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場的入境大廳內一片人海,各式旗幟佈滿四周。
蜜雪兒推著行李車在人群中穿梭,接連繞了大廳三圈半,終於在一角落裡站定。她的一雙亮眸溜了大廳一圈,倏地,像發現什麼似的往前走。
「你……你是爹地?」蜜雪兒笑望著眼前那名一臉錯愕的男人。
那人雙手拿著一張紙放在胸前,上頭寫著「蜜雪兒」三個黑字。「你是蜜雪兒?」他似信似疑地拿出一張學士照,左瞧右望了老半天,最後才點點頭,喃喃自語地說:「沒錯!你就是蜜雪兒。」
那張學士照的主人臉上脂粉未施,一頭瀑布般的直髮披瀉在兩肩,與眼前這個女人有如天淵之別;只是張康祺仍可從兩者間的五官、氣質與神韻中看出一個大概。
眼前這個女人身高約一百七十公分,身著一件白色小可愛,一件牛仔短褲,身材玲瓏有致,與照片上最大的不同點是:法拉頭以及畫了些淡妝。
「爹地,對不起,讓你久等了。」蜜雪兒甜甜一笑,露出兩排貝殼般的玉齒。
「好像有四班飛機同時著陸呢!」
張康祺接過她手上的推車,沒頭沒腦的冒出一句:「出門在外,你一定非得要穿這樣嗎?」
蜜雪兒微愕,「我——」
張康祺打斷她的話,「你知不知道,這陣子台灣出現了一堆心理變態的大色狼?」
蜜雪兒正想說些什麼,怎知他已推著車子走出大廳,一路朝停車場走去,絲毫不讓她有開口的機會。
「天啊!我的爹地好凶耶!……」蜜雪兒思忖著,邊跟隨著張康祺的步伐,走向不遠處的停車場。
張康祺,三十二歲,大宇電腦公司業務部經理,未婚。
在他十八歲那年,某日行經新生南路與信義路交叉口時,忽見數名絕色女子圍聚街邊一角在傳遞上帝的福音,他於是忍不住好奇的走上前去,所以才會種下今天的善因。
說真格的,當時的狀況並非上帝吸引住他的腳步,而是那幾個在他心目中長得好美好美的年輕女子。
接受半個鐘頭的福音洗禮,他又在不知不覺中,莫名其妙的跟著那幾個女子走至附近的一間教堂內由牧師為他受洗,從此他便成為一名基督徒。至今回想起來,有時他還是會忍不住的一陣偷笑。
在牧師的「循循善誘」下,他認養了一名海外的孤兒。認捐月費由剛開始的五百、七百,到現在的一千;其實,十幾年後,他早就把這回事給忘了。
每個月底,銀行會從他的戶頭內自動轉帳至「救世基金會」,再由基金會負責將他認捐的那筆錢匯到特定的對象手上。錢雖然不算多,但在對方的國家裡也是足夠花用。
十八歲那年他認養的那個九歲的孤女,他依稀記得她是菲籍華裔、一個僑領的女兒。
當時由於一場排華運動,該僑領被亂槍掃射身亡,財產亦全數充公,只留下寡母孤女在這個無情的世界中繼續為生存奮鬥。
隨著歲月的流逝,張康祺早就忘記當時與救世基金會之間的協定:他認養到她大學畢業,屆時兩人才能相見。
十四年後的今天,她已大學畢業。如今她就坐在自己身邊,他實在按捺不住自己的思緒,偷偷地打量著她。
她的五官分明,輪廓很深,加上古銅色的肌膚,無一不在證明她是一個健康成熟、充滿魅力、隨時吸引旁人目光的女人。哦!不!不是女人,而是女兒。
老天爺!他忽然冒出這麼一個女兒,這對他一向平靜如水的生活會起什麼樣的變化?
面對他那帶有一絲灼熱的目光,蜜雪兒絲毫不迴避,反而很頑皮地轉頭望著他。
「爹地,你別那麼凶好不好?」
「我凶?」張康祺忙收回目光,握緊方向盤。「我有嗎?」
「你有啊!」蜜雪兒嫣然一笑。「在我們那裡氣溫攝氏三十五度,太熱了嘛,所以人家才會穿這樣。」
張康祺怔了一下,自己是什麼心態竟會怪她穿著如此暴露,他一時也說不上來,他只知道她的穿著給他帶來一種壓力;一種無形的壓力。
「你肚子餓不餓?」他只能選擇逃避這個話題。「想不想吃什麼東西?」
「謝謝你,爹地。我在飛機上吃得很飽,還不餓。」蜜雪兒搖了搖頭。
「你準備在這裡待多久?」
「我只有三個月的簽證,大概就這三個月吧!」
「有沒有特別想去玩的地方,或是買些什麼東西?」
蜜雪兒看了他一眼,旋即低下頭。「沒有,我……我只想來這裡見你一面。」
她的話剛說完,張康祺卻忽然不再說話了。事實上,他是一個相當健談的男人,但只因蜜雪兒帶給他一種很濃的陌生感,讓他完全不知道該找出什麼樣的話題來與她交談。
車行過了好一陣,他們才下高速公路,而兩人仍是一言不發地坐著,只不過一路上,蜜雪兒在偷偷打量他的時間與次數比他多得多。
約莫半個鐘頭後,張康祺將車子駛入內湖路的一幢大樓的停車場。「好了,我們到家了。」
張康祺率先下車,很自然的走去車後,拎起那個不算小的皮箱,走向一旁的電梯。
電梯上了六樓,當張康祺拿出鑰匙打開大門時,蜜雪兒卻站在那兒沒動。
「怎麼啦?」張康祺顯得有些疑惑。
蜜雪兒搖搖頭,笑著說:「對不起,爹地,如果我有打擾到你的地方,你一定要告訴我,不然……」
不等她把話說完,張康祺已走入屋內,「你放心,你不會打擾到我的。」說話間,他邊打開屋內的燈光。
蜜雪兒隨著他來到屋內,入目所及,她可以非常明確的判斷出,這裡是一個單身漢的房子。
