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壹青聰站在一個湖邊,湖水碧藍,湖的面積很大,放眼望去,水天相連。
一團十分柔和的光亮正緩緩貼著湖面自遠處飄來。
那光看來移動得很緩慢,可是一下子就到了壹青聰跟前;一個頎長苗條的女子包覆在那團光芒之中。
她的皮膚雪白,她的衣服、她的頭髮和瞳孔都是如雪一樣純淨的白色。
很明顯,她不是人類。
「壹青聰大人,您好久沒有回來了。」她一開口就讓人聯想到雪,因為她的聲音聽起來就像雪一樣純淨透明。
壹青聰對那個女孩特別和氣,「你的妖力變強了,花塚。隔了這麼遠,你就已經知道是我。」
花塚笑了,笑容如雪地上溫暖和煦的陽光,「自從您走後,花塚幾乎日日盼著您快些回來,您一出現在湖邊,花塚當然馬上就能感覺得到了。」
這個名叫花塚的女孩是個妖力很弱的雪妖精,無色無味。她是對壹青聰感恩而自願投靠到壹一族的女僕,但壹青聰從來沒有把她當僕人使喚過。
壹星月活著的時候,也一直把她當成是好朋友。
壹青聰看了她一眼,正打算起身飛過湖面,卻被花塚出聲阻止。
她微笑著說:「花塚是特地來迎接您的呀。」
當她說完那句話後,便優雅地轉了個身,及地的銀白色長髮飛揚起來。她在前面為壹青聰領路,一瞬間的工夫,偌大的一片湖水全部結成了冰,晶瑩剔透,非常美麗壯觀。
壹青聰跟著她從冰面上走了過去。
「您這次回來打算住多久?」花塚幫壹青聰脫下衣服,因為他的衣服上沾滿了人類的味道。
壹青聰簡單地回答:「不知道。」他說的是心裡話,他的確不知道他能在家裡住多久,因為那得取決於他還能活多久。
據他所知,櫻花契約的咒縛期限是三個月,也就是說,如果三個月之內他忘不了綠羅,他會死。
三個月之內他忘得了綠羅嗎?壹青聰苦笑。
花塚這時正把衣服披上壹青聰的肩膀,她注意到壹青聰的苦笑。
當壹青聰在一張大的沙發上坐了下來的時候,花塚則跪坐在他的腳邊,銀白色的長髮散落在地毯上。
「壹青聰大人,有什麼事令您煩惱嗎?花塚可否為您分憂?」
花塚的聲音猶如天籟,有一種安定人心神的神奇作用,令壹青聰產生出一種向她傾訴心事的衝動。
但他最終沒有說,他一直都不習慣向別人說他的心情。他把頭向沙發後背靠了靠,閉上眼睛,「起來吧,花塚。」
花塚站起身來。
壹青聰仍舊是閉著眼睛,然後拍了拍沙發,示意花塚坐到他身邊。
而花塚對壹青聰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總是百依百順。
她緩緩地在壹青聰身邊坐下,偏著頭看著壹青聰,以為壹青聰要跟她說什麼,但壹青聰彷彿在沙發上睡著的樣子,沒有絲毫聲響。
花塚猶豫著要不要叫醒他,最後她小聲的問:「要不要花塚伺候您就寢?」
壹青聰搖搖頭,表示他不是想睡覺。
但他的確很疲憊,此刻他不再強迫自己該想什麼或不該想什麼,他整個神智幾乎是處於迷糊的狀態。在他的腦海中出現了他和綠羅在一起的一些零碎片段──
綠羅曾經天真地問過他:「如果有一天,我變成了老太婆,而你還是個英俊的小伙子怎麼辦?」
「我會和你一起老。」
綠羅又問:「可是你又不會老死。」
壹青聰哭笑不得的說:「我當然會死,我愛的人會死亡,我不會,那我以後的日子怎麼過?」
又有一次,綠羅在翻閱一本雜誌,她開口問:「壹,妖怪和人類的婚姻有什麼區別?」
壹青聰一愣,綠羅提出的問題他總有很多時候無法回答。
在某一次溫存之後,綠羅又伏在他胸口問:「壹,我們會不會有寶寶?如果有,是人類還是妖怪?」
等到壹青聰從記憶的河流中回過神來,白天已經過去,下弦月早已升起,月白風清,銀色的月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映在他和花塚的身上。
壹青聰一直一語不發地靠在沙發上,花塚只當他是睡著了,並不敢去驚擾他;但壹青聰並沒有命令她走,她又不敢離去,導致她一直愣愣地陪壹青聰坐在沙發上,直到月亮升起。
會是什麼事情值得她這個不可一世的主子變得這麼憂鬱?
