你,是你。你不會知道我有多嫉妒學長,每當看到他和你在一起,我就難過得無法言語。我還是太軟弱了,即使從男人的感覺而言,我知道他的本性,可我怕你以為我在中傷他,始終都沒有對你說清,以至於……
你還在笑著,可你的笑容背後有著滿滿的憂傷。我真的很想……抱住你,告訴你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是這樣的,我會保護你。可我不敢對你說出口……
「喂喂喂,君遠,這樣子的情書可不合格!」程心揚著那張紙,對穆君遠說道。穆君遠表情極為僵硬,雙眸緊緊盯著她,不放過她最細微的一點表情。聽她這麼說,他先是一怔,然後表情鬆下來,卻變得極為古怪。程心還以為他是不好意思,也沒有多留意,繼續說著:「男子漢大丈夫,寫情書纏綿是沒錯的,但一定要強勢。不是指那種勉強對方的強勢,是說一定要給對方『這個人可以信任、他可以保護我』的感覺。情書最忌諱的就是脂粉味太重,要是一個女孩子情書裡說什麼『我愛你但是我不敢說』那還好,換成男生,就會讓對方把你看低了。」
穆君遠垂下眼,輕聲問:「那我該怎麼寫?」
「交給我,這方面我經驗豐富!」程心拍著胸保證,「我從高中開始就幫人寫情書,促成情侶N對。」
她拉過一張椅子,坐在穆君遠身邊。穆君遠的桌子是最乾淨的,除了一些書以外,一無所有。程心抓起一支筆,奮筆直書。
「宇霏:請容許我這麼稱呼你……」
穆君遠看她寫下的第一行字,心中充滿了苦澀。
程心寫好了情書,拽著穆君遠買信紙抄上,向他傳授送情書的時間地點成功秘訣。盯著穆君遠一一記下,就差越俎代庖地幫他把情書送出去了。穆君遠和楊宇霏都是大三生,穆君遠因程心而認識楊宇霏,程心因此自詡為介紹人,一定要看著二人相處得好才罷休。她常常在穆君遠耳邊催促詢問他,幾天後,穆君遠和楊宇霏一起出入。
就說嘛,有她這個情場老手(寫情場的老手)在,怎麼會有搞不定的事!
大四對於程心來說是清閒卻忙碌的。閒,是課程上的近乎空白,只有一篇論文要寫。但中文論文對於每天碼字的她來說並不是太大的負擔,即使是經濟而非文學。忙,是忙著四處找工作,忙著找人托關係求一個面試的機會,忙著一副人模人樣手心發汗地去面談,忙著把那份簡歷發到四處都是。
程心說,她的夢想是可以自由地寫小說,她眼前的現實告訴她說,她應該找一份穩定的工作。
誰不是這樣呢?初中高中大學的一路下來,到底是真心的求知慾或是有文憑找工作的功利心態在做主?他們都是平凡人,掙扎在理想和現實的世界之中,人漸漸長大,夢想漸漸消失,甚至不再相信它存在過。他們都只是要生活的人,無數先賢說得好,夢想是不能當飯吃的。
用筆構夢,可說穿了,她筆下的人物不用怕沒飯吃,她怕,她很怕。她筆下的人物可以很開心地笑著,可以睜著一雙純淨的眼,說沒有夢想的人生是可怕的之類的話。她也能,但前提是她承認只有夢想的人生更可怕。
所以,她很忙,忙得幾乎不再去文學社,自然也不會再見到穆君遠。
對於程心而言,穆君遠不過是一個學弟,一個溫文而略嫌軟弱的學弟,她們文學社的可憐社長。和他在一起聊天打混是不錯,不過若是十年八年不見他,對她而言大概也不會有什麼不同。一個人的生命中總會有那麼一些人是這樣的,相處起來很開心,離開卻也不會特別想念。於程心而言,穆君遠就是這樣一個角色。她生命中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配角。
四月,她敲定了工作。外企,Guide集團。一個能讓眾人羨慕不已的職位,前途光明,金光閃閃瑞氣千條。
如果沒有相稱的凌雲壯志,怎樣的工作,也不過是為了餬口。莫裡哀借筆下人物說過:Il faut manger pour vivre et non vivre pour manger. 翻譯成普通話就是吃飯是為了活著,活著不是為了吃飯。然而真的不是嗎?
