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麼愛你,你為何不能愛我呢?
我那麼愛你……
你為什麼不能愛我呢……
成萸望著櫥窗外的行旅,怔怔地出著神。
珍恩事件已經過去兩個星期了,可,現在她仍不時會想起那個午後的一場夢。
夢裡她和符揚回到了往日,他有時是那個欺負她的惡少,有時是溫柔多情的公子,但是,夢裡的他溫柔的時候多,凶人的時候少,和她對兒時的記憶完全不同。
突然間,一片灰色濃霧襲來,全世界都消失了。
她惶惶不安地在霧色裡獨行,口中直叫著:符揚、符揚……
霧色越來越濃,隱約間,一聲輕歎,像極了他的聲音,然後便是一句低啞的:我那麼愛你,你為何不能愛我呢?
那個傲性的符揚才不會說這種話,所以她相信這句話只是夢境的一部分而已,讓成萸覺得心慌的是,夢中的她含淚大叫:不是的,符揚,我──
然後便醒了……
醒來之後,出了一身冷汗。夢中的自己想說什麼呢?
不是的,符揚,我──?
我什麼?
成萸輕歎一聲,揉著額角。本來以為自己擺脫了過去沉枷,終於可以安安心心地過活。這次重逢,卻掀起太多的記憶,太久遠的心情。
或許她不是擺脫了任何事,她只是把它們推到一個角落,上了鎖,不再去想,便當一些複雜的情緒已不再存在……
叮鈴叮鈴,門上的風鈴響起,那個才出現兩周就把她平靜生活搞得天翻地覆的男人走了進來。
在咖啡桌上畫圖的小戴倫,一見情敵出現,立刻戒備起來。
「快兩點了,該走了吧?」符揚直勾勾盯著她,眼裡根本沒有那個三尺小人兒。
「老闆娘還沒回來,我再等她一下。」
男人那意氣昂藏的樣模,帶給她一陣莫名地意亂。
繡品墊布的那個案子,最後做了一點更動。符揚一個完整的作品包括有著刻印的雕像本身,以及一張以高級印泥和宣紙印出來、經符揚親手落款的印畫一份。少了其中一部分都會減損收藏品的價值。這次符大師做出了裁示,他想以純白絲綢取代以往打印的宣紙,絲綢邊緣便以手工刺繡綴上同色系的淡雅花紋。屆時展出時,會將打印好的絲綢裱框,隨著雕刻物一起展出販售。而那些幅印樣用的繡花絲綢,自然是她的工作了。
所有人都對符揚這次的改變大表讚賞,認為此舉將容易引出作品的身價,成萸心中卻有著淡淡的不安。
原本她只是個不相干的繡花人,在旁邊陪襯即可,現在卻要伴著他的作品一起推向全世界。她從未想過自己也有與符揚「攜手合作」的一天,從來他都是個才華洋溢的藝術家,她只是背後不重要的角色。這廂和國際名家合作的驚喜感固然有,卻也覺得好像和他越發糾纏不清了。
成萸抑回一聲歎息,到咖啡桌旁陪戴倫畫圖說故事。
符揚看她溫柔可親地陪著小鬼頭的樣子,越看越不是滋味。
「你的責任是當店員,又不是當保母,幹嘛每天花這麼多時間陪這小鬼!你不是不喜歡小孩嗎?」他的長腿勾來一張椅子,椅背朝前跨坐下來。
「我從來沒有不喜歡小孩過。」她和顏悅色地說,眼眸仍望著戴倫。「而且紫綬同意我每天提早幾個小時離開,好回去趕你的案子;天底下到哪裡找這種好老闆?我偶爾幫她帶一下戴倫,也是應該的。」
