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臂環胸,一臉沒好氣的板本慶太瞥了眼嘴裡含著溫度計,目光呆滯,呈大字型地躺在他家客房床上的尚晰。
過了好一會兒,穿著藍色睡袍的板本慶太湊上前,毫不溫柔地用力拔出溫度計,瞄了瞄後遺憾地搖頭歎氣。
尚晰用眼角瞥見好友的表情,按捺不住的開口問:「我沒救了嗎?」要不,他那是什麼死人臉?
板本慶太點頭,眼神悲憫,「是沒救了。」
「真這麼嚴重?」
尚晰乏力地爬坐起來,伸手想搶過好友手上的溫度計瞧個清楚。
不會吧?不過是掉進湖裡,喝了幾口臭湖水,在爬上岸後又懶得更衣,就這麼坐著死小子的敞篷車一路吹風回來,緊接著就是半夜全身發燒,忽冷忽熱,這個樣子就會死?
他才二十七歲,就這麼為了一個可惡的女人枉死異鄉,會不會太冤了點?
板本慶太沒給尚晰看溫度計,只是從藥箱裡取出退燒藥和退熱貼扔給他。
「自己吃自己貼,大家都是大少爺身份,我家傭人又都睡下了,別想讓我來伺候你。」除非你去變性。
尚晰接住朝他扔來的東西,眼神不解,「你都說我快要死了,才只給我這兩樣?」不會吧,連醫生都懶得找來?不怕他當真死在他家裡啊?
板本慶太翻翻白眼,沒好氣的開口,「我說的沒救了,指的是你的腦袋,你那被愛情病毒給毒壞了的腦袋。」
尚晰聞言頹然歎氣,撕開藥包把藥丸吞到肚裡,再撕開了貼劑,看也沒看地往額上亂黏一氣,但在他動作的時候,板本慶太的囉唆聲可也沒停。
「拜託!尚大少,你那個什麼紅帽子的女人……」
在去金閣寺的路上,尚晰已大致地將他與喬舞的結識過程告訴了板本慶太,只是這個沒有童年的白癡,竟連小紅帽的故事都沒聽過,紅帽子?我還伊莎貝爾咧!
儘管尚晰面色難看,擺明了不想聽人廢話,但既在人家家裡,且還生了病,不得不低頭,他躺下轉身背對著說話的板本慶太,一手摸額,一手擱在腰際,至少沒去堵上耳朵。
「在你落水前我曾驚鴻一瞥地瞧見了她,我承認她真的很艷,也承認她會是男人夢中情人的那一型,但尚晰,你向來最引以為傲的不婚主義呢?你那曾經誇下海口說今生今世絕不會被一個女人牽著鼻子走的豪語呢?」
「說得容易……」低低噥噥的碎音由尚晰口中飄出,「等哪一天你自己遇上了的時候,我再來看你有多本事。」
「你就真這麼非她不可?」板本慶太皺眉追問。
「我喜歡她。」尚晰的語氣雖泛著苦澀,態度卻是堅定的。
是的,他喜歡她,喜歡得瘋狂!就連現在回想起她推他下湖前的一剎那,他的胸腔都還因為能觸碰到她的嫩白掌心而感覺到好……好……好他媽的溫暖。
好啦!
尚晰頹然承認,慶太說得沒錯,他還真是沒得救了!
「打算喜歡多久?」板本慶太問道,像個精明的商人,準備開始撥算盤了。
尚晰想了又想,終於困惑的搖頭。
「我不知道,只知道每回在她面前,我就好像變成了一個初涉情場的毛頭小子,除了一心想著要討她歡心之外,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房裡先是陷入一片安靜,然後是板本慶太的來回踱步聲。
三分鐘後,尚晰終於受不了,捂耳低吼。
「慶太少爺,麻煩你體諒一個病人想要安靜的卑微渴望,現在是凌晨三點半,你如果真的睡不著,麻煩回自己的房間去數羊。」
「呿!你當我在做什麼?名模走秀嗎?好心被狗咬,我是在幫你想辦法!」
「想到了嗎?」尚晰懶懶發問,沒太起勁,不太相信這小子真能有什麼好辦法。
「那當然!」板本慶太冷嗤一聲,一屁股坐在床沿,將燒紅了臉的尚晰扳過身來,先將他額上貼得亂七八糟的貼劑稍作調整,再優閒地出聲道:「還記得我們在學校時,別人都是怎麼稱呼我們的嗎?」
尚晰沒好氣地瞇起眼,不懂這個時候他提這個做啥?
