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趙憫,丹荷率先走到她身邊,牽起她的手,一起回到圓桌邊。這桌是首席,只有趙家人和鍾無忌。
坐定,她一瞬不瞬盯住無忌,他的眼光刻意轉移。
還是看不到她嗎?他鐵了心,打算否決掉兩人的曾經?好吧!隨意!
低頭,逼回在眸底閃過的淚光。她不哭,驕傲女人怎會為男人流淚?
深吸氣,壓抑,無忌深邃眼光間隱藏痛楚。不能多看她一眼,再看便要脫韁失速,但……她穿了他送的禮服……
那件禮服……他站在雪梨街道的櫥窗前,看著模特兒,想像小憫穿上它的模樣,想著、想著,他在夏天的澳洲、夏天的聖誕節,買下夏天的禮服,期待她成長,期待她的心情從寒冬走入艷夏。
他的幻想零誤差,五年不見,十六歲的小女孩成長,她的美麗叫人驚艷,下飛機,他一眼就望見她,也望見自己的衝動。
他想拉拉她柔軟的小手,想問問她,那個罵她驕傲的女生下場如何?他還想把她的頭壓在自己肩上,對著無人夜空,說遍五年來的思念情愁。
他知道,小憫的眼光在自己身上纏繞,知道她的滿心期盼,但他怎能留給她想像空間?那些郵件、那些互通心意的歲月該暫停,他對她的好必須在限定條件之內,他不能任心情恣意脫序。
他鼓吹自己定心!未來已經作好決定,他不能三心二意。
趙育勤上台,拿起麥克風,他滿面春風。
「謝謝大家撥冗來參加今晚的餐敘。大家都以為餐會是為了替無忌接風,其實不然,除了接風外,我同時也要為我的兩個女兒小悅、小憫慶生,她們是同一天出生的,前後相距不過半個小時,不過兩個女兒的個性南轅北轍,各有各的興趣,我想指望她們接手我的事業恐怕太難,新時代青年,不吃老一輩的傳統觀念。
幸好老天爺對我厚愛,讓我領養了無忌,大家都知道無忌的工作能力,我不說他是菁英,因為我覺得這兩個字不足以形容他,他的優秀所有人都看在眼底,短短五年,他不但拿下學位,還把競澤電子帶到美國去,去年光銷售成長率,就達到百分之六十七,創下所有華人在美國的傲人成績,所以時代雜誌對他的評語,我覺得每一句都精闢入理。
我很高興他是趙家的一分子,更高興他肯為我擔下競澤這擔子。最後,我要向大家宣佈兩件事,第一,我從今天起退休,由無忌接掌競澤。第二,無忌將在今晚和小悅行訂婚禮,希望大家能為他們的幸福做見證,也希望在未來的日子裡,大家能給予無忌更多支持。」
倏地,趙憫肩膀僵硬,拿在手中的筷子掉落地,緩緩地,眼神向上游移,她尋找他的眼睛,尋找他的心意。
原來如此,他怕她妨礙他和小悅的幸福、怕她用電子郵件鬧出事情,所以不看她、不聽她,假裝兩人間從無交情。
何必呢?何必這麼看她不起?只要給點提示,她會自動退開啊!反正他和小悅結合是早晚的事。
熱烈的掌聲把無忌和小悅迎到舞台中央,趙憫不轉頭,不看他們交換戒指切蛋糕,不看他們的幸福快意,她咬緊牙床,逼自己不、準、傷、心。
冷,她從手心冷進骨子裡,冷得牙關打顫,冷得無法言語。
深吸氣,她快要窒息,不過她不能在此時昏倒,她絕不惹笑話,頭抬高高,猛地轉身,半秒鐘,她把笑容掛上眼簾。
需要祝福是嗎?好!她給。
舉高手,她和眾人一起拍手,拍得好熱情。
她在笑,笑得比父親璀璨亮眼;她開心,開心金童玉女終成連理,不錯吧,她的演技。
銳眼掃過,他的眼光掃進她的心,她在硬撐,他明白。心疼氾濫成災,他想抓下她的手,對她大吼:「別拍手了,想哭就哭出來!」
可惜,他什麼都沒做,只是靜靜地,看著她誇張的笑顏。