是了。她沒說過她不喜歡小孩,她只說過不想生小孩──他的小孩。符揚一想到這點,心情更惡劣。
正好這時有客人,成萸起身去招呼,大小男人在咖啡桌前對立,虎視耽耽。
「臭小鬼!你要是識相一點,少纏著我的女人,聽到沒有?」符揚忍不住先低聲開炮。
「姨不是你的,姨是我的。」小戴倫毫不相讓。
欠揍!符揚長手一拎,就把他拎在半空中,還站起來用力晃兩下。
「你再得意啊!身高不到三尺的小鬼還敢跟我搶人,活得不耐煩了你!」
「姨──」戴倫猛然提高童音大叫。
成萸立刻回過頭。
符揚火速將他抱進懷裡,兩個男人同時擠出笑容看她,一副很友好的樣子。
成萸莫名其妙地看兩人一眼,繼續去招呼客人。
「你不要以為我制不了你,連你老頭子見了我都要敬畏三分。等我打通電話給他,你看你以後還能不能來你娘店裡!」符揚氣得牙癢癢。
「你『手滑』!」小傢伙對著他鼻子指責。
「什麼?」
「媽咪說爹地『腳滑』。如果爹地『腳滑』,你就是『手滑』。」戴倫不知道狡猾是什麼意思,看媽咪那天念爹地的樣子一臉不高興,可是爹地卻一臉笑嘻嘻的,他猜想「腳滑」應該是說對方不好的意思。那手滑一定比腳滑更壞!
符揚腦袋一轉,嘿嘿詭笑兩聲。
「你說得對,我的手確實很滑。不幸得很,你正好就在我手上。」他又拎著戴倫後領,準備把他「滑」到牆上的衣架勾住。
「姨──」一聲大叫。
成萸立刻回頭。
符揚的動作僵住。
「符揚,你想做什麼?」成萸的眼神徘徊在他的手、手上的小人、牆上的掛鉤三者之間,越來越不善。
「咳!沒有,我跟他玩而已。」他輕咳一聲,把小孩再收回懷裡。
「他『手滑』啦!」戴倫大聲指控。
「對啊,手滑手滑。」這個死小鬼!「你總有一天有落單的時候。」
大人威脅,小鬼也不怕他,兩個人用眼神再度幹上了。
「符揚,你這麼大的人了,還跟一個小孩子鬧彆扭。」成萸雙手盤起,腳底板開始打拍子。
「哼,他是章柏言的兒子,將來長大了只會跟他老子一樣陰險,你別以為他會變成什麼好東西!」
「你說爹地壞話你壞人!」小戴倫氣得跳腳。
成萸歎了口氣。「算了,我看你還是先離開好了,不用特地來接我,待會兒我自己叫車回去。」
「……我只是散步順道繞過來的,誰又是特地來接你的?你以為我時間太多啊?」
「本來就是!」戴倫其實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只不過想跟他唱反調而已。
「可惡你這個臭小鬼,你比你老子更陰險!」符揚變臉!
「符揚!」
又叮鈴一陣鈴響,這間店的頭家終於回來了。
成萸如釋重負。她一個人實在很難顧到兩個。
「回來得正好,你兒子還你。」符揚臭著臉,把小鬼往他娘懷裡一塞,然後拉著成萸往外走,也不管人家客人招呼到一半。
「符揚!我的包包還沒拿!」成萸用力搖動他的手。
符揚又臭著臉進門拿了包包就走,活像人家不是放他後面那女人的假,是欠了他幾百萬。
成萸真是拿他的蠻橫沒辦法。
她想起夢中的她該說什麼話了。她八成是想講:不是的,符揚,我先被你氣死了!