她不知道,二十三歲的現在,她什麼都不知道。
然後,論文、畢業式。各種手續各種事情,讓她終日奔波。等到穿上那傻傻肥肥的學士服,戴上方方正正的標示她十餘年心血的學士帽的時候,她才驚覺,這所學校已經不屬於她了。
一步步走過,是回憶。翻修過一次、看來威風凜凜的校門;石子有些咯腳的小道,旁邊的樹木是戀愛勝地;教室留下她上課的痕跡,和奇奇怪怪的課桌文化;寢室樓是那樣熟悉……走到書店附近,想起和小禾、歌歡她們初識的場面,三個相交莫逆的女孩命運似的會面;文學社活動室,是她四年中常留戀的地方。
程心推開活動室的門,心中瞬間滑過和杜法森相處的點滴。
想起穆君遠寫的那封「情書」,他說過宇霏笑容後有滿滿的憂傷。
她沒有那麼多憂傷,她的笑容在大多數時間內都是真的。只是有那麼一霎,會成為掩飾的面具。如此而已,所以宇霏需要有人照顧,她不需要。
杜法森是她的初戀,他在球場上的帥氣吸引了很多女生,學習生活中也是風雲人物,能撥著吉他唱歌,會說「我指著月亮發誓」大學女生所要求的,似乎也只是這些。哦,對,還有不錯的家境。
愛情嗎?或者只是一場重感冒,莫名發熱,病好以後就把一切忘得乾乾淨淨。愛情不過是流行,她不小心也隨了一次潮流。
活動室的門應聲而開,她想起了第一次來這裡時的心情,那樣興奮又帶著忐忑。那個時候,她叫別人學長學姐,現在,連叫她學姐的都快沒有了。
「學姐。」陽光灑在屋子裡,處處耀眼。文學社活動室的屋子幾乎是社團中心最好的一間,有很好的采光,大大的桌子。桌邊坐著一個人,聽到門響的聲音轉過頭來,光線在他身後灑下,光影模糊,有種朦朧的柔和。
程心聽出對方的聲音,微微笑了。這大概是她在大學中笑得最淡的一次,四年的張揚最終只是一個淡淡笑容:「君遠,你在啊。」
穆君遠點點頭,並不尷尬的安靜在室內蔓延。曾幾何時,這間活動室是她們幾個的活動空間,她們討論當前的流行趨勢,分析每一個言情作者和言情小說。而今她也要離去,穆君遠呢?一年之後,他也會離開吧……
大三大四的時候,喜歡對學弟學妹們說「這裡當年是這樣子的」,同時感慨著校園改建速度之快。現在卻明白,校園再變也還是這個校園,校園內的人卻早換了一批又一批。
「學姐,學姐?」穆君遠的聲音阻止她繼續向感傷發展,程心回過神:「啊?」
「學姐的公司有聯繫電話嗎?」穆君遠稍一遲疑,問道。
「我的辦公電話我還不知道。」程心說,「我現在也正在找房子,你也知道B市的房價有多離譜,所以家裡電話也沒有……」
「那你把你的電話號碼寫給我吧,等我有固定聯繫方式之後和你聯繫。」程心不是很在意地說道。大學同學是來自五湖四海的兄弟,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一起。而後目標達成,曲終人散,誰還管那個在同學錄裡面寫得文辭並茂的人是誰?初中、高中、大學,莫不如此。收到的信件數量以等比數列遞減,不過最後一個數通常是零而已。
趁穆君遠寫著的功夫,程心在活動室裡走走看看。人真的很奇怪,分別能把一切美化,原本覺得破爛的活動室在這一刻看來完美無缺。程心看著看著,看到一張紙落在地上,她拾起來:「咦?文學社誰加入跆拳道班了?」
「我。」穆君遠從紙上抬起頭,看向程心,在她的驚訝中強調了一句,「學姐,是我。」
「哦?」程心不禁有些驚訝,隨即笑道,「好啊,男生學點功夫好,可以保護喜歡的女生。」
穆君遠心中微微歡喜,又聽得她說:「不愧是有了女朋友,顯得成熟多了。」