廢話!他又沒有老人癡呆症,怎麼會忘了「東方四劍客」的名頭?!
那個時候由台灣去的他,和由日本去的板本慶太、新加坡的黑瑟繪,以及馬來西亞的包氫添,四人均是當地名門望族的後裔,又都長得不錯,臭氣相投,整天黏在一塊,他們表現優異,在那屬於西方人的世界裡毫不遜色,尤其是在泡妞的時候,甚至還比那些西方大男孩更加技高一籌。
學校裡差不多有五分之一的女學生,不分歐亞非澳,不分白的黃的甚至黑的,都曾經和他們有過交集,就因為這樣,他們被人合稱「東方四劍客」,所謂的劍客(或賤客),是暗指他們手上的劍(或是耍賤搶人女友),是專門用來刺穿女人芳心,或是讓其他男人傷心的。
「既然還記得,就該記得當時我們是如何的分工合作,用各種戰術來應付學校裡那些女孩的吧?」提起往事,板本慶太滿臉得意。
「所以?你的意思是?」是因為發燒吧,尚晰一點都不覺得得意,只是想睡覺,死小子,你就不能夠一次把話說完嗎?
「你忘了嗎?『關心則亂』此乃追女戰場上的不二法則,你不是贏不了她,而是太過在乎她,又因身陷其間,眼睛全瞎,還記得當初只要我們其中之一看上了某個妞兒時,另外三個就要負責幫他探情況、揣測敵情,以及獻計攻防嗎?」
「你的意思是……」尚晰的聲音更加無力,他剛吃下的藥藥效發作了嗎?
「所以……」
板本慶太伸手將尚晰合上眼皮,就請瞑目了吧!My good friend!
「你就乖乖地睡了吧,先將身體養好,然後由我一人身兼三職,為你訂出勝算百分百的『追女絕招』,而你要做的很簡單,只要樣樣事事都聽我這軍師的吩咐,千萬不可違逆,也不可自作主張,關心則亂,懂吧?」
尚晰舉起手,乏力發問:「我只要知道一件事……你保證會讓我追到喬舞?」
「那當然!」
板本慶太的保證才出口,尚晰的手已然垂落,甚至發出輕微的鼾聲。
喬舞來到了教室。
窗明几淨,空間寬敞明亮,教室後方還放著幾張製圖桌及繪圖工具,她要求得其實不多,這樣就已經很令她滿意了。
她自知天分不是很高,卻喜歡不斷的進修學習,至少這樣,可以讓她過得充實,而且誰知有朝一日,她不會因此闖出自己的一片天空?
她尋了個空位,悄悄地坐下,卻在幾分鐘後她的位置變得狹小,就連呼吸都開始變悶了,不為什麼,只因按例在她兩旁的過道上,以及鄰座的位置上飛來了幾隻蒼蠅,或是借紙或是借筆,或是熱情地笑問著她中午想吃什麼。
下次找學校,即便只是短期的私人進修班,她也要找個沒有男生的班!喬舞在心中對自己發誓。
也怪自己不好,一開始就沒狠下心冷顏待人,老習慣改不了地愛對人笑,這才讓別人誤會她喜歡享受被男人搭訕的感覺,於是討厭的蒼蠅也就飛來得更勤了。
但說實在話,在認識那個命中煞星之前,她從不認為和男人嘻嘻哈哈、交交朋友有什麼不好,她的同性緣打小就爛得不像話,長到這麼大,她最要好的女性朋友叫做喬霓,同時也是她姊姊。
其他的女生,向來都將她視若無睹,當成空氣,就怕和她走得太近,被人拿來評頭論足、比來比去的。
既然不容易交到女性朋友,那又怎能怪她老像個花蝴蝶,男性友人多多呢?
那些不愛搭理她的女同學都還算是好的,有些高掛清純招牌的還會暗罵她幾句「狐狸精」。
沒聽到就算了,但她若聽到了風聲,就非得要故意去逗逗對方的男友,成不成無所謂,重點是可以看到她們雞飛狗跳,讓她的壞心眼得到滿足。
怪哉!