接過服務生送來的蛋糕,她笑著把奶油放進嘴裡。
心抽兩下,無忌曉得她的胃很糟糕,不能吃太油、太鹹、太辣,否則鬧起來便是幾日夜的不安眠,但,她還是賭了氣,把奶油全往肚子裡填。
蠢吧,她從來只能欺負自己,欺不來別人。
「祝鍾經理和趙小姐,永浴愛河。」有人拿起酒杯提賀詞。
說得好,趙憫把杯子注滿,把滿杯威士忌吞下肚,辛辣的灼熱感沿著喉嚨下滑,燙傷她的心。
「祝鍾經理和趙小姐,甜甜蜜蜜。」
不錯不錯,好個甜甜蜜蜜、恩恩愛愛、永世不分離,趙憫注入八分滿烈酒,仰頭,一口喝下。
舞台上,無忌眼光凜冽,他望著瘋狂灌酒的小憫。
再添一杯,趙憫起身高舉酒杯,亮麗笑顏迷倒青年才俊無數。
「祝妹妹和妹婿,結愛務深,琴瑟合鳴。」語畢,仰頭,她喝掉滿杯苦酒。
酒精沿著她的喉嚨往下灼燒。燒吧,燒去所有知覺,燒去早該死絕的心臟;舌頭麻痺、知覺麻痺,當身上器官全都麻痺,哪裡還曉得疼痛?
眉微蹙,拿來酒瓶,她四度將杯子填滿,酒近唇,無忌再忍不住了,衝下台,從她手裡奪去酒杯,嚴厲眼光落下。
她不怕,趙憫笑笑。
「你不能再喝。」
「難得開心嘛,喝點酒有什麼關係?」她巧笑倩兮,好不誘人。
「你喝得夠多了。」說著,他把她的酒倒進自己嘴裡。
她看他,不語,笑容浮起,倒酒,舉杯向小悅。「新娘子要不要也喝一點?」
「她不能喝,你別欺負她。」濃眉聚攏,他的聲音出現危險。
「哦,對,不能欺負。小悅,我告訴你哦,出國前,你的無忌哥哥警告過我,你對他很重要,無論如何都不能欺負你,否則他會回國找我理論。你要跟他講講,這五年,我有沒有欺負過你啊?」趙憫說得輕快飛揚,似玩笑、似真心。
「小憫,你醉了。」小悅說。
「你不能喝酒,我代替你喝,好不?」迅速地,她把酒吞進喉裡,又是灼熱、又是刺激,真不錯,她迷戀上酒精滋味。
「小憫,再喝會醉的,宿醉不好受。」丹荷把酒杯拿走,換給她一杯果汁。
果汁哪裡及得上酒精濃烈?搖頭,她推開丹荷的好意。
走下台階,育勤看見小憫的「融入」,他很高興昨夜一席話,打破父女間的僵局,拍拍趙憫的肩,他問:「小憫,接下來就是你了。有沒有喜歡的男孩子?帶回來給爸爸看看。」
「當然有,不然你以為我天天在外面混,混不出一點成績?你女兒長得還算可以啦!」她刻意把話說得大聲。
無忌聽見,臉色黯了黯。
「以前的事別再提,聽爸的話,那些男孩子不是好東西,你要找的對象應該像無忌這種。」育勤皺眉道。
「好啊,由爸爸安排,你想我嫁誰,告訴我,我全力配合。」
說著,她拚命吃蛋糕,吃完一盤再一盤,果然,三分鐘不到,噁心感翻湧,摀住嘴,她想吐。
丹荷靠過來,把面紙遞給她,憂心忡忡問:「小憫,你怎麼了?」
「不知道,不過我想,不會那麼倒楣吧,昨天那個男生我們才認識三天,要是懷孕了,我還真不曉得上哪裡找人負責任。」她刻意笑得滿臉陽光。
她的說法讓趙育勤氣急敗壞。「你居然、居然……」
「爸,別生氣,沒事的,我知道哪裡有不錯的婦產科,這種事,我很有經驗。」她誣蔑自己,越說越得意。
「閉嘴!你不要逼我在這裡讓你難堪。」
「好啊,我走,省得你不舒服。」
推開椅子,她的胃震天震地的痛了起來,明明是慘白了臉,她仍然挺直肩背,帶著笑靨,以最優雅的姿態走出人群間。
進入化妝室,趙憫吐得摧心裂肺,她淚流滿面,為了不能言喻的痛心。
「趙憫,你是天地間最笨的笨蛋,你不知道他們是一對?你不曉得,他們已訂下婚約,早晚要走過紅地毯、共度一生?你怎不曉得,他給的東西是同情,沒有感情成分?