穆君遠低下頭,將手中的紙折起,然後遞給程心。程心拿到手裡,先是愣了下:紙被他疊成方勝,她一向不擅長折紙,只是看著方勝發呆。
「回去打開,好麼?」穆君遠淡淡問道。
程心睜大眼看他,只覺得這個小學弟似乎什麼地方看起來不一樣了。是的,他仍然溫和文雅,但也許是交了女友的關係,顯得有擔當了很多。他的語氣仍然不是很強勢,卻讓人無法拒絕。
她對著他一笑,點頭答應。然後轉身推門,走出他的世界。
校門就在眼前,不爭氣的眼淚來到眼眶,似乎怎麼都要驗證一下地心引力。程心閉上眼,靠在路邊樹上。
「嘉羽,相信我,我是真的喜歡你。」耳邊聽到極熟悉的聲音,程心眼光斜過去,是杜法森。他和一名女生對面而立,表情懇切在說著什麼。
「不是我不相信你,但……」那名叫嘉羽的女生遲疑著,向後退著,「聽說學長曾經腳踩兩條船,被學姐抓到……」
「不要相信那個程心放出的謠言!她向我表白,但我不想接受,結果她就放出傳言來損害我名聲,讓我找不到女朋友。嘉羽,你覺得我像是那種人嗎?我喜歡誰,就會一心一意,絕對不會像她說的那樣」
「我覺得你不像那種人。」樹後傳來聲音,「而是你就是那種人。」
程心站出來:「杜法森,現在造謠的我在這裡,你敢不敢把你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我有什麼不敢的?!」杜法森有些惱羞成怒了,「程心你算什麼東西,還不是一個成天幻想能找一個有錢男朋友的賤女人,在我面前還裝什麼純潔,誰不知道你寫的是什麼東西」
「咚」的一聲,白紙、文件夾從包裡散出來,杜法森摀住頭倒在地上。程心看著由於受力過猛而「開口笑」的手袋,有些懊惱實在不該用包包打這種人渣的,簡直是對包包的侮辱。她俯下身,去拾散落一地的紙張文件。
「給。」那個叫嘉羽的女生幫她拾東西,然後一起遞給她,「還差什麼?」
程心低頭看了看:「應該沒少什麼,謝謝你。」
「學姐很厲害呢!」嘉羽眼中閃著星星,「我一直不知道該怎麼擺脫杜學長的糾纏,還是學姐厲害,一下子就勝了。」
「這種人,你不要理他就是了。反正他和我一屆,已經畢業了。」程心對嘉羽說,「我就不信他畢業之後還會回校來糾纏女生!」
「學姐不知道嗎?」嘉羽愣了下,說,「杜學長考我們校的研究生,還要在H大待三年。」
程心臉色有些難看,衝口而出:「Kao!」
程心原本的畢業憂鬱症在這件事發生後更變本加厲,她清楚杜法森的甜言蜜語對女生的殺傷力,甚至有些懷疑杜法森之所以要繼續讀書就是為了拐騙mm學生相對單純,比較好騙。等到出了社會,一個比一個精明,什麼話都打上幾折再聽,當真受騙的幾率就小很多了。
「真是!H大召研究生的標準越來越低了!」她扔一個靠墊到牆上,發洩心中不快。
折騰了一晚,躺下便睡了,忘了有張紙條要看。第二天早上想起來的時候,打開包,卻找不到那個奇形怪狀的方勝。
想了半天想起,大概是昨天用包打杜法森時掉了。回學校問吧,一想到可能會遇上杜法森,就懶得回去。
反正只是個學弟,而且現在通訊這麼發達,網絡技術進步,他好像記過她手機號,應該沒關係吧?
程心這樣想著,也就沒太在意。
銷售人員電話比較頻繁,工作幾天後,她扔掉了原來的sim卡,換了張便宜的。換卡的時候,她絲毫沒想起「那個學弟」。
她太忙,忙於適應工作,忙於在工作空餘找出寫小說的時間,忙於思考,忙於改變。
至於學生時代……就留給以後去回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