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照影坐在掌櫃桌前,仔細點算庫存現銀。
「嘿,總算有銀子入帳了。」程耀祖來到他身邊,一看見白花花的銀子,面露喜色道:「這個月我好歹能拿到一百兩了吧?」
「扣掉二爺和兩位堂少爺的份例……」江照影翻了帳簿,抬眼望向那張貪心的大臉,「二老爺,你只能拿二十兩。」
「什麼?!」程耀祖立刻變臉,橫眉豎目地吼道:「原來我的一成利潤還得先扣掉他們應得的部分?這簡直是欺人太甚!照爺!你說誰才是油坊的真正主人啊?」
「是你,二老爺。」
「也該是二老爺做主的時候了,你數一百兩銀子給我。」
「好。」江照影沒有二話,撿出一張銀票和幾塊銀子給他。
「嘿嘿,照爺,明天我請你上邀月樓,要多少姑娘隨你……」
「二哥!二哥!」程大山和程大川匆忙跑了進來,一個關起大門,一個高興地揚著手中的紙,「拿到了!我們拿到了!」
「房契拿到了?」程耀祖驚喜地道。
「是啊!」程大川正準備將幾張黃紙攤在桌上,一見到桌上的銀兩,卻是遲疑了一下,目光就放在那亮晶晶的銀子上。
江照影沒有說話,拿了錢袋,將所有銀兩悉數收了進去,再擺在桌邊靠牆每個人都看得到的地方。
「爹難得去沖澡,我們趁機偷了出來。」程大山幫弟弟展開房契,用手掌順了順捲起的紙張邊緣,不免怨歎道:「他藏得可嚴實了,若不是叫我們覦准了方位,恐怕還不知道要挖掉幾塊磚呢。」
「兩位弟弟做得好,我們明天就找侯老爺談。」
「可侯老爺好像不太想買油坊,他只著眼油坊能替他賺錢,卻是不想花力氣經營油坊。」程大山有疑問。
「賺錢的生意誰不要?如今照爺又將油坊拉拔起來,侯老爺一定會買下的。」程耀祖胸有成竹地道:「照爺,你說是不是?」
程大山也道:「是呀,江爺你干萬不能走,走了侯老爺就不買了。」
「要我留下,就給我一成抽佣。」江照影平淡無奇地說完條件,又低頭去記他的帳。
「呃……」程耀祖眼神飄忽,計算道:「好,照爺一成是不能缺的,我拿七成,你們兄弟各分一成……」
「不行!」程大山立刻發難,瞪眼道:「房契是我冒險偷出來的,你以為坐著就有銀子掉下來嗎?」
程大川附和道:「就是說嘛,應該是我們兄弟拿八成,你一成。」
程耀祖拿指頭用力按著房契載明的名字,咆哮道:「你們兩個不要太過分,油坊能不能賣掉,還得這上頭的主子出面!」
程大山不甘示弱,火速地抽回房契,揣在懷裡。
「還給我!」
「不給!」
三個人吵得天翻地覆,江照影還是靜靜地寫字。
他只是隨口丟出一個抽佣的問題,他們吵得越凶越好。
不論是誰想買賣油坊,終究要歸還給喜兒的。
他驀地停下了筆,看著自己不知不覺寫下的「程喜兒」三個字,眼角浮起一抹別人無法察覺的憂傷柔情。
碰!大門霍地被打開,程順滿臉怒色衝了進來,啪啪兩個巴掌就往兒子臉上甩去。
「拿來!」
「嗚……」程大山只得乖乖地拿出房契。
程大川則是捂著臉,不甘心地看看老爹,又看看程耀祖。
「老子我都還沒死,就想造反了?」程順搶回房契,怒道:「回去!你們先回家去,我再好好修理你們兩個不肖子!」
程大山和程大川垂頭喪氣,雖然他們一把年紀了,也有膽量偷出房契,但一旦面對凶神惡煞也似的老父,還是乖乖聽話。
江照影沒有說話,視若無睹,也跟著走了出去。
「好!」程順確定三人都出去了,立刻指著程耀祖的鼻子,「你出的好主意,要他們偷拿房契?」
「是你的不肖子欠下賭債,偷了房契要我賣油坊,關我什麼事?」程耀祖不在乎地道。
「我警告你,你再不給我安分守己,我就攆你回去。」
「我受夠了!要我滾回老家可以,房契拿來,大家分了錢再說。」
那狂傲的態度令程順氣得發抖,立刻就要動手教訓人。
「你敢打我?」程耀祖抓住那隻老手,毫不客氣地直瞪回去,「你憑什麼?舅舅?叔叔?還不都是假的!」
「你敢說?」程順又驚又怒。