當時覺得理所當然的事情,現在回想起來卻只覺得幼稚,是因為她長大了嗎?還是因為……她眸光微黯……那個命中煞星?
她從不曾有過得和別的女人分享一個男人的經驗,卻在頭一回真心愛上一個男人的時候,看見那些頓時將她由天堂打入地獄的照片。
一想到尚晰也曾像吻她一樣地吻過了上百個女人,她小手倏地握緊,好想殺人。
因為她終於知道了,被自己喜歡的人背叛的感覺了。
那種感覺,叫做心痛,痛徹心扉,夜不成眠。
所以她再也不會了,不會再因為貪玩而對別人的男友亂放電,她甚至連平日和男性友人打打鬧鬧、勾勾逗逗的興趣都快沒了。
再這樣下去,她可能會進修道院……
蒼蠅跑開的聲音驚醒了冥思中的喬舞,她甩甩頭看見大家正襟危坐,這才知道就在剛剛,上課鐘聲已經響過了。
教室的門被推開,一個男人從容不迫地走進來,然後走上講台,教室裡的三十個學生,在看見了一個好看卻陌生的男人站在講台上時,個個瞪大困惑的眼睛,其中瞪得最大的,就是剛從冥思中轉醒過來的喬舞。
她無意識地將手指放進嘴裡咬下……嘶,好痛!
所以,她並不是在作夢?
所以,那站在講台上的男人,真的……是尚晰?她的命中煞星?
「大家好!我叫尚晰,沒有錯,這是一個中文名字,因為我是從台灣來的,但如果你們嫌拗口或是疏遠,也可以叫我的英文名字Henry尚。」台上男人用著一口流利標準的日文向大家做著自我介紹。
他親切的自我介紹很快就贏得了學生們的好感及掌聲,他微笑著繼續往下說。
「對不起!我知道我的出現有些突兀,請不要去退費或是責怪學苑安排,因為原本負責這門『服裝設計概論』的沙也加老師臨時生病……」病因是拿了板本慶太一筆「詐病費」。「所以只得由我來為大家代幾堂課,請大家放心,服裝設計是我修習課程中成績最好的一門,得到過學位,也曾在國際幾項服裝大展中擔任過評審,雖然我可能沒有沙也加老師的專業知識,但因為我目前所從事的工作恰巧與服裝業涉及甚深,或許能在未來,可以與在座的同學們,有合作的機會……」
尚晰話還沒說完,台下一個女學生已然雙目熠熠,掩唇尖叫。
「我想起來了!難怪我剛剛一直覺得老師很眼熟,你不會就是在東方內衣市場上佔有重要地位,曾多次和米蘭時裝界合作開發新款內衣,不斷創造出內衣神話,一意想要顛覆傳統的Leiabby老闆的那個Henry尚吧?」
尚晰打趣地看著那名興奮滿滿的女學生,「這位同學叫什麼名字?」
「井上三千代!」女學生害羞的回答。
「很好,井上同學。」他微笑點頭,「你在這門課上已經先得到三分了,獎勵你對於時裝界的資訊收集得不錯,不像時下的一般女生,幾乎只會留意那些沒有營養的八卦雜誌……」
尚晰的話惹來了課堂上的一片大笑,眼見老師幽默,分數又給得很大方,大家的發言都變得踴躍了,甚至比之前上沙也加老師的課時還要熱鬧滾滾,只除了那始終黑著一張臉的喬舞,她甚至不願意將視線投給站在講台上的男人。
他到底是來做什麼的?
是為了道歉?
是為了想要挽回她的心?
哼!門都沒有,不!別說是門,就連窗戶也都沒有。這個臭男人,她是絕對不會再給他任何的機會了,她根本就不會再理他,也不會再和他生出糾葛了……
但二十分鐘之後,因為尚晰的認真教學和資料準備齊全,喬舞的心漸漸動搖了,他來上課,真是為了她嗎?
好像不是,要不他又怎會在這二十分鐘裡,連正眼都不曾瞧過她一次?
雖說她常常垂眼不去看他,但在他寫黑板時不得不看他,或者是趁他高談闊論時偷瞄他幾眼。
但不論她看他幾次,偷瞄他幾回,沒有,一次都沒有,他真的沒有被她逮到了也在看她,他根本拿她當空氣一樣!
這該死的臭男人!