「他真的還沒有結婚?」她低聲喃喃自語。
張康祺拎著皮箱來到唯一的一間客房。「抱歉,這間客房我沒裝冷氣,只有電風扇。」他慢慢的將皮箱放下地。
「沒關係,我不怕熱。」蜜雪兒淡淡一笑。
張康祺沉默了一下,「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下,還是……?」
蜜雪兒搖搖頭,「我不累。爹地,我們聊聊天好不好?」
「好啊!」張康祺轉身,朝客廳走去。
蜜雪兒打開皮箱,取出一個布玩偶、一條手帕及一條領帶,這才慢慢的走出房間。
張康祺看到她,用手指了飯廳一角的冰箱,「想喝什麼自己去拿,別客氣!你可以把這裡當成是自己的家。」
蜜雪兒點了點頭,將手上的東西放在茶几上,隨即取來一罐可樂,然後大大方方的坐在沙發上。
「爹地,你知道嗎?我一直以為你結婚了呢!所以我準備了三份禮物,現在可好,都送給你一個人囉。」蜜雪兒笑嘻嘻說著。
張康祺凝視著她,實在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謝謝你,其實我什麼都不需要,平安就好。」
蜜雪兒細望了他好一陣子,「爹地,你到底幾歲了,為什麼還不結婚?」
「我三十二歲。」張康祺搖搖頭,「我還年輕,目前也沒有結婚的打算;況且結婚是要看緣分的。」
他笑了笑,轉移了話題,「還是多談談你吧!我對你是一無所知,關於你的一切都覺得很陌生。」
「陌生?」莫非……莫非爹地早就把我忘了?蜜雪兒的心一沉,但她臉上的神色卻沒表現出來。
「我是沒把認養你的這回事放在心上。」張康祺不想隱瞞。
聽見他的回答,蜜雪兒只覺得一顆心好失落,畢竟這與她事先所想像的結果有著極大的出入。
「怎麼啦?」張康祺察顏觀色,似乎也發現她在頃刻間變得有點奇怪。「是不是我說錯了什麼?」
「沒有啊!」蜜雪兒勉強一笑,卻笑得極不自然。也許是自己太多心了,也可能是想太多了。她不想在這個話題上打轉,逕自又說:「爹地想知道我什麼事?哪方面的?」
「都想知道。」
「我還不是那樣,每天上學,放學之後就在教會幫忙做事,兼一份家教的工作,一心只想存下機票錢來台灣見你一面。」
「你是讀什麼科系的?」張康祺好奇的問。
「社會學。」
「喔,這是時下相當熱門的科系。」張康祺頓了一下,「畢業之後沒有想要繼續深造嗎?如果可能,我願意提供你一些金錢方面的援助。」
「爹地,不用了。」蜜雪兒搖搖頭,表情顯得有些嚴肅。「來台灣見你一面,是我從九歲起就擁有的、唯一的夢,待這個夢想實現後,我準備跟教會的夥伴們一同去非洲。我想,那兒的小朋友亟須我們的幫助,不論是物質,或是精神上的。」
張康祺深望她一眼,「這幾年你過得好嗎?」
「還過得去。」蜜雪兒笑著說:「我的生活一向平靜,也很單純,我甚至連男朋友都沒交過呢。」
張康祺被她說話的內容給逗得發笑,「都二十三歲了,連男朋友都沒交過,好不可思議耶!」
蜜雪兒凝視著他,臉上的笑容漸漸消逝。「當我得知要等到大學畢業後我們才有見面的一天時,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的眼裡及心裡就只有讀書,所以我的成績一向很好,好到可以領獎助學金。」
瞧她說話時臉上的表情,張康祺的心頓時湧起奇怪的感覺,一種說不出口的奇怪。
每個月花一千、八百的認養一個孤兒,這對台灣人而言只是一樁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又怎能想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在她的內心深處留下什麼樣的種子?
他絕想像不到的。
蜜雪兒見他沒說話,只好接著說:「救世基金會的保密功夫做得很到家,我只知道認養我的是一個台灣人,其他的則一無所知。我不知道你幾歲了,也不知道你結婚了沒有,我什麼都不知道。」
「現在知道了還不一樣。」張康祺淡淡一笑,「我認養你的事,其實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將來你長大,有能力了,再把這份愛散播出去;對你我而言,這就足夠了。」
蜜雪兒努嘴道:「人家已經二十三歲,很大了呢!」
張康祺瞟了她一眼,「是啊!二十三歲了連男朋友都沒交過半個,還說你很大了;你太單純啦!」
蜜雪兒不以為然的頂了回去,「是誰說一定得交過男朋友才算長大?」
「我……」張康祺被她搶白得無言以對,只得轉過頭去,不再看她。
蜜雪兒忽然走到他身邊坐下。「爹地,你生氣啦?」她拉著他的手,開始撒嬌。「人家下次不敢了,爹地,你別生氣嘛。」
張康祺學著她的語氣柔柔的說:「是誰說我生氣了?」他輕輕地抽出被她握著的手,身一側,從褲子後面的口袋內取出皮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