「怎麼不敢說?我小時候,我娘忽然冒出了一個兄弟,可憐我爹死的那一天,還不知道你讓他戴了十年的綠帽!」
「住嘴!沒有我接濟你們,養你長大,你早就餓死了!」
「你只是貪我娘的身體罷了。」程耀祖忿恨地丟開程順,擰起嘴臉道:「哼!你還想我當你是乾爹嗎?」
「可惡!」程順被他甩開,怒氣衝天,又像一頭猛獸撲上前,怒吼道:「不肖子!我被你們氣死了……」
「我本來就不肖,我又不是程家的子孫!」
程耀祖用力揮手,以猛烈的力道推開程順,老人家體力較弱,又兼身形不穩,跌了兩步,左腳打上右腳,人就往後仰倒。
「啊!」程耀祖搶上前,一伸手就可拉回程順,電光石火間,他卻是陡然停住腳步,眼睜睜看著程順跌了下去。
「咚」地一聲,程順的頭顱撞上油缸,身軀也重重地摔倒在地。
堅硬的油缸被撞出一道大裂縫,汩汩滲出麻油,幾塊碎陶片也隨之崩落,砸在程順的臉頰,傷口鮮血混著麻油流下,又和頭顱下面的血跡摻和成一片血海。
「好……好痛……」程順神色驚恐,痛苦地慘叫。
「你死了,就沒人管得著我了。」程耀祖殘忍地踢了踢他的身子,竟是大聲狂笑道:「哈哈!從此我就是真正的程耀祖了。」
「住手!」江照影大喝一聲,破門而入,搶身護在程順身前,冷冷地道:「我都看到了。」
「這老兒死掉對大家都有好處,照爺,你不懂嗎?」程耀祖笑道。
「人命關天,你這是罪加一等。」江照影劍眉緊皺,神色凌厲,搖晃的燭光又襯得他的背影更加巨大黑深。
「什麼罪……罪加一等?」程耀祖心虛地倒退一步。
「丁大福,你逃不掉了。」
「什麼?!」
「阿照……救……我……」程順虛弱地扯住江照影的袍擺。
「二爺,我幫你止血。」江照影蹲下查看傷勢,拿出巾子壓住程順臉上的傷口。
程耀祖——丁大福驚駭不己,這個不為人知的名字竟被江照影喊了出來,而且還……罪加一等,這不意味他已經知道他的底細?
不行!他辛苦扮了這些日子的戲,終於有機會拿到一筆大錢,他又怎能讓人打壞他的如意算盤呢?
「我去找大夫……」江照影見傷勢嚴重,才準備起身,就感覺身後有風,他一個閃身回頭,就看到丁大福拿碎陶片往他後腦門砸來。
嗤!他躲避不及,背部硬生生被劃出一道長口子,他忍住劇痛,立刻出拳往丁大福的肚子打去。
「發生什麼事了?」門口跑進了程大山和程大川,一見到屋內有人打鬥,還有人倒在血泊中,立刻嚇白了兩張大餅臉。
「是他!」丁大福痛得抱住肚子,先下手為強,「江照影殺人了!」
「爹!」兩兄弟看清地上那個蠕蠕而動的人形,失聲驚叫。
本來他們是返回索拿銀子的,沒想到竟看到兇案。
程大山第一個念頭就是衝到父親身邊,雙手一陣亂摸,從腰帶裡拿出折成小塊的房契。
程大川則是嚇得團團轉,「爹要死了,我不會辦喪事啊!」
「他還沒死!」再怎麼冷靜的江照影也看不下去這兩個不肖子的舉動了,怒吼道:「怏去報官,找大夫,兇手在這裡!」
「殺人了!江照影殺人了!」丁大福扯開喉嚨大叫,淒厲哭叫道:「你們看啊,他還要殺我,哎唷,我一定內傷了。」
「半夜不睡覺在做什麼?」門口探進四個住在油坊的夥計,問道:「好像有人摔壞缸子?」
「江照影殺人了!」兄弟三人齊聲大喊。
「江掌櫃,你手上有血!」夥計看清情況,受到驚嚇。
「還不快將他捆起來,送交官府!」丁大福發號施令。
江照影舉起沾滿鮮血的雙手,目光一凝。
是他過度大意了。此刻百口莫辯,即使仗著清白,親赴縣衙說明,但已驚動了相關人等,恐怕在巡按大人到來之前,他就會被構陷至死了。
他還不想死,至少……死前要見到她……
他心口猛地抽痛,立刻從發楞的夥計中間奔了出去。
「還不快追!」丁大福氣得跳腳,恨恨地道:「有我,就沒有你!」
又是一個難以成眠的夜晚。
喜兒揭開被子,身邊的小梨仍是睡得香甜,她真羨慕她年紀小,不懂得太多煩惱,更不會讓那絲絲纏繞的情愛給糾結得心痛。
走到前面鋪子,窗前靜靜擱著兩隻揉過等待發面的盆子。
