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那他們用什麼思考?」某B問。
「他們根本不思考。」某路人C天外飛來回答。
「……」
——摘錄自某報連載四格漫畫之「男女對話錄」
梓言追在娃娃的身後跑出了酒館。
她走得很急,雖然他大可以大步追上,但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此時此刻應該給她一點空間比較好。所以他沒有直接把她拉回來繼續兩人先前在酒館裡被打斷的話題。
維持著一段足以讓她感覺得到他的存在、卻又不會打擾到她的距離,他忐忑不安地跟在她身後,已經做好隨她到天涯海角的打算。
他默默地跟在她身後,不知道該怎麼讓混亂的腦袋繼續思考,只好保持—片空白,然後暗罵自己是個白癡。
儘管他確定她對他有感情,但此時此刻,他完全猜不到她的心。
他看著她先是沒有目的地在街上亂走,很像是又迷了路,無頭蒼蠅般走過幾條街後,彷彿找到了正確的方向;接著她開始朝小鎮東邊盡頭走去,堅定的腳步就像是一個迷失的水手在找尋天上引路的星辰。
而她的身影,就是他的南十字星。
當他隨著她一路走向小鎮邊界,毫不意外地跟著她爬上那座俯瞰小鎮的小夏嶺山。山如磐石,他的心也漸如磐石,逐漸穩定了下來。
這座山一直以來都是他們兩人的秘密基地,他們在這裡分享過彼此無數的悲與喜。
爬上山嶺後,她靠著橡樹坐了下來,盤起腿,眼睛望向夜色漸深、燈火一盞一盞熄滅、即將進入睡眠狀態的夏日小鎮。
他安靜地來到她身邊坐下,感覺到腳下凝著夜露的草地因濕氣而變得更加柔軟。
他們就坐在山上,看著小鎮逐漸籠罩在一層又一層黑夜的霧紗之下。
熄燈的過程像是推倒骨牌一般,先是商店區的燈火漸暗,包括美美的茶飲店。
再是散落在各處的住家。
然後是老巴酒館的那一區。
隨後熄燈的是小鎮的報館。
而遙遠的便利商店則因二十四小時營業而改變了小鎮人的生活型態。
看來明天可能會有最新一期的快報出刊。本來應該一周出刊一次的太陽報,最近已經連續三期以不定時的方式發放小鎮最新消息的號外,而且銷路奇佳。據說每次出刊的快報在中午以前就會被鎮民搶購一空,可以想見天亮後,小鎮居民又將有新的八卦嗑牙,永遠不會無聊。
每一盞燈熄滅的同時,他都能清楚地想見小鎮居民如何結束一天的生活。
夜深沉到,直到最後一盞燈熄滅,只剩下幾盞路燈在夜色中綻放,有如深夜裡燦爛的花朵。
他可以感覺到露水沾濕了他的髮梢。
有點涼,但身旁的她仍然一句話也不說。他聽得見她逐漸恢復平緩的呼息。
這是個好現象,她似乎比較冷靜了。
也許他不該再說「他愛她」之類的蠢話來激怒她。
但眼前的沉默,已經快使他的心發狂。他必須說點什麼,只好捉住一個剛剛發現的事實,試著解釋一些連他自己也不懂得的一些什麼……
「我記得,你以前常常迷路,也很怕黑……」雖然她總是說她不怕,而且老搶著要帶路,但他知道真相並非如此。
然而今天他跟在她身後一路爬上小夏嶺山,他才赫然發現,她似乎完全知道自己的方向,而且看起來也不畏懼黑暗的夜。
然後他想到她所選擇的工作。
她是個警察,一定經常需要在夜晚裡執行勤務吧。
先前她說她已經有所改變,也許不是敷衍的話。