回到符揚的公寓,他仍愀然不樂,兩人吃過遲來的午餐,符揚準備到頂樓的工作室,這一忙,不到深夜八成不會下樓。
「符揚……」
他臨出門前,成萸輕聲喚住他。
符揚回頭。
成萸遲疑片刻,終於說:「早上房東太太打電話到店裡去,房子已經修好了,我隨時可以搬回去。我想,明天早上就離開……」
「不行!」他想也不想地回絕。
彷彿早料到他的阻撓,成萸捺下性子,以講理的口氣說道:「我有自己的地方住,於情於理都沒有繼續打擾的道理。」
「你不怕那個什麼荷西的又找上門?」
「他已經被警方收押了,罪名是私闖民宅和恐嚇,而且荷西其實不算壞,他只是那天喝醉了酒而已,就算判個輕罪出來,以後也會收斂的。」
「不行。」他仍然說。
成萸俏然凝立片刻。
「符揚,我覺得我離開比較好。」半晌,她又開口。
「還是不行。」符揚冷冷地說:「關於底圖要配什麼樣的花邊或圖案,我有我自己的想法,你住在這裡,對我比較方便。」
過去兩周,他確實一想到什麼特殊的圖案,就會隨手畫下來,然後要她照著繡在絲綢一角,可是成萸卻覺得這並不是理由。
「如果要溝通工作上的事,你有我的號碼,隨時可以打電話給我。」
「我的作息不穩定,總之你住在這裡對我最方便!」他的態度越來越強硬。
「符揚,如果今天接下繡件案子的人不是我,你還會要求那人要住下來嗎?」成萸終於點明。
符揚揚了下眉,毫無表情的俊顏,慢慢地浮上一層譏誚。
「慢著,你不會以為我強留你下來,是為了什麼舊情難了的狗屁因素吧!」他冷笑一聲,表情十足十的挖苦,「成小姐,你別太往自己臉上貼金了。我符揚也不是死纏爛打的渾人!我說留你下來對我比較方便,自然就是為了我自己!等你把所有繡品全部完成,即使你想賴下來,我還懶得留客。這個工作你如果接得這麼心不甘情不願,大可去找費歐娜談清楚,看你先繡好了多少件,我把錢結清給你也就是了,紐約也不是沒有其它人知道如何刺繡,我勸你還是不要高估自己的魅力好!」
成萸被他搶白得面紅耳赤,話都說不出來。
符揚說完,拂袖而出,看都不再看她一眼。
他的話如寒冬凍雨,兜頭澆了她一身冰,從此刻才真正從「符揚」的角度來看事情。
之前遇著他,她只想著避開,全然不願深思那種急著閃避的心態下藏著什麼。如果她真如自己所想的那樣不再受囿於五年前,那麼符揚之於她,應該如過路人一樣,她又有什麼好閃避的呢?
就算符揚在急難中收容她好了,雖然她不知道符揚那天打電話給她的目的是什麼,不過他終究是在電話裡聽到她身旁有危急之事,匆匆地趕過來也發現狀況不假,如果今天換符瑤、成渤,或任何童年舊友,符揚都會提出暫時收留對方安排,不限定只是對她而已。為什麼她就一相情願地認定,符揚是出於舊情難忘呢?
舊情,舊情,心心唸唸要擺脫的是自己,口口聲聲掛在嘴上的也是自己,莫非,她才是那個對陳年舊事念茲在茲,無法摒棄的人?
成萸出了一身冷汗,強烈情緒開始扣動心頭高築的圍牆。
不行,她不願再想,她得離開!
她火速起身,機械性地回房收拾行李,出於一種連自己都不願深究的心思,她只想趕快遠離此處,到一個暫時呼吸不到符揚味道的地方。
她拿了簡便的行李,在客廳裡又發了一陣子呆。
驀然間,門鈴裊裊而唱。
她悚然一驚。才離開不到半小時,符揚已經回來了嗎?不對,符揚如果下樓來,不必按門鈴。
她先將行李提到玄關放定,深吸一口氣開了門。
一打照面,門裡門外同時一愣。
「小萸?」符夫人如畫般秀麗清致的面容,寫滿詫異之色。
成萸只覺得腦門當頭一個雷擊,眼前都是金星。
天啊!怎麼會是符伯母?