依然是月光如水,柔芒從窗子流洩了下來,桌前卻是空蕩蕩的,不再有那個用心揉面的挺拔身影。
好幾個夜晚,她夢見他回來了,就站在門外等她開門;她一次次的驚醒,躺在床上,任淚水默默地爬滿臉頰。
窗外月華微暗,夜蟲哇鳴忽然靜止。
他回來了嗎?彷彿被某種力量召喚,她著魔似地打開門。
他果然站在那裡,猶如大雪歸來的那天,站得像尊無言的石頭雕像。
可雕像怎有那麼一雙深邃的眸子呢?幽深無盡,煙水朦朧,好像藏了很多話語,難以一下子說個明白,得握住她的手,慢慢傾訴才是……
她癡癡看著這張想念的俊雅臉孔,髮髻亂了,輪廓瘦了,神色倦了,不變的還是他那對英挺的劍眉,隱隱流露出他堅毅沉著的個性。
這樣的人,怎會是個花花公子?她黯然垂下眼簾,驀地心口一揪,入眼的竟是她為他縫製的衣裳!
那是他回來後,她擔心他沒有替換的衣裳,連趕了幾夜所縫出來的冬衣,從此他就常常穿在身上。
自去過邀月樓之後,她將他的一切打包還給了他,原以為他會丟掉這件不起眼的普通棉布衣衫,沒想到天氣漸漸熱了,在這個幾乎人人改換夏衫的季節裡,他竟然還是穿在身上!
傻呀!不懂得按冷熱換穿衣服,莫不教人看成了是瘋子?
欲語淚先流,她那已顆死的心又注入了滾燙熱血。
「江照影在這裡!」
街底傳來吆喝聲,打破了靜謐的夜空,也驚動了喜兒。
江照影神色一變,眸光並未現出驚慌,仍是專注凝睇著她。
「喜兒,相信我!」他沉聲說道。
什麼意思?只是短短的五個字,卻是字字鏗鏘,仿若在她心湖投下五顆巨石,濺起極高的水浪。
她不是一直相信他嗎?可換來的卻是徹底的失望啊!
江照影目光變黯,無法再說下去,轉身就跑。
「江照影,看你還往哪兒逃?」
大街的那一頭也出現數名捕快,拿刀劍擋住他的去路。
逃不掉了。他長歎一聲,該死!他不該來的,徒然讓她受到驚嚇。
兩邊捕快包圍過來,好似捉捕獵物,迅速拿出鐵鏈鎖拿江照影。
他稍作反抗,即被制服,沉重的鐵鏈繞上他的脖子,唧當作聲。
「小姐?怎麼了?」被吵醒的小梨驚恐地看著捕快抓人,「嚇!他們怎麼綁了阿照哥?」
「我……我不知道……」喜兒立刻哭了出來,她好心疼,那條組鐵鏈將他捆得那麼緊,深深勒進他的皮肉裡,一定很痛的。
「走!」捕快押著江照影,粗魯地推他。
這一轉身,又讓喜兒瞧見他背後的一大片血跡,月光照映,歷歷分明,空氣中飄來淡淡的血腥味。
「照影!」她驚叫出聲,哭著跑上前去。
「程姑娘,你別過來,江照影殺了人,我們奉命緝拿他到案。」走在後頭的捕快很客氣地擋住她。
喜兒震驚莫名,那綁在他身後的雙掌血漬說明了一切。
「哼!總算抓到了。」「程耀祖」突然出現在她身邊。
「二哥,到底發生什麼事?」喜兒乍見親人,不禁哭問道。
「你還叫我二哥?好,諒他也不敢讓你知道!」丁大福放下了心,冷笑道:「喜兒,二哥告訴你,有些事情,你最好永遠不要知道。可江照影的罪行,一定得教你知道,他殺了叔叔!」
「不可能!」喜兒如墮深淵,搖頭大叫。
「他要搶桌上的銀子,叔叔不給,他就敲死叔叔啦。」
「不可能!他不會做這種事!」
「怎麼不可能?」丁大福嘴角一擰,「一個喜歡玩女人、鬥雞賭狗、永遠不夠錢花用的花花公子,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
「不可能!」喜兒熱淚奪眶而出。
「程二老爺,原來你在這裡。」一個捕快跑了過來,恭敬地請人,「縣太爺請你過去一趟,指證犯人罪行。」
「我馬上就去。」丁大福陰森森地笑著,走出一步,又回頭看喜兒,「嘿嘿,咱照爺忒也多情,若不是瞧見他寫在帳簿上的名字,我還沒法子通風報信,請衙門過來你這邊逮人呢!」
寫什麼名字?喜兒完全呆掉了,腦海裡一片空白。
難道是——寫下她的名字,來到她的屋子前,見她一面,跟她說上最後一句話,他才逃不過衙門的追捕?!