正當他以為她不打算回應的時候,她終於開口了。
她說:「我以前最討厭在捉迷藏時當鬼了,你知道嗎?」
他本想搖頭,停頓兩秒鐘後卻點了頭。是的,她以前總是搶著當鬼,可那就跟她其實是個怕黑的路癡一樣,也許她是討厭當鬼的,只是為了掩蓋她的畏懼,所以才強迫自己做她並不喜歡的事。
娃娃繼續說:「我討厭當鬼,是因為當鬼的那個人不一定總是能找到躲藏起來的目標,把遊戲結束。而我一直都不喜歡那種不確定的感覺,但很多時候我還是會勉強自己去做……就像我不喜歡夜晚,也總是搞不清楚方向,可是我會勉強自己接受黑夜,強迫自己非得記下正確的路線不可;畢竟,當一個警察,我不可能因為放任自己缺乏方向感而丟了任務,當然我也不可能只在白天值勤,所以,由此可見,不管願不願意或喜不喜歡,人總要面對現實,去做一些原本我們不會、或者並不想做的事,不是嗎?」
他仔細咀嚼她的話,突然很想把她擁進懷裡;不是為了生理上的衝動,而是為了想安慰她。她把自己偽裝得太過堅強,但其實她有著一顆無比柔軟而感性的心。
「我想你說得沒錯。可是,娃娃,還記得你以前常提醒我的嗎?」他說:「你說,只要我們願意,我們可以假裝自己永遠不需要對現實妥協,也可以永不改變。」
「問題是,那終究只是假裝而已呀。」她轉過頭來,眼中盛滿傷心。「當全世界沒有人肯跟你一起假裝,你只有單獨一個人的時候,怎麼還能有辦法繼續假裝下去呢?我變了。」
「不,你沒有。」他聽出她的迷惘,心也跟著很迷惘。「也許有一些地方你是變了,但你還是你,即使你變得更加堅強,更加能夠克服自己的
恐懼,你還是我心中的那個你,到老都不會改變。」
她扯了扯嘴角。「這就是有個童年玩伴的好處吧。當你變老變醜時,至少還有一個人會記得你年輕時的樣貌。」
「不僅如此。」他說:「除了那些不會改變的事情以外,我也看得見你的變化,我甚至還能夠發現一些細微的不同。」謹慎地,他伸出手,指尖撫過她的眉梢。「比方說……你比以前稍微瘦了一點,你嘴角上的笑紋比以前多了一點,你的眼神同時有著矛盾的安定和些許不確定,你在害怕某些事物,但你沒有表現出來,起碼沒有表現得很明顯。如果不是仔細觀察的話,可能真的會認為你是全世界最勇敢的人,但是我知道那不是真的。」
「而你,」她忍不住模仿他的動作,用指尖去感覺他。「我也可以看得出這十年來你並不好過,這十年在你的表情上留下了一些痕跡,你以為你掩飾得很好,不過偶爾你的眼神還是會洩露出真相。」
山上很暗,他們只有一彎下弦月以及閃爍的星光,即使肩碰著肩,如此近的距離,夜色中理應看不清彼此,他們也都知道。但這些話並非瞎說,內心深處,他們能輕易地描繪出彼此的面孔,指出細微的不同。
「我們是很好的玩伴,」最後,她說。「儘管你以前經常假裝不在意我。」
「可是你還是很清楚我只是在虛張聲勢,因為其實我比任何人都在意你的陪伴。所以,的確,我們是很好的玩伴與朋友。」
她收回手,緊緊捉住自己胸前。「過去的時間證明我們曾經需要過對方,但那畢竟是過去的事了,未來的時間也能證明我們可以是很好的伴侶嗎?」
需要幾年才能證明?或者當過了十年、二十年之後,最終他們會發現他們根本不適合在一起。若真走到那地步,景況勢必會很淒涼吧?何必拿過去的友誼當賭注,去賭兩人往後的生活與未來呢?