從五年前開始,她就沒有再見過符家任何一人。她立時想到目前的處境──當初不斷堅持不願再受符家恩惠的自己,現在又出現在符家人的屋簷下,而且屋主還是當初那被她重重戳戮的符揚。
她該如何面對符伯母?又是用何種立場來面對她?
成萸僵在當地,連聲帶也發硬了。
「符……媽……伯母……」
她該如何稱呼她呢?她已不能再循著婚後的習慣叫「媽媽」,是回頭叫伯母,或更退一步叫夫人?
短短幾秒鐘,她的臉色變了好幾變,從蒼白到通紅再回到蒼白。
符夫人比她先一步鎮定下來。
「小萸,好久不見了。」
這是她第一次在符夫人臉上看見那溫柔慈婉的笑,完全不像素來端冷矜持的模樣,成萸越發覺得措手不及。
「伯母……」
「進去坐啊,小揚在嗎?」符夫人往前踏一步,她只好閃身避開。
長輩一眼瞄見放在玄關的行李袋,不動聲色,輕盈地往客廳走來。
「你別一直站在門邊,進來坐啊。」符夫人淺笑道,主動在沙發上坐下來。
成萸定了定神,碎步走向廚房。
「符揚剛上樓工作去了。我幫您倒茶。」
一切安頓定,她坐在客廳下首,兩手放在膝上,眼觀鼻,鼻觀心,一陣陣扎人的尷尬刺戳著她。
「小萸,真的好久不見了,你這幾年過得好嗎?」符夫人心平氣和地問。
「我過得很好……工作很穩定,生活也還過得去。」
「你怎麼都不回台灣看看呢?符揚的工作必須世界各地飄泊,你也不回家,每年過節,你符伯伯常歎著,餐桌上老是少了兩副碗筷。」符夫人輕聲道。
她不回「家」的原因不是很明顯嗎?成萸不知該如何回答。
「我知道你一直和我不親近,不怪你,我的性子比較生冷,不太會說話,你們幾個孩子都和符伯伯親近一些。」符夫人見她低頭不語,又說。
「不是的!」她連忙回答。
符夫人妙目流轉地望著她。
「我是怕……我若是跑回台灣去,只會讓每個人覺得尷尬。」成萸終於輕輕啟齒。
五年前形同決裂的那一夜之後,大哥終究沒有娶符瑤,可是也未再和荔帆姊復合。符瑤後來搬出符家,在台灣經營自己的小事業,詳細的情況她並不清楚,而符揚遠走英國,她避居紐約。最後,一直留下來的,竟然仍是成渤。
當然他也搬出符家了,自己住在台北市中心的一間公寓裡,但是他一直待在符去耘的計算機公司裡,幾年下來,這支「旁軍」已經被他弄得有聲有色,儼然和符去耘為妻家打理的證券公司旗鼓相當了。
她不知道哥哥留下來幫符伯伯的用意是什麼,或許是他自己本身對這個行業感興趣,或許是他看見兩老子孫離散,不忍他們孤單,又或者是替妹妹那番「大逆不道」的話覺得有愧於符家,總之,最後他和符去耘是千里馬與伯樂的關係;留在兩老身邊打點照料的人,也只有他一個。
成萸她雖然一番話得償所願,哥哥不必娶,自己不必留,可再無法坦然無事地出現在符家人眼前。
「尷尬?」符夫人若有所思地反覆輕念兩次。「小萸,雖然我鮮少表現出來,可是在我心裡,你和成渤確實與我自己的小孩沒兩樣。」頓了頓,她苦笑一下,「或許有些小地方表現讓你覺得兩者有差,大環節上,我並沒有將你們兄妹視為外人。」
成萸俏顏微紅。
「符伯母,我不是在抱怨……」
「我知道。」符夫人微笑打斷她的話。「你的意思,我都瞭解。讓你多年來一直處在卑屈的心情裡而我們夫婦沒有發現,也是我們的疏忽。符揚從小就霸道慣了,我們只注意到他對你好,卻沒有想到,這份好是不是你自己也想要的。」