「小姐,不會的。」小梨被剛才刀光血影的場面嚇哭了,嗚咽地道:「阿照哥壞是壞,但他一定不會殺人。」
喜兒,相信我!這五個字又像是咚咚鼓槌,重重地敲進她的心臟。
相信什麼?相信他沒殺人?抑或相信他仍愛著她,所以拼著不逃命,也要過來見她?還是,什麼都不必懷疑,就是完完全全相信他的一切?
週遭街坊鄰居的談話聲響在耳際,她含淚問天,原先明亮的月色卻在她的淚霧中變得黯淡了。
清晨薄霧飄動,繚繞在山頭墳塋之間,陽光找到了霧氣空隙,小心翼翼地折下一束淡白的光線。
「爹!娘!我怎麼辦?」喜兒跪在墓碑前,放聲大哭。
因著「喜兒,相信我」這句話,她奔波了一夜,卻是換來心力交瘁。
找到縣衙,他們說犯人惡性重大,不得會客;向油坊夥計問原因,他們也說不出前因後果;半夜敲開薛府大門,琬玉姐姐焦急地告訴她,薛大人為了復職一事,早已赴京多日;而叔叔傷重,昏迷不醒,三個哥哥竟忙著選棺木,又有誰能告訴她真相?
她好願意信任他,更想為他伸冤,救他出獄,可她什麼都不知道,她能做什麼呀?
一想到他在獄中可能受到的折磨,她又是哭得無法自己。
「小姐……」小梨跪在她身邊,陪她掉淚。
「我好愛照影,我愛他,我想見他……」她淚流滿面,不斷哭訴道:「爹,娘,你們救救他呀,他一定是被冤枉的……」
那沉靜凝視的容顏猶在眼前,他是她的四少爺,即使他再壞、再沉淪、再令她傷心,她還是想幫他!就算不再相愛,她也要救他!
清晨的山頭幽靜,朝露清冷,上百個墳頭沉默無聲,靜觀世情,使得她那無助的哭聲更顯淒涼。
侯觀雲站在她身後十來步,心痛萬分,恨自己完全幫不上忙。
他昨夜去了一趟縣衙,還沒說上兩句話,就被知縣和知府大人請了回去,一出縣衙大門,又被趕來的父親當頭痛罵一頓,要他別管閒事。
原來,父親賺錢的心機和手段遠非他所能想像,有這樣的父親,他還有何面目面對喜兒?
他無力地轉身過去,在霧氣迷濛中見到一老一少從小徑走了過來。
「赫!一大早怎有哭聲?」年輕小伙子挽著拜籃,裡頭放著香燭紙錢,他一臉驚恐地道:「爹,莫不是女鬼還沒回去墳墓?」
「傻勤兒,是有人在哭。」老者鬚髮微白,神情穩重。
辛勤抹了一把冷汗,又被突然從白霧冒出來的人形給嚇了一跳。
「辛勤?」侯觀雲十分意外,他上回在茶館見到江照影和辛勤談話,還特地跑過去打聲招呼。
「咦?侯公子!你怎地一早過來上墳?」辛勤熱絡地問道。
「這……」侯觀雲不知從何說起,一瞧見那老者的面容,頓時覺得十分眼熟,眼熟到他有點毛骨聳然,以為有人從墳墓裡爬出來了。
「到底發生什麼事?」老者凝目望向跪在墳前的兩個姑娘,沉聲問道:「程實油坊有事?」
「你知道這是程家的墳地?」侯觀雲感到詫異,但還是扼要地說完江照影殺人一事。
老者聽了,臉色凝重地道:「阿照不會做壞事。」
「我也很想知道他不會做壞事,可是人證、物證俱在……」
「阿照哥不可能殺人的!」辛勤比誰都激動,三步並兩步跑到墳前,就在喜兒面前跪了下來,大聲地道:「小姐!你不要哭!阿照哥一千兩金子都不要了,他又怎會為了搶幾十兩碎銀子殺人?」
「你來做什麼?」小梨哭道:「你別惹我們小姐傷心。」
「辛少爺?」喜兒淚眼婆娑地抬起頭。
「小姐,還有這位小小姐,我跟你們說,那時我爹在這山頭丟了一包金子,我們連夜趕回來尋找,就看到阿照哥冒著大雷雨,護著金子,苦守在這塊墓碑前面,後來我們才知道他身無分文,無家可歸,可他不但沒有拿走金子,甚至不要我爹的酬金!」
「照影……」
喜兒心痛如絞,那是她趕他出門的那晚,他身無分文,無家可歸,一個人孤伶伶地來到遍佈墳墓的山頭……
她驀地一驚,他為什麼跑來程家祖墳?非親非故,他要向爹娘求拜什麼?是感念油坊曾經安頓他一段日子?還是因為身為油坊掌櫃,喝酒誤事害她傷心,因此前來向她的祖先認錯?