山上像是突然冷了起來,她忍不住開始顫抖。
而他終於找到那個阻止她重新接受他的原因。
「所以,你的確是在害怕。」像是單純地在陳述一件事實,他說。
「沒錯,我怕。」她並不畏懼承認自己的恐懼。只是,在一般情況下,能不說出來當然是最好的,畢竟沒有人會喜歡承認自己的弱點,但假使情況已到了不得不說的地步,那麼說出來其實也無所謂。
她就是怕。
而且是毫無理由的怕。
「你怕我會再離開你嗎?」他不辭辛苦,想要在一團混亂的線索中抽絲剝繭,找出真相,化解她的恐懼。
娃娃搖頭。不,不是這個原因。內心深處,她其實很清楚,既然他選擇回來,就不會再輕易離開。她只是經常欺騙自己她會擔心,但其實並不完全是的吧……
「那麼,你是怕我不真的愛你?」
娃娃仍是搖頭。她很清楚他必定是愛著她的。她不擔心他不愛她。
「還是你怕你不夠愛我?」她愛他,他是知道的,但是她自己清楚那份愛的程度嗎?
娃娃還是搖頭,顯然也認為不是上述幾項可能的原因,反正她就是會怕。
那令他鬆了一口氣。「所以你既不怕我離開,」那表示她已經開始信賴他。「也不怕我們彼此不能相愛。」他很想歡呼一聲,但還不是時候。「娃娃,那麼你就只是單純地在害怕而已。」至於害怕的內容則已不重要了。
「是嗎?我不敢像你那麼肯定。」太輕易被看穿,多少會有點不甘。此刻的她很矛盾,她知道;而這跟生理期是否接近一點關係也沒有。
很故意的,她伸出手拉扯著他衣服胸前的口袋。「或許還有一種可能性是我會擔心的。」
「什麼可能性,你說,我在聽。」她有沒有注意到她還在拉扯他的上衣口袋?
「我沒有真正看過你。」她拉扯他口袋布料的力道越來越重,似乎對「內容物」十分感興趣。
但他的口袋中只放了一個五十元硬幣,根本沒有什麼可看的。
「你不是正在看著我?」他不太懂。果然,他就知道他不能再自以為是地認為自己比任何人都瞭解她的心思。十年前他已有過錯誤的判斷。
「那不一樣。」猶豫的,她放開他的上衣口袋,纖細卻有力的手指頭改移動到他的領口。今晚他穿了一件休閒衫,衣服上只有兩顆鈕扣,而他只扣了第二顆,結實的頸部線條從輕便的布料底下袒露出來。
這種袒露的程度,當然連輔導級都構不上,但是卻顯然對她造成很大的影響。她覺得頭很暈,懷疑光是這樣看著他就會產生副作用。
「哪裡不一樣?」他低頭輕聲詢問,很想趕快知道她真正的想法。
吞嚥了下,她緊盯著他脈動有力的頸項道:「我從來沒看過這布料包裝下的實品,我可能會擔心,萬一買回家拆開包裝後,發現底下的東西令人失望。」突然皺起眉頭,她問道:「你知道我是個感官主義者吧?」
「不,我不知道。」不過現在他總算搞清楚她在說什麼了。「不過那無所謂,這個缺失很容易彌補。」
「彌補?怎麼做?」她眼睛發亮。「可以試用或退貨嗎?」
「不。」他捉住她幾乎要鑽進他衣服裡的滑溜手指。「套句春花奶奶常說的話,『貨物售出,概不退貨』。」趁她還沒反對以前,他繼續說:「這就像是買股票一樣,買賣投資一定會有風險,一切只能等看準了再下手,一旦決定進場,即使發現你心目中看好的績優股利空下跌,也不能隨便殺出,只能等待這支股票慢慢止跌回升。」
「很有趣的理論。不過就短線操作來說,這樣恐怕會賠很多錢。」
「但就長期投資來看,只要這支績優股內部健全,沒有人為炒作的外力影響,那麼投資人到最後還是有利可圖。」
「那麼請教一下這位老師,你能不能告訴我,該怎麼看準一支股票是不是『績優股』呢?」
「一支股票要有持續上漲的空間,當然得掌握新技術和新市場。至於要怎麼知道這類的訊息,那就要看投資人的眼光了。」
「問題是,我可能不大相信自己的眼光。」
「那麼聽我的就對了。不是有句話說『千金難買早知道』嗎?」他重新把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前。「選我就對了。我保證我是一支可以長期投資的績優股。」
她怎會既想笑又有點想哭呢?她怎會讓他這樣左右她的情緒呢?
