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不再如以往尚未服用「續命還魂丹」前,每回發病總要痛得昏迷個好幾日,但這件事仍在刀家引起不小的震盪。
刀恩海幾乎成了眾矢之的。
打鐵場子那兒的眾家漢子指證歷歷,說是自家二爺不知哪根筋不對勁兒,繃著一張峻臉,不由分說地,當著大夥兒的面便把二少夫人挾走,兩人在場子後的三合院落關了一整個下午,跟著就傳出意外啦!
刀恩海百口莫辯,再有,他也不想多費唇舌辯解,因為確實是他錯。
他混蛋。
她坦然愛意的那些言語,在他沉悶的胸中爆開一波波熱流,熾焰顛狂,讓他再三低回,既驚且喜。
這般的他,哪裡配得上她的喜愛?他著實想不通透。
但,她親口言出,嗓音若夢,如此悅耳。
倘若不喜愛你,怎願嫁你呵……
她願嫁他,自是心中有他了。
他駑鈍得不解她的情意,不知及時回應,還把她惱得氣血攻心,他的確混蛋,貨真價實。
那一日,她慘白著小臉暈厥過去,把他嚇得五內俱焚,三魂七魄險些散盡。
抱著她衝出打鐵場,快馬加鞭地趕回刀家,他一面以內勁護住她的心脈,一面讓人快請大夫過府。倘若情況不是在隔日轉好了,他都已作了最後打算——欲先取出一顆「續命還魂丹」餵她服下,然後再親自趕至武漢,將殷落霞直接綁來!雖然那麼做,九成九得與裴興武打上一架,但他絲毫不在乎。
那樣的經歷,一次便夠。
擁住輕若鴻羽且蒼白的她,他一顆心像在火盤上煎烤,更似被無情地鞭撻過,鮮血淋漓,痛得渾身發顫。一次就夠了……再多,他會瘋的。
三月初三,早春猶帶著幾絲留連未走的冬意,風絲沁涼,冰軟拂面,仔細輕嗅著,已有淡然的花香野氣。
今兒個是湘陰一帶的喜春節。
按習俗,家家戶戶皆備上清香素果迎春神,並在門前供上一株含苞待放的桃枝。據說待桃花朵朵綻放,喜緣將至,家中若有待嫁閨女兒或尚未娶妻的男丁,都能順遂心意覓得良緣。
兩扇開敞的朱木大門前,穿著黑衣的高大身影單臂一振,俐落地翻身下馬,將馬匹交由底下人照顧後,跨步走入大門。越過門檻時,神峻目光忽被供養在門邊的桃枝引去了一會兒。
除他以外,其餘四名兄弟尚未娶親成家,在喜春節裡插上桃枝,想來應是娘親的意思。
娶親成家嗎……
他唇角淡揚,腦中自然而然地浮現妻子嬌弱的神態,下一瞬,濃眉不由得蹙起,心中既憐且痛,更多的是對自個兒的責難。
暗暗調整呼息,他跨過前庭大院,走入偌大的廳堂。
裡邊正彎著腰、檢視著擺飾在梨花木几上的盆栽的老管事頭一抬,瞧見風塵僕僕的他,忙直起身子,笑咪咪地道:「二爺回府啦。」
「嗯。」刀恩海略頷首,邊將披風解下。
十日前,他主動請纓走了一趟湘北,那兒的民團武莊剛集成不久,主要是為了對付猖獗的山賊,用以自保。
臨渴掘井自然太遲,他除了運送一批鐵器過去外,正擬定召集一些武林盟友,與當地官府連手剿匪。
「這幾日,家裡一切安好嗎?」他淡問,跟著卸下負在身後的烏剛刀,提在掌中。
老管事接過他的黑披風,撣了撣,老臉仍笑出條條皺紋。「都好。老爺一早和大爺、三爺上縣老爺家作客,今兒個雖是喜春節,但民團操練照舊,四爺與五爺清早便到東城門那兒了。」
刀恩海面無表情地應了聲,正欲啟唇再問,一陣悅耳的古琴合奏由內傳出,行雲流水,清且朗朗,相合相托,古意中顯露難得的活潑。
他劍眉一挑。