是嗎?他從來對油坊用心之深,她甚至未曾察覺。
或者,他求爹娘庇護油坊生意興隆,保佑她歡歡喜喜、無憂無慮?
仿如見他沉默地坐在滂沱雷雨裡,神色幽靜,又帶著一抹不為人知的寂寞……
她淚如雨下,努力為她挽回油坊的,是他;吃喝玩樂令她傷心的,也是他——她不懂了,她真的不懂他了。
「他跟著我販馬,一直本分做事。」老者緩步走了過來,歎了一口氣道:「人心險惡,他或許知道某件事實,因此惹禍上身。」
辛勤爬了起來,拿袖子抹掉眼角淚花。「爹,你說有一件攸關程實油坊的事情,一定得過來縣城出面說明,這跟阿照哥有關嗎?」
「唉。」老者始終臉色沉重,流露出些許猶豫神情,沉吟片刻,方道:「勤兒,點香。」
「爹,你要拜這個墳?」辛勤不解地讀著墓碑上頭的文字,「這是喜兒小姐她家的墳耶!」
「這些年我總是叫你在山下守著,今天帶你上來,就是教你看清楚,爹祭拜的是誰。」
老者說完便跪拜下去,向墓碑深深磕了三個響頭。
喜兒原是低頭悲泣,並沒注意辛勤和老者的談話,直到老者的跪拜動作才讓她惶惑地抬起頭來。
老者叩拜完畢,轉頭看她,含淚問道:「你是喜兒妹妹?」
「老爺?!」小梨嚇得往喜兒身後躲去。
爹顯靈了?喜兒差點驚喜地喊出一聲爹,但她立刻發現,眼前的人不是爹,而是比較像年輕二十歲的爹。
「您是……」
「我是耀祖,你真正的二哥,我回來了。」
縣衙升堂,不只外頭擠滿看熱鬧的百姓,連知府大人和地方首富侯萬金也表示關切,各端了一把椅子坐在堂下旁聽。
知縣用力拍下驚堂木,先來個下馬威。
「辛二,你說你才是程耀祖,可真正的程耀祖早就回來了呀!」
「是呀!」丁大福大剌剌地伸出指頭,凶狠地道:「我才是程耀祖,大家都指認過了,你拿什麼證據假冒我的身份?!」
辛二——程耀祖平靜地道:「憑我是真正的程家子孫。」
「那張臉皮就是證據呀!」百姓們交頭接耳。
「程大山,程大川,你們看仔細了。」知縣還是得做完審案的基本步驟,以服人心。「這位自稱是程耀祖的辛二,是你們的堂哥嗎?」
「真的很像死去的伯伯。」程大山和程大川驚魂未定,瞄了一眼就趕快轉頭。「可耀祖堂哥離家的時候,我們還小,記不清他的長相了;更何況三十年來,面貌也有所改變,長得像,或許是巧合吧。」
「根本是來編錢的!」丁大福身為被告,仍無所忌憚地笑道:「大人,不如叫人去撕他的臉皮,說不定是黏上去的。」
「咳!傳程家長輩。」知縣意興闌珊地道。
年近八十的老人家拄著拐仗,一顛一擺地緩緩走來。
「堂伯!」程耀祖眼眶微濕,立刻喚了出來
「鬼啊!」老堂伯嚇得差點跌倒。「這……阿頂又活過來了嗎?」
「堂伯,你看仔細,我是耀祖,我小時候,你最愛抱著我去看戲,買一枝糖葫蘆給我吃,你記得嗎?」
「咦?有這件事嗎?」老堂伯困惑地敲敲自己的腦袋,「我年紀太大,幾十年前的事不記得了。」
「老人家,你仔細看看,這人是否為程耀祖?」知縣問道。
「他看起來真的很像阿頂!」老堂伯瞧了程耀祖,又轉頭看丁大福,「這不就是耀祖嗎?怎地又多出來一個?還是我眼花了?」
老堂伯說詞顛顛倒倒,喜兒在外頭聽了,為耀祖哥感到擔憂。
就憑那張酷似爹的長相,憑他誠懇的言語,憑他在爹娘墳前痛哭懺悔,她相信了他;兄妹倆祭告過爹娘,立即連袂回到宜城擊鼓鳴冤。