她想笑,是因為他竟用股市來比喻愛情,用股票來比喻他自己。
她想哭,卻是因為她很清楚她早已做了選擇。早在二十年前,她六歲、他七歲的時候,她便已經選中了他。雖然他這支績優股爬升到中途時的確出現下殺的盤勢,讓她一度想認賠殺出,但可憐的事實是,她似乎已經住進了他這間套房裡,根本無法抽回感情的資金,直到現在還在盼望能止跌回漲。
「我怎麼知道選你會值得?」他們這段感情若再經營個幾十年,最終結果是會獲利紅不讓,還是一江春水向東流?
「你不是別無選擇。」他繼續解釋道:「但是為了投資人的利益,我會盡量努力不再讓你失望,我知道我之前表現得並不好。」
「你講得很有道理。」她說:「可是我就是會怕。」
「聽起來像是毫無理由的恐懼。」
「沒錯,我想是這樣沒錯。」儘管牙齒都開始打顫了,但她還是高高地抬起下巴,拒絕因為這樣無端的恐懼而減損自己的志氣。
人要有一點志氣。她堅持。
「我知道有一些人對未知的恐慌特別嚴重。但你會那樣嗎?」他開始問一連串的問題:「你會因為搭乘的火車可能出軌,而永遠不搭火車嗎?你會因為怕飛機失事而永遠不搭飛機嗎?你會因為擔心隕石撞擊地球,而成天憂慮世界末日嗎?你會因為擔心鯊魚攻擊而拒絕下海游泳嗎?」
在他一連串的追問中,她忍不住笑了出來。這回是被逗笑的。她想,他一定是在開玩笑。她從不知道他會這麼幽默,或許這也是他這十年當中的改變吧。
娃娃一笑,梓言也就笑了。回到小鎮以來,他第一次完全放鬆地笑了起來。
她因為他低低的笑聲而睜大眼睛,藉著淡淡的月光想看清楚心愛的他。
「你笑什麼?」為什麼笑得這麼愉快?
梓言的唇邊仍掛著微笑,眼神閃亮如天上的星星。
「你好傻喔。」他笑著說:「不過我也好不到哪去。」
這次她沒有插嘴,想等他一次說完。
他問她說:「告訴我,娃娃,戀愛中的人總是這麼的傻嗎?」
因為他問得這麼誠實,所以她也就誠實地回答了。「我不知道,因為我從來沒有『真正』談過戀愛。你呢?你談過戀愛嗎?」在她缺席的那十年當中,他可曾對別人心動過?
「我也沒有『真正』談過戀愛。」他誠實的說。
她用力吐出一口憋了好久的氣,而後攤攤手,自我解嘲道:「那麼我們大概不會知道,戀愛中的人是聰明還是傻氣了。」能聽見他沒對別人動心過,真好。
「但是我覺得你很傻氣。」才說完,他趕緊捉住她抗議揮舞的手,牢牢地握著。「我想你現在絕對是在戀愛中。」
「怎麼說?」她不自覺地屏息,任他握住她的手,輕聲問道。
「你看不出來嗎?你害怕過很多東西,也恐懼著很多事情,但是你最後都會找到勇氣去面對、克服它們。就像你以前記不得小鎮的路,但你現在卻記得了。」
「只記得一些,不是全部。」她忍不住補充道。偶爾她還是搞不太清楚方向。這就要感謝現代科技了,衛星導航系統真是造福路癡的偉大發明。不過,這跟他們正在談論的話題有什麼關係呢?