一輩子沒受過男人忽視的喬舞,說是自尊心受了傷也好,說是被惹得拗起了火性也好,總之,她坐直身軀,抬高下巴,索性用一雙火氣騰騰的大眼睛,直直地瞪著講台上的男人不放。
想和她鬥?想用忽略來讓她生氣?哼!她根本就不在乎!她絕不會輸的!
瞧!他現在的目光不是就被她勾轉過來了嗎?
不單轉過來,他甚至還朝著她的方向說話了。
「咦?這位漂亮的女同學好像有話想說喔,想必是對於聖羅蘭這位時裝設計大師的『男裝女穿』革命性服裝設計上,有著什麼獨到的見解,站起來吧,讓我們聽聽你的想法。」
既然被點到了,就算準備得不是很周全,喬舞還是硬著頭皮站起來……
「噢!對不起,這位女同學……」尚晰滿臉「真心」的遺憾,「我點的人不是你,是你身後那位『漂亮』的女同學。」
在眾人強掩著的訕笑聲中,被點到的女學生快樂地站起來,喬舞則是趕快縮回座位上,如果此時地上剛好出現一個地洞,她一定會毫不考慮地鑽進去。
這個該死的臭男人!
他根本就是故意的,故意想整她的。
天知道那個坐在她後面的牙套短腿近視肥妹,從頭到腳,就只有那副銀燦燦的牙套,可以和「漂亮」兩個字扯得上一點邊。
她恨他!她恨他!她該死的恨透了他!
接下來一直到下課鐘響,喬舞打死也不再看他,並在尚晰喊了下課之後,立刻抱起書走人。
沒理會同學們擠到講台邊和新老師建立感情的動作,她低頭快步走,並在心頭發誓,就算他開口挽留,她也不會停下腳步,就算他追出來死命道歉,她也不會再跟他多說一句話……一句也不會……
但似乎是她想多了,他根本什麼都沒有做,甚至在她重重踩著地震似的腳步離開時,還在她背後笑語如風。
她恨他!她恨他!她該死的恨透了他!
喬舞在心底對自己重申,並且對那些湊過來想邀她共進午餐的男同學,頭一回理都沒理地用力推開,繼續快步走。
她回到住處,金姊見她回來得這麼早,微微生奇,正想要問,卻見她木著一張臉衝回她住的客房,砰地一聲鎖上了門,連衣服也沒換便趴到床上,將臉埋進枕頭裡。
「小舞!」金姊敲著門,關心地問:「你怎麼了?」
「沒事!」她的聲音悶悶地由枕中傳出來,「我只是……肚子有點不舒服。」
「是『那個』來了嗎?」金姊柔聲再問,知道大部分女孩在「那個」來時,多半會情緒很糟。
喬舞隨意亂嗯了一聲,騙走了金姊,而終於獲得她想要的寧靜。
她實在不想騙金姊的,因為金姊對她真的很好,但此時此刻她不想面對任何人,或者是去試圖解釋她連自己都還沒弄懂的情緒。
金姊是姊姊的高中同學,和姊姊有著十年的深厚友誼,她嫁到日本來,最近剛懷孕,但在聽見喬霓有了麻煩後,二話不說立刻幫喬舞辦好了手續,讓她以讀書的名義,暫時在日本居留下來。
金姊努力地在幫助喬霓看顧著她心愛的妹妹,免遭狼害!
那天在金閣寺裡發生的事情她沒敢告訴金姊,怕她擔心,而今天的事情,她就更不想說了。
因為……好丟臉、好丟臉……丟臉死了啦!
她這輩子都還沒那麼丟臉過的。
她好想念姊姊、想念奶奶、想念斑斑,還有想念那擺滿各式各樣糖果的「糖心小鋪」。
她為了避開狼禍,離鄉背井來到日本,卻沒想到……嗚嗚,狼也追來了,來了也就算了,但……他居然不是為了她來的?!
不是為了道歉、不是為了補過、不是為了重修舊好、不是為了挽回她的心……
居然不是!不是的!
他根本就不在乎她,他好可惡!好可惡!可惡得她好想踹死他!
再也按捺不住傷心的情緒,喬舞趴在枕上嚶嚶地哭了起來,卻始終沒搞懂那讓她如此傷心欲絕,如此控制不了自己的,究竟僅是課堂上會錯意的丟臉事件,還是他的……
忽視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