老管事見狀笑道:「今兒個府裡來了雅客,專程送琴來給二少夫人的。說是將近兩個月前,也正是上元節那陣子,二少夫人陪著老夫人上『觀音寺』裡參拜,回程途中偶見一處小小的賣琴鋪子,下馬一逛,倒與那鋪子的老闆相談甚歡。老夫人讓人在石園裡設了茶宴款待,這琴曲應是二少夫人與那位雅客一同聯彈的。咱是粗人,雖不懂其中門道,卻也曉得這兩張琴配合得天衣無縫啊!」
刀恩海眉峰更深,面容閃過一絲緊繃,他心中微突,某種警訊從腦海中急掠而過,快得難以捕捉。
「咱先把二爺的披風送去清洗,再遣人送熱水過去,讓二爺您好好淨洗。」說完,老管事轉身從大廳側門走入內院。
立在原處傾聽了一會兒琴音後,刀恩海亦舉步踏入內院,不回自個兒的院落,卻是循著那美調,走往石園的方向。
園中一隅,刀家家僕擺上一組簡樸的酸木桌椅,備妥幾色糕點和香茶,又搬來小火爐,將煮水用的陶壺直接擱在爐上,待主客喝盡杯中茶湯,方便再一次為其慇勤添上。
此一時際,幾色糕點被移了開,騰出大半桌面,左邊擺上一張紫木古琴,彈奏之人一身青色寬袍,身形修長,雖是男兒,卻發若流泉,玉面如粉。
而桌面右端則橫置著一張紅木黑紋的七絃琴,琴身發亮,應是古物,彈奏之人十指瑩瑩,似在無心撩撥,隨手便成雅曲。
兩張琴音輕擊輕激、相托相承著。
當最後一撥緩緩流蕩,餘音未了,兩人默契十足皆輕按弦面,在最勾人情懷之處止住一切琴聲,聞者莫不心中一激,連一旁伺候茶湯的兩名丫鬟亦面頰泛紅,忍不住鼓起掌。
「原來,司徒先生除制琴、販琴外,還能彈得一手好琴,絲毫不遜於咱們家擊玉丫頭。」坐在中位酸木椅上的刀母膝上覆著薄毯,略現淡紋的嘴角朝著那名玉面男子盈滿笑意。
司徒斂下雙袖,俊美五官在薄陽下輕鑲金粉,有禮地笑應:「府上二少夫人的琴技更勝在下一籌,她為主,我為輔,若無她琴聲相帶,沒法兒成就佳曲。」
聞言,坐在右側的杜擊玉牽唇淺笑,雪臉因適才的合奏微微泛紅,那暢快淋漓的傾洩尚在她胸中蕩漾。
巧顎揚起,她菱唇正掀,卻陡地震懾住了。
眾人察覺到她的停頓,自然地循著她的眸光回望,瞧見不遠處的迴廊下,那高大身影佇足不動,也不知來了多久。
「恩海。」刀母見他出現,慈秀笑容輕頷,示意他過去。
刀恩海踏下廊道,步伐沉穩,走近那張酸木方桌。
「娘。」他恭敬地喚了聲,有意無意地,高大影子將坐在右側的纖細身影整個籠罩住。
杜擊玉十指猶自撫在琴弦上,方寸瀲灩四起,不由得暗暗苦笑。
他與她啊,唉,真不知出了啥兒事了?
他前去湘北辦事,到得今日,已十日未見他了。此時他佇足在她身畔,近得幾能感受到他身上進發的體熱。自上回她發病後,今兒個說不準是兩人靠得最近的時候。
她不懂因由,不曉得他為何要疏離她?想破了腦袋瓜也找不到答案。
這些日子,他突然變得好忙碌,諸事纏身一般,常外出辦事,而一出門少說要七、八日才能返回。倘若留在湘陰,他晚歸的次數則越來越頻繁,也越來越晚,有時甚至徹夜未回,府中無人知曉他的去處。
更教她疑惑的是,他似乎不願意再與她同床共枕。
兩人現下雖仍住同室,可他每夜總拖過好晚才肯進寢房,而且不上榻,情願屈就在臨窗的躺椅上,囫圖睡下。
依她率真的性子,以往,她定是直接問明白,要他道出個所以然來的。但經過上一回在三合院落那場莫名其妙的衝突後,她著實不知,那樣……算不算是與他吵嘴了呢?