他試著給她一個鼓勵的眼神,還不打算掀開底牌,他繼續說:「還有,你怕黑,但你現在就待在這黑漆漆的山上呢。」
「我又不是自己一個人在這裡。」不希望他把她看得太勇敢。她並不真的想當無敵女超人,畢竟在故事中,美少女戰士也有她的脆弱之處。再怎麼堅強的女人,最終還是會希望背後有支持她的力量。
「你不喜歡當鬼,但是你會勉強自己去扮演那個角色。」他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敲進她的心房。「我親愛的娃娃,你從來沒有因為害怕而逃避過,以前不會,現在當然也不會,未來想必還是如此。那就是你的個性,而我就愛這樣的你。」
想通了一切的他,很清楚自己所說的這些話完全正確。但是他仍會給她一個緩衝的機會去選擇面對。他知道她不會否認。在感情方面,她一向誠實。
她久久之後才出聲:「你不該這麼瞭解我。」這樣會讓她失去所有談判的籌碼。
「我沒有辦法不瞭解你。」他說:「娃娃,你應該知道,不管你再怎麼怕,即使只是毫無道理的怕,你會拒絕我的唯一理由就是你不愛我。」
高明!完全擊中她的心防。是的,她知道自己終究會克服那些無謂的恐懼,答應他的要求,但是內心深處總還是有那麼一點點的不甘啊。
除了那毫無道理的恐懼以外,阻止她緊緊擁抱他的,就是那累積了十年之久的不甘。
「或許我只是還沒有拒絕,並不代表我不會真的拒絕你。」不想這麼輕易承認自己確實是愛他的。她不喜歡說謊,但必要時她可以不去承認,沒有人規定每個人都必須坦誠面對自己的內心。
「那麼,你現在要拒絕我嗎?」他懷疑自己的心臟有辦法承受她的拒絕,但是他必須要承受。「我知道是我活該,所以,來吧,現在我就在你面前隨你處置,要殺要剮都不必猶豫。來吧,在我心臟這裡狠狠捅上一刀,即使我會心痛至死,也都是我應得的,誰叫我當初傻得離開你,而且還不後悔。」
她用力瞪著他,良久才歎息了聲,隨即伸出雙手環住他的肩膀。「你不必說得這麼可憐。」
如果他是那種善於掌握他人弱點而加以打擊的人,她想她早已舉手投降。
還好他不是;不然,他就會知道,她對他根本沒有招架之力。
她所樹立起來的牆,其實脆弱得一推就倒。
他順手環抱住她,鼻端嗅進熟悉的髮香,想聽她親口說出她的選擇……
「那好吧……」她悶悶地說。
「好吧?」這是個肯定的答案嗎?
「你先前說要追求我是不是?」彷彿做了一個天大的決定,她深吸一口氣的說。
「你願意接受嗎?」他想他應該從最基本的追求開始。
「我說,那好吧,你可以試試看。」她真的是被他吃得死死的吧?幸好他不知道這一點。唔,他應該還不知道吧?希望她退讓這一步之後,他不會得寸進尺。
這回,輪到他瞪著她看。久久、久久,終於,他吁出一口好長好長的氣,嘴角向上咧開。「我不會讓你後悔的。」感謝天,她答應了!
「我也不會允許你讓我後悔。」她再用力地抱了他一下才抬頭看他,微笑起來。「因為這一次,我們會照我的規矩來。」
「你的規矩?」怎麼他一點也不驚訝呢?