壹青聰的話本來就不多,心事也從來不表現在臉上。自從壹星月死後,他更加在自己心中築起高牆,不放自己出去更不允許別人進來。
但無論如何,他此刻這副脆弱的樣子,實在不是花塚所熟悉的那個壹青聰。只有傷透心的人才是這個樣子,什麼人竟能傷到他的心?
想了又想,花塚心中仍然是一片茫然,無可奈何地歎了一聲。
「花塚。」壹青聰緩緩睜開了眼睛。
在十分安靜的環境下,突然聽到壹青聰叫自己的名字,花塚嚇了一跳,隨即立刻站了起來。
「我在,壹青聰大人,您有什麼吩咐?」
壹青聰的下一句話卻令花塚十分胸悶。
「原來你還在這兒。」
花塚勉強笑了笑,「是,花塚一直都在這兒。」
看到壹青聰已「醒」,花塚走過去把主吊燈的電源打開。
房間裡頓時變得一片明亮,光線變得充足之後,花塚才發現壹青聰的額頭上滲出來點點汗珠。
她慌忙找了絲巾幫壹青聰拭去額頭上的汗。
花塚的動作溫柔體貼,壹青聰閉著眼睛,這令他想起了另外一雙手。
他抓住花塚的手,嚇得花塚把手縮了一縮,壹青聰突然間發覺是自己剛才產生錯覺,把花塚當成了綠羅。
為了掩飾,他抓住花塚的手移到她手中的絲巾上,然後抓過絲巾,把它扔到一邊淡淡地說:「你去做自己的事吧,不必老是守著我。」
花塚垂下頭,低應一聲,悻悻然地退了出去。
花塚離開後,壹青聰又跌進和綠羅在一起的回憶之中。他這時回想起來的,又是一個又一個的片段。
那一天,斜月映在海面上,生出粼粼的光彩。他們像人世間所有普通的戀人一樣依偎在一起,聽著海潮的聲音。
天空和海在地平線上相連,看上去天空彷彿是和海連在一起似的。
他們相對無語地坐在沙灘上。
那一刻,時間彷彿靜止。
他感覺到綠羅在他懷中動了動,找了一個更加舒適的位置,然後閉上眼睛。
他垂下眼,看著閉著眼睛的綠羅。綠羅的睫毛很長,他忍不住低下頭去,親吻了她的發端。
綠羅睜開眼睛,迷濛地看著壹青聰,這使得壹青聰心裡一時產生了一種異樣的衝動。
他輕聲在綠羅耳邊說了一句話,綠羅先是驚訝地看著他,而後將緋紅的臉深深地埋進壹青聰懷中,接著他抱著綠羅一飛沖天,直上雲霄。
夜風吹拂著他們的身體,城市大廈的燈火變成了一片模糊的彩色,他們在雲端享受著男女交歡的無上歡愉……
壹青聰在沙發上坐著,精神彷彿一直處於迷糊狀態,直到他想起最後一次見到綠羅時的情景,他的心開始抽痛,全身每一根神經都在抽搐。
他的心就像被人捏在手裡,劇烈地絞痛。
此時的他就像一隻受傷的野獸,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才在角落裡默默舔舐流血的傷口。
花塚敲了敲房門,但是在等了很長的時間之後,卻沒有聽到壹青聰的聲音。花塚感到十分詫異,於是推開了房門。
花塚推開房門的時候,並沒有看到壹青聰。因為壹青聰坐的那張沙發是背對著門的,所以花塚一邊把視線移向中央的那張圓形的大床,一邊向沙發走過去。
她突然聽到一陣不規則的喘息聲,一驚之下,她看見蜷縮在地上的壹青聰。
房間很大,她站的地方本來離壹青聰有一段距離,但花塚幾乎是在看見壹青聰的剎那,便衝到壹青聰面前。
她急速地蹲下身子,當她看清楚壹青聰之後,忍不住發出一聲驚呼。
「不!不可能!」
壹青聰的樣子並不可怕,令花塚驚叫的原因,是他現在的情形看起來和當年壹星月臨死前反覆發作的情形一模一樣。
他的嘴唇緊閉且顫抖,雖然沒有發出呻吟,可是他扭曲的肌肉卻告訴花塚他在忍受著怎樣的痛苦。
「一定是我太多心了,一定是!」花塚強自鎮定,伸手去扶壹青聰。「壹青聰大人,您忍耐一下,我馬上讓藥師過來。」
壹青聰一把拉住她,他的手指在發抖,但從他指間傳來的力道還是差點捏碎花塚的骨頭。
花塚咬著牙,強忍住疼痛,但眼裡卻流出淚來。
壹青聰放開她,「不要驚擾任何人。」