她沒想怨他,只盼他主動來與她說幾句話,將一切挑明,而非讓她獨自一個胡思亂想,又不敢把同他之間的改變說給誰聽。
她想,他絕不願把兩人的事兒鬧得府裡皆知的。她舊疾發作,她知道他受了不少責難。
她想,他心裡多少是關懷她的。
病發的那一晚,她並非全然失去知覺,心口是疼,但那番疼痛夾雜著太多情緒,酸楚澀然,早不是單純且劇烈的肉體疼痛。
她知道是他一口口哺藥餵她,靠在他懷裡時,她依稀聽見他左胸急遽的鼓跳,他擔憂著她,在榻邊守了她一夜,不曾合眼,這些,她都曉得。
所以,定是為了某個奇特的理由,他才會在她清醒過來後,對她的態度有了教人難以理解的轉變。
究竟是何原因呵……她傻傻地等著他解釋,他再不給個痛快,她向來引以為傲的耐性真要給磨光了。
再有,晚歸的他,到底上哪裡去了?
思緒紊亂,她費力寧定,心口再次漫開微微酸楚。她不想陷入可悲的自憐,覺得委屈,可那感覺仍無邊無際地湧上。她首次惱起這樣的自己。
這一方,刀母對著兒子愉悅詢問:「剛回府嗎?」
「是。」刀恩海靜道,幽沉的目光先是望向那名俊美無儔的青袍客,停頓了頓俊,又淡淡地移至妻子身上。
杜擊玉不知他正瞧著自個兒。
她輕垂玉頸,軟唇淡抿,怔怔地瞅著面前的古琴出神,錯過他深目中一閃即逝的真意。
刀母又道:「你回來得正好。這位司徒先生是琴鋪的老闆,前些時候,娘和擊玉因緣際會下與他結緣,今日,他專程送了一把『夢澤琴』來給擊玉,又分文不收,你得替擊玉好好謝謝人家。」
刀恩海神情有些古怪,視線再次調往那位青袍客身上。
「娘親放心,我會好好答謝司徒先生的。」
聽聞此言,那張俊美至極處的男性臉龐淡露笑意,已立起修長身軀,跟著瀟灑地拱了拱青袖。
「老夫人和刀二爺的好意在下心領了,正所謂美琴贈知音,能與二少夫人聯彈一曲,司徒此願足矣,再無所求。」似有若無地避開刀恩海過於凌厲的注視,他青袖捲起面前的紫木古琴,抱在腋下,笑笑又道:「打擾許久,在下該告辭了。」
見娘親似要出聲挽留,刀恩海沉聲搶道:「我送先生出去。」
「有勞。」
「應該。」
一玄、一淡青的身影轉而離開石園,穿過迴廊。迎面遇上府中三、四個僕役,刀恩海對底下人的行禮平淡頷首,斂目深沉。
在長道迴廊即將接入前廳側門之處,有一扇紅磚拱門,門外所接的足另一塊獨立院落,因無人居住,除例行灑掃外,甚少人跡。
此時兩人剛剛走至,刀恩海面容一沉,陡地出招,如獵鷹撲兔般迅捷,提在手中的烏剛刀未出鞘,直接架住對方脖頸,跟著旋身閃向那道紅磚拱門外,將人直抵在牆面,炯目中異輝亂竄。
「你該死地來這兒幹什麼?!」齜牙咧嘴的,恨不得把對方生吞活剝。
那張猶勝潘安、玉的美臉,連糾緊眉心也能俊得教姑娘家心裡小鹿亂竄。「二、二、二爺……好、好心點兒……」司徒艱難地吐出聲音,推了推那把渾沉沉、企圖勒昏他的兵器。
刀恩海狠瞪了他一眼,終於「好心」地撤下力道,鐵青著臉等待著。
回想眼前這傢伙與妻子雙琴合奏的景象,妻子小臉上展現的沉醉神態美得不可思議,他卻滿心地不是滋味,又被重酸嗆得頭暈。
「說!」怒氣盡現。
司徒笑了笑,似乎沒將對方的怒氣放在心上,重新抱妥腋下的紫木琴後,才好整以暇地道:「在下僅是上貴府拜訪,以琴會友,還能做什麼?」