成萸再度低首無言。
「你知道嗎?我很心疼你們兩個。」符夫人溫柔地望著她。「我知道你是個戀家的人,可是為了這件事,你寧可離鄉在外,不肯回來。而符揚……唉,你不肯回來,他也就沒有回家。你們倆一個在南,一個北,最終還是牽扯在一塊了。」
「符伯母,我馬上就要離開了。」
「為什麼?符揚好不容易才找到你。」
她忍下喉頭的腫塊,勉強說:「符伯母,你誤會了。符揚並沒有找我,這次他只是碰巧遇到我出了點麻煩,好心收容我,他對我……其實已經沒有任何感情了。」
「是嗎?」
「是真的。他、他剛才又跟我強調了一次,符揚和我五年前就結束了。」
「那你聽見他的強調,心頭有什麼感覺?」
成萸被問得一怔。
「也沒有什麼感覺不感覺的,我們已經分開這麼久,不管愛恨情仇,本來就淡了很多。」她避重就輕地道。
符夫人又默默看了她好一會兒,那洞徹人心的眼神,幾乎讓人無所遁形。
「小萸,我不知道符揚是怎麼跟你說的,但無論如何,那都不會是真心話。他就是這樣的倔性子,即使骨髓血肉都剔光了,一身架子無論如何也不肯垮。你應該比我懂他才對!他越是說話激你,就表示他越在意。」
成萸覺得心頭彷彿有只無形的手,重重絞了一下。她無力地搖搖頭,無法再說。
「符揚對你的在意,絕對是超乎你想像的。否則也不會為了你短短一番話,整整五年都不願回家。他是怕一回去,睹物思人,又掀起那種求之而不可得的痛苦,你明白嗎?」
是嗎?
為什麼符夫人說的,和符揚說的,完全不一樣?她應該相信誰的?
不,最重要的是,符揚對她有情又如何?無情又如何?她自己心頭究竟是怎麼想的呢?
不斷往心底深處推的問題,終於必須昭昭攤在陽光下,她無法再逃避躲藏。
短短一席話說完,千里來訪的符夫人累了,主動走進另一間客房暫歇一下,讓她自己好好想想。
她怔然望著窗外穹蒼,心像是入煎鍋裡翻炒,各種調味料都加了下去,到最後連自己也嘗不出最真的味道。
她茫然走到符揚的臥房前,頓了一頓,推門而入。
在這裡住了兩個星期,這是她第一次踏入他的私人屬地。
他的房間和客房沒有太大區別,反而她自己的房裡會擺盆花、掛張照,還更有人味一些。
沉頓孤寂的氣氛,讓她心下惻然。
這就是符揚五年來的生活寫照嗎?一座華麗而空洞的陵墓。
床頭櫃上擺著一本素描簿。這種畫本子她是看慣了的,以前他們還在一起時,符揚一定在家裡各個角落都擺上筆和紙,隨時想到靈感就提筆畫下來。
她坐在床側,拿起本子來翻閱。第一頁是一隻手的素描,左下角的日期是三年前畫的。第二頁是一個女人後頸的那段曲線。第三頁是一雙曲起來的長腿……
一頁頁翻下去,日期越來越近,那熟悉感亦越來越怵目驚心。
雖然沒有畫出臉孔,這些身體卻來自同一個人。有幾張重複出現共同特徵,例如左手虎口上的一顆小痣,右腳膝蓋上一個月白色的疤,後頸正中央一個心形的胎記……
成萸胸口重重一震!
這是她!
這個本子裡,畫的都是她!
為什麼?為什麼符揚要畫她?而且是在他們分開的期間?
他不是恨極了她,氣極了她嗎?為什麼還用這樣溫柔的筆觸,描繪著她的每個部分?