「沒錯。」她咧了咧嘴。「首先,對於男女間的正式交往,我有很多的幻想。」
「很多的幻想?」他還處於完全無法反應過來的狀態。
「沒錯。你知道的,我從來沒『真正』談過戀愛,而我已經二十七歲了,一個成熟又飢渴的女性自然會有一些個人特殊的癖好。」
「特殊的癖好?」他饒富興味地咀嚼她的話。
不去理會自己的話聽起來有多少綺色暗示,娃娃只專心在眼前這個聲稱要與她糾纏一輩子的男人身上。
「官梓言,你要有心理準備。」她很嚴肅地告訴他說:「我期待這一天已經期待非常久了,如果未來我的行為上出現了什麼偏差,你要知道,那也是很正常的事。」基於他們曾經是很要好的朋友,她覺得最好先提醒他做好準備。
梓言依然笑著,心想不管她所指的是什麼事,他都不會再當一名逃兵。但是如果能先有一點心理準備,或許也不錯……「比如說……」他暗示地問。
她笑得好燦爛。「比如說,我或許會喜歡來點硬的。」
然後,她便強硬吻上還沒做好心理準備的他。
她捧著他的臉,先是輕咬,而後深深地吸吮著他企圖回應的唇舌。
她說她會喜歡來點硬的,但梓言卻想著:她的唇是這麼的柔軟,就跟他記憶中一模一樣。現下兩人身體上唯一一個「硬」的地方,絕對不是她的嘴。
忍不住呻吟了聲,他回吻著她,訝異慾望被挑起的速度與強度。
是等待了太久的緣故嗎?或者她對他一向有這種影響力?這種慾望,於她或他都是既熟悉又陌生的一種感覺,彷彿蟄伏過久的情慾一旦爆發就難以收拾。
儘管不想停下來,可是他們不停地吻著彼此,吻到幾乎無法呼吸。唔,也許是缺乏練習的緣故。她挪開臉,讓他的吻落在她臉頰上,兩人的呼吸都亂了節拍,喘不過氣來,只好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天啊,感覺真對!他們早該在一起的。這種感覺絕對不是那種「單純」的友情,只有彼此相屬的男人與女人才可能會有這種熱力與渴望。
「如果這就是你所說的,我想我一點兒也不介意。」他喘著氣說。
她應該要害羞的,可是卻又覺得發生在他們兩人身上的事似乎再自然不過,他們天生注定了應該在一起。
她將臉埋進他的胸懷裡,傾聽他的心跳與她的心跳混亂地交織在一起,眼底如撲火的飛蛾般充滿對火焰的渴望。
「官梓言,我們開始約會吧。」她決定地說。
「從現在開始嗎?」他漸漸恢復過來,緊緊擁著她。
「從現在開始。」她點頭同意。
他親吻她的發頂。「感謝上帝。」
「晚一點再感謝,現在我們下山吧。」
「我們可以一整晚——」待在山上。
「不行,今晚不行。」她搖頭說:「小媽會擔心,我沒告訴她今晚不回家。」
「那好吧。」他拉著她一起站起來。「我們下山。」
他們一起站在山嶺上,看著籠罩在夜霧與月色中的夏日小鎮。
他牢牢握著她的手,直到她反握住他才咧嘴一笑。「娃娃,我是在作夢嗎?」
「不,你不是。」她也對著他笑,有股衝動想將他的頭拉下來再吻一下。
「那很好。」他開始挪動腳步,她就走在他身邊。「從來不曾感覺這麼好過。」好像迷失許久之後,終於找到回家的路,可以放心地奔跑向前了。
娃娃完全瞭解他的感受。此時此刻,兩人心中有著同樣的想法。
當他們緩緩地走下山時,她突然問說:「梓言,你還記得那個跟小夏嶺有關的傳說嗎?」
他點頭。「記得。」
「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花一直沒有開。」以前他們經常相偕來山上播下花籽,但是多年來一直都沒有花朵綻放。
「……」他沉默地看著朦朧月色下的大片草地,的確沒有半朵含苞待放的花。傳說中,只有真愛的歸來能讓山嶺上的花朵盛開。
他們曾經多次試著以人為的力量種下花種籽,並在每一年的春天來臨時,等待遍山開滿黃色的花朵,然而年復一年,想看見花開的願望一直都未能實現。