刀恩海額角青筋顫了顫,下顎緊抽,咬咬牙問:「你把事兒全說了?」
司徒「嘿」地笑了聲,語氣一派輕鬆。「二爺要在下說什麼呢?嗯……說在下今兒個專程送來給二少夫人的那張紅木黑紋的『夢澤琴』,其實是二爺的心意?還是說……二爺晚晚遲歸,其實是跟在下廝混在一塊兒?」
「你給我住嘴!」刀恩海臉皮熱騰起來。
司徒勉強控制住五官神情,不讓俊唇咧得過開,免得下一瞬他的烏剛刀又抵將過來。搖搖頭,他笑歎。「二爺,好歹在下也算得上是你的師傅,所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咱們之間情誼深重,我是絕不會洩你底、扯你後腿的。」
刀恩海黝黑目瞳危險地瞇了瞇,充斥著濃得嗆人的警告意味。
捋虎鬚,得懂得適可而止啊……俊臉淺笑,青袖一揖。「有勞二爺相送,在下多有打擾了。請留步。」道完,他姿態瀟灑,一襲青衫已逕自消失在紅磚拱門外。
刀恩海在原地靜佇了片刻,捺下欲要將對方抓回來痛揍一頓的衝動。
近來,他脾氣暴烈的情況越來越嚴重了,每回總忍得辛苦。追根究柢,一切的因由全出在與妻子的相處上。
他笨!他就是笨!
胸中鬱結仍在,他重重用頭,舉步踏出那方靜寂。
循著迴廊再度步往石園,尚未定至,琴音如清蘭幽綻,又一次縈迴開來。
他不由得放緩腳步靠近。
石園裡此時僅剩杜擊玉一個,刀母已讓丫鬟們攙扶著回房休息,款待雅客的茶湯、甜點亦已撤走,桌面獨置古琴,琴弦上玉指捻弄,曲風悠然。
逢春待綻的枝啞隨風輕晃,那搖曳之姿融入琴韻,別樣風流。除此以外,周圍所有似都靜定不動,在她無雙的琴聲中醉倒。
一種莫知能解的激切在左胸衝撞,刀恩海拚命壓抑,卻無法忍下。
渾身熱血,氣息滾燙啊!
驀地,他手中烏剛刀一拋,反掌握住刀柄抽出,當刀鞘「咚」地一響落到地面時,他玄黑身影已掠至園中的石板地,單刀渾沉,身若游龍,在琴韻傾洩中走出每招每式。
他的刀力強中有弱、弱中帶強,刀法虛虛實實,幻化莫測,在可料之處轉折,在最不能意及之處橫行,便如一陣接連一陣的琴音,清、奇、慢、趣,忽又雄、峻、促、騰。
琴音緩,刀鋒也緩。
琴音急,刀鋒流瑩飛爍。
「喝!」在一記飛騰掄劈下,他猛地大喝,一方造景用的巨石「砰」地作響,竟硬生生教烏剛刀給劈破。
杜擊玉方寸劇震,十指陡頓,雄峻之音倏止。
適才,他無預警地闖入,刀招無形地切進她的彈奏當中。
她心中雖起驚愕,指法卻未能停,一番激盪,已不知是他驅動了她,抑或是她領游了他?
心有靈犀啊……
她的心跳得飛急,好快、好響,咚咚、咚咚、咚咚,震得她耳中也鼓動起來。
若非心有靈犀,還能是什麼?這兩兩相系的滋味前所未有,不管是以往與人雙琴聯彈,又或是琴簫合鳴,全然及不上此際的悸動。
灰飛漸漸定下,立在裂作雨半的石塊面前的高大背影猛地轉過身來。
「啊?!」杜擊玉不由得輕喘,因男人直勾勾瞅住她的雙目像最燙人的火焰,他臉部的線條繃緊,厚胸起伏甚烈,渾身充滿剛勁。
她頰若霞燒,口乾舌燥,微微要立起身來。
烏剛刀「噹」地落到地面,震得她險些跳起來,眸未眨,那強壯的黑影竟如拔山倒樹而來,幾個大步便拉短距離。
她再次驚喘,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