如果可以揭穿假二哥的真面目,或許還能救照影,可是,真的二哥都無法證明自己就是程耀祖了,他們一開頭就走進了絕路……
「大膽辛二!」知縣懶得審案了,喝道:「你為了貪圖程實油坊財產,竟敢假冒程耀祖之名,胡亂告狀,欺騙本官,你快快認罪!」
程耀祖長歎一聲,苦笑道:「我年紀越大,相貌就越像我爹,所以我這幾年來打宜城經過,一步也不敢踏進來,就怕被鄉親認出。可如今端著這張臉回來,竟然大家都不認得我了!」
「嚕囌什麼?來人啊!拖下去打三十大板,作為你誣告的代價。」
「大人!」程耀祖急急地道:「程實油坊是我爹傳給喜兒的,你應當尊重死者遺願,即使有一百個程耀祖回來,你也不應該改判給他!」
「跪下!」衙役用力一踢,將程耀祖按倒地面。
「爹!別打我爹啊!」辛勤急得大叫,拔腿就要衝上公堂。
「大人!莫非你拿了好處……」程耀祖仍不屈服地仰視道。
「可惡!給我打!」知縣臉色大變,氣急敗壞地道。
神色抑憤的侯觀雲緊緊抓住辛勤的手臂,免得他再送上門去挨打;而喜兒和小梨紅了眼眶,握緊了彼此顫抖的手掌。
眼見差役剝下程耀祖的褲子,厚重的杖板高高舉起,就要打下……
「欽差大人到!」
嘹亮的叫聲從外頭傳了進來,大大地震動了公堂上所有的人心。
縣衙公堂重新列座,身為平民的侯萬金被撤了椅子,趕到外邊去;知縣、知府像個受教的小學徒,乖乖坐在下邊,敬畏地望向坐在最上首的新任刑部侍郎,御賜金帶、寶劍巡按天下的欽差大人——薛齊。
薛齊目光威嚴地環視公堂眾人。他原是進京托人查案,正值丁憂期滿,等待選官,因文章著稱而蒙皇上召見,談及此地吏治敗壞,皇上甚感憂心,立即命他代天巡狩,以期徹底深入民間查案,整頓吏治。
「江照影帶到。」差役喊道。
才聽到鐵鏈嘩啦啦拖地的聲音,喜兒立即轉頭,眼睛就模糊了。
手腳上了鏈銬的他讓兩個差役攙扶著,腳步遲緩,神色疲憊,頭髮散亂,渾身血污,那件她親手縫製的衣服也撕扯破裂,隱隱看出裡頭交錯的傷痕和血跡。
他們對他用刑?!
「照影!」喜兒淚如泉湧,心痛地大喊出聲。
江照影聽到她的叫喚,尋聲找去,立刻在人群裡看到那身素白。
四目相對,他嘴角牽動,她見到了那抹只有她能懂得的輕淡笑容。
喜兒,存我在,請故心。
她緊咬下唇,不再讓自己失聲痛哭,就看他昂揚起因頓的身子,掙開差役的扶持,即使腳步蹣跚,也是一步步踏穩,憑著自己的意志,拖著沉重的了銬走進公堂,跪到了「公正廉明」的牌匾之下。
「你是江照影?」
江照影抬頭一看,竟見審案的欽差大人就是薛齊,立即提起精神,回道:「是的,小民江照影。」
薛齊神色嚴肅地問道:「江照影,你認得此人是誰?」
「丁大福。」江照影只往身邊的人瞧了一眼。
「哼,捏造個名字很簡單,我說你叫阿狗也行。」丁大福嗤道。
「每個人都說他是程耀祖,你怎會說他是丁大福?」薛齊又問。
「啟秉大人,小民在油坊發現此人身份可疑,於是藉機接近他,在一次酒醉中,他說烏泉鎮沒有像邀月樓一樣的美女,小民循此線索托人到烏泉鎮,按他特徵長相兼離家多時這兩點去訪查,這才探知他是丁大福。」
江照影略顯中氣不足,但他還是一口氣說了出來。
站在人群中的長壽挺了挺胸膛,驕傲而心酸地看著他的少爺,能為少爺做這一點芝麻小事,是他長壽的光榮!