成萸渾身發抖,把素描簿一扔,快速在房裡來回走動。
血管裡有一股洶湧狂潮讓她無法靜坐!她來來回回越走越快,氣息開始喘,額角沁出細汗,心靈的躁動超於肉體的疲勞。
終於!她猛然在房中央停下來,感覺自己再不做些什麼轉移注意力,胸口就會進開來一樣。
她煩亂地拉開衣櫃,依循多年來的習慣,就想要整理符揚向來最會弄亂的地方。
手不期然在地上觸到一個硬硬的物事。那個東西用一份舊英文報紙隨手一包,就扔在牆角,摸起來的外觀是不規則狀。她接觸多了符揚的手筆,一摸就知道報紙下是一個他雕過的塑像。
為什麼這樣隨手包著?委迤在地?
她心情不穩地撿起來,將紙縛拆開。
一個黃楊木雕作。
一個少年模樣的人坐在一張靠背椅上,手搭在腦後,一雙長腳橫跨到另一張椅上,姿態慵懶;一個少女坐在他大腿上,膝蓋攤了一本書,低頭正細細地讀。
男孩女孩的五官只用三筆草草帶過,樸拙的工法卻無比傳神。
她的雙手重重抖顫著,眼前開始模糊。
雕像的側旁,刻有一個三寸見方的印文。她用力眨著眼,眨開由淚織成的簾幕才能讓自己清晰看見上頭的隸文──
情在不能醒
五個字如五柄大錘,重重敲上她的心房。
成萸緊捂著胸口,痛叫出聲。
符揚愛她!符揚一直愛著她!他真真切切地、像剜心般疼痛地愛著她!這不是宣示,不是主張,不是佔地為王的勝利者姿態!
他一直以一個男人愛著一個女人的方式,在愛著她!
成萸再待不住了。
她奪門而出。
一離開四十四樓公寓,符揚就陷入自厭的情緒。
當時只覺得無法再盯著她發白的臉,只好轉頭就走。上了樓來,開始把自己譙到臭頭。
也不過就一個女人不愛他而已,他耍什麼少爺脾氣?昧著良心說一堆重話將她轟得頭都抬不起來,他就比較痛快嗎?
心早就丟了,護著一個破碎的尊嚴幹嘛?他奶奶的!
可是,符揚若是會在第一時間下樓道歉,他也就不是符揚了。
獨自關在工作室裡,自厭自棄了大半個小時,一點工作情緒都無,他終於詛咒一聲,將雕刻刀用力扔開。
等一下下了樓,要用什麼態度面對她呢?成萸那女人臉最嫩,嘴巴又笨,剛才被他搶白了一頓,鐵定又像以前一樣沉著一張小臉不理她……
慢著,不理他還好,她不會真被他一說,包袱款款直接走人了吧?
符揚一驚,連忙邁開長腿跑下樓。
一打開門就看到玄關上的行李。
該死!這女人真的打算跑!幸好他及時想到!
「成萸?成萸?」他俊顏緊繃,在家裡各個角落找人。
廚房,不在。
她的房間,不在。
書房,不在。
客廳、浴室都不在。
可惡,行李還在就表示人還沒走,她跑哪兒去了?
「成萸!」他心裡越來越慌,突然注意到自己房間門開著。
「成──」
房間裡也沒人。
床上散著他的素描本,一隻他去年遣懷而做的木雕被人從衣櫃裡翻了出來,滾落在地毯中央。
符揚一呆。她看到了?
來不及因心事被揭穿而感到尷尬,他只想知道,成萸人在哪裡?
匆匆跑出門外,另一間客房間慢慢打開。
「符揚,你這麼早就下來了?」他娘!
對了,他娘前幾天打電話說到波士頓看親戚,回台灣前會繞過來他這裡住一晚。他怕成萸知道之後,會趕著離開以迴避母親,所以沒有告訴她。
「成萸呢?她跑到哪裡去了?」
「成萸?她不是在家裡嗎?」符夫人一怔。
符揚心下煎急,無暇向母親解釋太多,大步跑出家門。
他房裡的散亂隱隱讓他覺得不妙。成萸的個性絕對不是隨便把東西扔一地的人,更何況連行李都忘了拿。她會這樣離開,表示當時心情一定不平靜!