不曉得為了什麼原因,面對這樣的情況,他有點心慌。
「也許是因為真愛往往不容易找到的緣故。」娃娃歸結出一個結論。
那結論卻令他悚然瑟縮。「……娃娃,我愛你。」這輩子,他知道自己將會不厭其煩地重複這句話。他必須讓她相信發生在他們身上的是真愛。他離開了又回來,這一次將是永恆;她絕不是等不到情人歸來的老橡樹。
「你知道嗎?我想我相信你。」她抬頭凝視著他說:「我要你知道,我很高興你終究回來了。」
「我不得不。」他停步下來,看著月光遍灑整座山嶺。
那景象很奇特,因為今晚的月光照說不應該如此明亮。下弦月。夏至日快到了。
他低頭望進她的眼中,終於發現了這輩子他一直在找尋的東西。不是自由或獨立,也不是外在的成功或種種表象。
簡簡單單的一個答案就在他的眼前,而他竟花了那麼長的時間才看清這一點。
他看著她說:「這輩子我都想要你。我很慶幸我終於找到勇氣承認這一點。」而且感謝老天,還沒有太晚。
娃娃伸出手,撫著他輪廓分明的臉龐。「你一向都很幸運。」
「的確是。」而他可不打算對此有所抱怨。此刻他正牢牢捉著他的幸運,完全不打算放手。「我愛你。」
這是他今晚第五度對她說出這三個字,至於其它表白情感的語句更是多得不勝枚舉,印證他急切想讓她瞭解的心情。
她想他真的很缺乏安全感,所以她便牢牢地握著他的手,下定決心,這一次,他們不會再把事情搞砸,因為她不打算讓他再離開她或嚇得逃走。
十年啊……過去的她太驕傲,自以為瞭解愛情的真諦,但到頭來,看不清自己感情的人或許正是她自己。現在她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了。在愛情面前,她決定低下頭,學習謙卑。
「告訴我,梓言,美國的英雄漫畫超人是哪一年出版的?」
「1938年。」他飛快地回答。
真的變成漫畫大師了。嗯,這就是所謂的真愛無敵嗎?真是化腐朽為神奇呀。為了愛她,他這回真的下了很多工夫。
「我答對了嗎?」
「你知道你答對了。」她微笑地告訴他:「正如同你知道,我也愛著你。」
「我的確知道。」他低下頭說:「可是在愛情面前,我想要謙卑一些。我不想再把愛視為理所當然,我不會讓你後悔愛我,我希望你能愛得值得。」
娃娃已經覺得很值得了,可是如果他堅持的話,她也不打算抱怨。
她抬起頭看著他,覺得今晚所發生的事情看似水到渠成,但背後卻潛藏著許多暗潮。若不是在幸運之神費盡心力的眷顧下,也許無法走到安全的這一邊,讓一切撥雲見天,明朗真心。
這真是太好了。他們凝望著彼此,心裡頭不約而同地想到:他們還有一次機會能重新開始認識對方、瞭解愛情的真貌,真的是很幸運很幸運的一件事。
今夕,愛,終於因為坦白而令人不再畏懼。
停歇了十年之久的愛情協奏曲,他們終於跨過那道休止符,得以再度攜手向前。
回到家時,夜已經非常的深。他送她回到家門口才依依不捨地離開。不確定是否該先吻別才道再見,她替他做了決定,輕輕吻了他的唇,預祝好夢。
不意外會在客廳內發現一盞等待歸家女兒的小夜燈,娃娃輕聲地推開了門,發現小媽斜靠坐在沙發上,在柔和的燈光下翻看一本老舊的相本。
她沒有費事的打開大燈,只是悄悄地走向母親,在她身邊坐下後,偏著頭偎在母親身邊,一起看著那本相簿。
「這是你三歲時的樣子。」小媽一邊翻著相本一邊說:「當時我和你大爹幾乎要發誓,我們從來沒見過這麼可愛的小東西。」那種感覺跟一見鍾情很像,只是對象是一個三歲小女孩,而他們立刻就決定要成為小女孩的父親。
「的確是我。」她頗得意的說:「我小時候就一臉聰明相,人見人愛呢。」完全忘記曾被關在慈愛育幼院時的黑暗歲月,傾盡全力只想看著光明的一面。