「哈哈!」丁大福放肆大笑道:「你隨便找一個小鄉小鎮,裡頭幾千幾萬個老百姓,再捏造一個名字,都可以是我!」
薛齊任他去笑,命令道:「帶證人王氏。」
丁大福的笑容僵硬在臉上,站在後面的侯萬金也是一臉陰沉。
一個滿頭白髮的老婦人惶恐地來到公堂,一見到衙役的陣仗就嚇得跪倒在地,呼天搶地地道:「大人,冤枉啊,我沒有做錯事,您硬是派人將我帶了幾百里的路過來,我這把老骨頭都顛散了……」
「王氏,你看清楚,你旁邊的人是誰?」
「大福?!」王氏瞪大眼睛,伸手就打,「你這個不孝子哪裡去了?你娘在家過苦日子,你又在外頭惹了什麼禍事?」
「你是誰?我不認得你。」丁大福立刻挪開身軀。
「你……你竟然不認辛苦懷胎十月的娘?你還是人嗎?」王氏亂揪自己的頭髮,痛哭流涕道:「大人!我好命苦啊!」
「大人呀!我是程耀祖。」丁大福不耐煩地又將身體往旁邊挪去。「您該審的是那老兒冒充我的案子,還有江照影殺我叔叔的血案,怎麼淨往我這裡問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本官要審這兩件案子,還得從你這裡查起。」薛齊板著臉孔,又吩咐道:「帶程順。」
「嚇!他還沒死?!」丁大福著實嚇了一大跳。
「他沒死,你很失望嗎?」薛齊拍下驚堂木,嚴厲地斥喝道:「程大山,程大川,本官派大夫瞧過了,你們父親只是撞暈過去,你們卻置之不理,任其血流過多,幾乎送命,現下已服過保心湯,暫時保住一命,你們如此不孝,該當何罪?」
正是惶疑不定的程家兩兄弟讓那驚堂木給敲得魂飛魄散,嚇得跪下道:「大人,冤枉啊,實在是我爹已經沒氣了,嗚……我們真的不知道這堂哥是假的,不然哪會給他賣油坊?嗚嗚,大人不要關我們啊!」
兩個差役抬進了躺在門板的程順,那是他兩個兒子以為他即將死掉,索性將他擺在門板,放在廳堂中央等他嚥氣。
群眾一陣咒罵歎息,養兒如此不孝,不如不養。
原本發狂抓頭髮的王氏突然安靜下來,癡楞地瞧著程順。
「程順,你能答話嗎?」薛齊見他體弱,也不叫他起身。
「可……以……」程順頭纏白布,吃力轉頭,望向大人。
「此人是誰?」薛齊示意差役將丁大福推了過去。
「耀……祖……」
「叔叔。」真的程耀祖跪到他身邊,握住他枯瘦的手,含淚道:「請你認清楚,我才是耀祖,你該認得我啊!」
「啊?!」程順直勾勾地瞧著他,臉皮不斷抽搐著。
江照影回過頭,也是震驚地望向他所熟識的「辛老爺」。
「程順,本官再問你一遍,誰才是真正的程耀祖?」薛齊動之以情,「事關程實油坊的繼承大事,你也是程家子孫,理當讓油坊回到真正的程家子孫手裡吧?」
程順茫然地望向屋頂,似乎在想著事情,好一會兒,就在眾人以為他就要支撐不住而斷氣時,他驀地掉下了兩道老淚,使勁力氣回握程耀祖的手,虛弱地道:「這……才是耀祖……」
「這一位又是誰?」
「丁、大、福……」他目光轉為怨怒,咬牙切齒地道。
「你先前為何指認他是程耀祖,還唆使他告官拿回油坊?」
「我……我要油坊……那是我的……」
「所以,你為了從程喜兒手中奪回油坊,不惜找人假冒程耀祖以正名分,是也不是?」
「是……」
「丁大福!」薛齊嚴正地道:「如今已有你的娘親和程順指認,如果你不服,外頭還有你烏泉鎮的三個鄰居證明你是丁大福。」
「這是陷害我啊!」丁大福怒道:「你們隨便找幾個人來誣陷我,更何況他摔昏頭了,說的話哪能算數!」
「丁大福,你提醒本官了。」薛齊微笑道:「程順,本官問你,是誰將你摔得頭破血流?」
程順目光忿恨,就放在丁大福身上。
「阿順!」王氏突然撲到他身邊,哀哀哭道:「不要!我求你不要恨他!我就這麼一個兒子,你是他的親爹,你不能害他呀……」