在趙紫綬的家裡和店裡都找不到她。
到了大衛的設計公司,她也不在。
回她的公寓,房東說人還沒搬回來。
接下來,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找哪裡!他對於她這五年來的生活,所知如此之少,他該怎麼辦?
而,她看透了他的心事,反應卻是轉頭就跑,這又代表什麼呢?他該哭還是該笑?他茫立在紐約街頭,第一千次的懊悔自己沒能管住那張嘴!
對了,費歐娜,她或者到畫廊去找靈感也說不定。費歐娜是他的最後一個希望了!
符揚召來出租車,心急如焚地飛往目的地。
成萸仍然不見人影,倒是遇到一個他此刻絕對沒有心情應付的女人。
珍恩。
拖拖拉拉了兩個星期,她終於找不到任何理由滯延,明天就要搭飛機回倫敦了。姊姊這次是吃了秤砣鐵了心,甚至把她轉薦給另一位開藝廊的朋友,決心讓這任性的妹妹脫離自己羽翼,實際到現實社會裡磨一磨。
「符揚!」
「讓開,我沒空理你!」
珍恩三番兩次的糾纏,他早就覺得不耐煩之至;此刻心煩氣躁,更是火氣比天高。
如若她和自己一樣是一往情深,癡心不悔,他對她或許還會有幾分物傷其類的感慨。珍恩卻分明不是!
她對符揚的糾纏,除了迷戀多年而不可得之外,更太原因是無法接受自己是被拒絕的那一個。
若說他們兩個人身上有任何共通點,那絕不是「癡心」,而是同樣驕縱任性。
「既然你完全不顧念我是你恩師的女兒,那我對你也不必心軟了。」珍恩硬堵在他身前,撂下狠話。「你很喜歡那個姓成的女人吧?如果我跑去跟她說,三個月前我還躺在你的床上,不知道她會有什麼反應?」
符揚深深看她一眼,突然迷離性感地一笑。
珍恩心兒一怦。
符揚將她帶到牆角,伸臂撐在她頭兩側,低頭在她頸上深嗅了一下。那灼熱性感的氣息,讓珍恩小鹿亂撞,無法相信他突然軟化了。
「過去幾年我的女人很多,這壓根兒不是秘密。即使你跑到她面前捏造什麼,我也不痛不癢。」符揚在她耳畔如情人般的黏蜜輕語,「倒是你,珍恩,你確定你真的想陪我玩?」
她的心又是一跳,這回是往發緊的感覺跳。
符揚撐起臂,唇在她的唇兩公分之外,眼無限深意地盯住她。
「你知道我認識的三教九流有多少,許多甚至是連紐約警察都惹不起的人物。我可以深夜到哈林區走一圈,離開的時候毫髮無傷地帶著一掛朋友一起出來。」他的長指沿著她的臂溫柔往上移觸。
珍恩陡然打個寒顫。
「我有太多方法讓一個人失蹤而不會牽連到自己,你真的要跟我玩這種遊戲嗎?」他在她耳畔呢哺。
「你……你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她聲音顫抖,一股冷意從腳底往上衝。
「不要試煉我的耐性,珍恩。」他溫柔一笑。「你知道我這個人沒有多少世俗的道德觀,要搞掉一個人對我不是太困難的事,即使你是天皇老子都一樣。」
珍恩抖得猶如風中落葉一般。
「你只要敢靠近她一步被我看見,即使你只是問個路而已,我都會殺了你。」他的語聲仍然如絲般輕柔。「我會把你切碎到,連你家人都無法認屍的地步,你可以試試看這是不是一個空白的威脅。」
珍恩.葛倫相信,他不是在開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