小媽大笑出聲,合上了相本,握著寶貝女兒的手。「今晚談得怎麼樣?」
「你知道我跟誰談話去了?」娃娃有點訝異,隨即搖搖頭想,不該意外才對,流言跑得比光速還快,這是小鎮一貫的風尚呀。
「當然了。」小媽解釋:「你一離開老巴那裡,一群喝醉酒的男人就沿路廣播事情發生的細節了。另外,你那個傳聞中的『新歡』已經醉得讓人扛回住處去了。」
「唔,我想小林能應付一個醉鬼。」杜維剛現在正借住在小林那裡。鎮上只有一家地點頗為偏僻的汽車旅館,並不適合長期居住。
「不談其他人了。」小媽說:「回答我,娃娃,你今晚跟他談得怎麼樣?」
「談得很好。」娃娃誠實的回答。
「有多好?」
想起梓言,娃娃忍不住微笑起來。「小媽,你知道戀愛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嗎?」
心語小媽怔了一下,隨即會意地道:「我想那應該是一種會讓人患得患失、卻又同時快樂無比的感覺吧。有時候,你會覺得像是在夏天裡吃一碗冰涼的牛奶芒果冰;有時候,你又會覺得自己正站在一個很高的懸崖上,任由風吹拂著你的臉龐,而你正猶豫著是否要往下跳。愛情往往會令人奮不顧身……」
「經驗之談?」娃娃眨眨眼,調皮地問。
「沒錯,是經驗之談。」小媽承認。她也愛過,那份感情一直都妥善地存放在她的心中,讓她時常反覆回味。儘管她擁有那份愛情的時間很短暫,但一個人一輩子總要經歷過一次刻骨銘心的愛才能不枉此生。所以她想她仍是幸運的。
娃娃抬起臉,喃喃低語:「我覺得我就像是正要奮不顧身跳下一座懸崖的人一樣,同時我也覺得自己像是在經過一段很長的睡眠後,終於要睜開眼睛,看見一個令人震撼的世界,一切都是那麼樣的新奇,令我忍不住想要傻傻地微笑……小媽,我想我戀愛了。」深深愛著一個人,想與他永不分開就是這種心情吧。
儘管早已知道女兒已經長大了,有一天會屬於另一個人,但心語小媽—仍忍不住熱了眼眶,一股淚水湧上。
「你確定你是現在才開始戀愛的嗎?」她拉了拉女兒的長辮子,微笑道:「我還以為你早就在談戀愛了。」
從女兒六歲、官家那個男孩七歲,他們第一次見面開始,青澀的愛情就已悄悄萌芽,並在他們成長的過程裡等待覺醒,好似這一輩子他們都在等待著對方。
有時候她會模糊地覺得,當年她會帶著娃娃來到夏日鎮,有一部分原因是為了順從命運的召喚,娃娃注定要在這塊上地上遇見真愛。
沒有察覺到小媽複雜的心情,娃娃撒嬌道:「小媽,你知道嗎?以前我有點害怕,總是離那座懸崖很遠很遠,直到現在我才有勇氣去面對、接受、付出。答應他的那一刻,我真的很想站在最高的看台上,大聲地向全世界的人宣告,有一個人真心愛著我,而我也將一輩子愛他,我們真的會永遠在一起;那種對彼此的心意百分之百確定的快樂,幾乎要把我淹沒,使我差一點支撐不住發軟的腿。」
直到現在,儘管梓言不在她的身邊,娃娃彷彿還能夠感覺得到,那種愛情的暖流溫暖地流過全身的純然喜悅。
娃娃抬起頭,眼神晶亮地看著她唯一所知的母親。「小媽,我該怎麼辦才好?」會有人因為太過幸福而死掉嗎?
小媽溫柔地看著終於發現自己在戀愛的女兒,有股想哭的衝動,但最終她只是微笑地對女兒說:「那就勇敢去愛吧,娃娃,要勇敢去愛。」
在這一刻,她總算能夠放下對女兒的憂慮了。她相信未來一切的問題都能迎刃而解,甚至包括將來,她是要以父親或母親的身份,將女兒送上禮壇,交給另一個可以信賴的男人。
她想她/他真的得快點選一邊站才行。
但真的有點難。因為他既喜歡當女人,也喜歡當男人呀。真不知道是誰規定一個人只能選一種性別、扮演一種身份的。
更或許,他已對這種角色扮演的遊戲為之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