「阿嬌,你……你說什麼?」
程順雙目圓睜,震驚地直視王氏,臉上儘是難以置信的表情。
所有群眾也是一片嘩然,還有人搖頭直歎報應。
「娘!你胡說!」丁大福也震楞住了,忘記隱藏身份,開口就道:「我的親爹早就躺在墳墓了,你別把這個死要錢的老姘頭當作我爹!」
「住嘴!」王氏氣得不斷拍打他的身子,「我是你娘,你的親爹是誰我還不知道嗎?」
薛齊沒料到問案竟然問出程順的私生子一事,他先將案情拉了回來。
「程順,如今丁大福指控江照影殺害你,你是受害者,應該知道是誰推倒你,欲置你於死地,此人是江照影嗎?」
「不是,阿照……他救我……」
「兇案現場只有兩人,兇手不是江照影,那是丁大福了?」
程順望向王氏,眼睛睜得大大的,口水吞了又吞,抖動不停的嘴唇困難地蠕動著,每個人都將注意力集中在他那呼之欲出的證詞。
「大人……我……是我,我自己摔倒的……」
「你自己走路不小心,跌倒受傷了?」
「是。」
丁大福完全失了神,氣焰盡消,呆若木雞,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聽著了!」薛齊拍下驚堂木,雙目炯炯有神地道:「江照影傷程順一案,本官查無此事,江照影無罪釋放。來人啊,去掉他身上的刑具。」
喜兒高懸的心終於放下,她虛軟地靠著小梨,喜悅的淚水流個不停。
衙役迅速解開江照影的鐐銬,扶著他站了起來。
「江照影,你身上的傷怎麼回事?」薛齊又和顏悅色問道。
「背後一道傷口是讓丁大福所傷,其他是獄卒逼供。」
「逼供?」薛齊皺起眉頭,直視知縣,「錄到口供了嗎?」
「沒有。」知縣把自己縮成了烏龜,囁嚅道:「犯人不認罪……」
「沒有做過的事,小民不會承認。」江照影挺直背脊。
「知縣大人,」薛齊冷著臉孔道:「程順受傷一案,應該是一件很好查明的案子,可你不但不查驗程順的傷口,只採丁大福一面之詞,欲將江照影打入死罪,你到底是存什麼居心,非得置他於死地不可呢?」
「這……」知縣完全說不出話來。
「莫非有人掌握油坊的絕大利益,也知道丁大福假冒程耀祖一事,所以給你好處,要你藉機殺江照影滅口以保住己身利益?」
「不是,大人,絕對不是啊!」
「至於此人是誰,本官還會再查明。」薛齊目光梭巡在眾人之間,最後落在侯萬金臉上。
任是侯萬金平日威風八面,也被那威嚴氣勢給震得低下了頭。
薛齊又道:「丁大福,你假冒程耀祖,意欲奪取程實油坊,又誣陷江照影殺人,即刻收押監禁;程順,你謀奪侄女財產,原應一併收押,今念你年老傷重,令你返家休養,另由縣衙派人嚴密監管;程大山,程大川,要是你們父親有個萬一,本官唯你們是問!至於程實油坊的所有權仍歸返程喜兒,請書辦立即改立房契文書。退堂!」
「老天有眼,喜兒,程家的油坊回來了!」程耀祖仰頭看天。
「是回來了!」喜兒也是心情激盪,完全沒聽到眾人的道喜聲,雙眸只能放在「回來」的江照影身上。
他步伐略為不穩,臉色蒼白如紙,但那熟悉的沉穩神情依然不變。
「照影!」她趕上去扶他,激動地握緊了他的手臂。
他靜靜地凝視她,沒有血色的嘴角緩緩向上揚起,逸出一道她所看過彎度最大、最為俊朗、也是最為溫柔的笑容。
笑意還掛在臉上,驀地他兩眼一閉,高大的身軀就倒了下去。
「照影!」喜兒吃驚大叫,立刻以肩膀撐住他,不讓他倒地受傷。
擁抱他沉重的身子,摸到他流血的傷口,她的淚水立刻迸出。
不!不能哭,他護衛著她,護衛著油坊,他能為她撐起一切,她也一定會為他撐過最後的難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