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像是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從牙縫裡擠出;因為這個時候他感覺到眼前一陣發黑,內臟彷彿碎裂了,就好像被一個無形的巨拳重擊之下折斷了肋骨,而斷骨一根根都戳進他的心臟和肺葉。
當然,並沒有任何人對他出拳,那只是櫻花契約咒縛發揮效力的前期幻覺。
看到壹青聰這個樣子,花塚慌得六神無主,「我該怎麼辦?」
「給我……鋒利的東西!」
壹青聰的聲音令花塚頭皮發麻。
她不知道壹青聰要利器幹什麼用,但她還是照做了,她急急忙忙朝四周看了看,然後把掛在牆上做裝飾用的一把外型奇特的劍拿了下來。
壹青聰抽出劍,當花塚看清楚他要做什麼時已經來不及阻止,只能發出一聲尖叫。
那把劍深深地插進壹青聰的大腿動脈,如果不那麼做,他無法從幻覺中解脫出來。
在他把劍從大腿中抽出的剎那間,花塚再也忍不住哭了出來,她急急地站起身,已經沒有時間去取包紮用的紗布,直接就把窗紗扯了下來。
壹青聰這時似乎輕鬆了許多,搖了搖頭說:「不用了,過幾個小時就會癒合。」
「可是……」花塚猶豫著,「血實在流得太多了。」
壹青聰不再說話,只是把身體向後仰靠在沙發上。
花塚忙跪下來幫他把傷口包紮起來。
待花塚包紮完之後,壹青聰從地上站起身來,而自他的傷口處像水泵一樣噴射的血也已經止住。
這時,花塚問了一句在壹青聰聽來很多餘的話,但這句話令壹青聰忍不住望向她,他感覺到花塚真的是很關心他。
花塚問:「還疼嗎?」
壹青聰的眼睛在她的臉上停留了幾秒鐘,眼神有感激的成分在,但並沒有回答她,然後他在另一張沙發上坐了下來。
花塚小聲說:「壹青聰大人,剛才……」說到這裡,花塚強嚥下後面的話,因為她知道壹青聰很不喜歡被人問太多的問題,尤其是他的事情。
「我馬上去叫人把地上的血漬清理掉。」花塚急急說著,轉身離開。
「花塚。」壹青聰叫住她,「剛才的事不要跟任何人提起。」
「是。」花塚應著,然後緩慢地向外走去,突然又定住腳步,迅速地轉過身來,一口氣說道:「壹青聰大人,不管那個能令您心動的女孩是誰,求求您忘了她!」
花塚說完這句話,便跪了下來。她已經下定決心,不管壹青聰發火也好,殺了她也無所謂,她一定要說;她不想看到當年發生在壹星月身上的悲劇在壹青聰身上重演。
壹青聰並不逃避這個話題,只是他的口氣已經不再和善。
他冷冷地說:「你好像知道的不少。」
壹青聰的口氣令花塚感到害怕,但她沒有退縮。
「花塚什麼都不知道,花塚只知道壹星月大人當年就是這樣才死的,她活在櫻花契約的咒縛下之所以會死,就是因為無法忘記……」說到這裡,花塚突然住嘴。
花塚不正常的停頓令壹青聰把目光移向她,他的目光犀利,彷彿把花塚的五臟六腑都看穿了似的,令花塚縮了一縮。
「說下去。」
「不……壹青聰大人,求求您別逼花塚……花塚答應過壹星月大人,絕對不能說!」
花塚發現自己的聲音顫抖得厲害,然而在壹青聰凜冽的目光下,她不得不把真相說出來。
「壹星月大人一直要……要花塚為她保守這個……秘密,是因為、因為……」
壹青聰的胸口在起伏,他一千一萬個不願意聽到的原因,此刻卻偏偏從花塚的口中得到了殘酷的證實。
「是因為壹星月大人一直愛著您!」
此後花塚還說了什麼,壹青聰再也沒聽見。
他感到有一種天旋地轉的感覺,腦袋在不停地嗡嗡作響。他當然明白花塚所說的愛,不是他對壹星月那種兄妹之間的愛,否則壹星月不會死。
難怪月光御劍流一口咬定星月是被自己殺死的,甚至誤會自己和星月之間的關係!
可他們是親兄妹啊!
壹青聰仰著頭,無力地癱軟在沙發上。
他揮了揮手,示意花塚離開。
花塚不安地看了壹青聰一眼,然後起身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