你不是自詡瞭解他嗎?他習慣扛責任啊,你只不過是他的責任,他同情心氾濫時的發洩對象。」
她罵過自己一陣又一陣,恨自己的癡,怨自己的蠢,恨一廂情願讓自己成了大笑柄。
「你不應該讓自己那麼狼狽,你不是流浪犬,何必要人垂憐?他的同情心過了保存期限,有本事,你應該讓他明白,沒有他,你照樣活得精采萬分。」她對鏡中自己說話,一句句,企圖說服自己。
許久,趙憫走出化妝室,一出門,發現無忌就站在門邊。
抬頭挺胸,趙憫假裝沒看見,逕自要從他身邊繞過去,在經過他身旁時,他突地握住她的手臂,把她拉回身前。
「先生,我們認識嗎?」趙憫甩開他。要距離?何難,她給啊!
「你胃痛,不應該喝酒、吃奶油。」他說了句不相關的答話。
「我太高興了,喝點酒、吃點奶油算什麼?」她用力甩開他的掌握,但下一秒,她又被他拉回胸前。
半分鐘定格,她的視線停在他的藍色領帶上面,昨夜……她幻想過這個懷抱,幻想過溫暖,也幻想過自己躲在裡面,訴說五年來的點點滴滴。可惜這裡已被人佔領,而她,不屑侵犯別人的軍事要地。
「你不能總是用脾氣對付自己的身體。」嚴肅臉龐凝上寒霜,他憤怒。
「我高興。」笑容再次懸上。
「你一定要這樣子才會高興?」
「哪個樣子?我表現得不夠得體?別人拍手我拍手,別人祝福我也祝福,我以為自己的表現不錯,沒想到在你眼裡還是不夠。妹婿,你真是個高標準的嚴苛男性。」
「如果你不想參加,可以不要出現。」
他不願勉強她,不想看她全身僵硬、筷子落地的淒然,更不想見她的矯情,和強撐出來的驕傲。
「錯,我好想來哦,有這麼好機會,我怎能放棄?我努力了五年要表現給你看呢,讓你看看我是多麼拚命地融入這個家庭,多麼努力地成為這個家的一分子,我盡力接納你這位妹婿,你居然還嫌我做的不夠好?太苛刻了吧!畢竟不是人人都叫菁英鍾無忌,我能做到這個地步,至少值一聲喝采。」
「為什麼不用真面目示人?為什麼要說一大堆亂七八糟的話讓爸爸擔心?你的武裝太可笑,難道自己一點都沒有發覺?」
可笑?對啊,是可笑,她盲目追求他的注意,卻沒發覺感情變質,添入愛意,她以為自苦會讓事情容易,沒想到換來一句可笑。
可笑的趙憫、可笑的女人,可笑的她花了一輩子,想贏得兩個男人的心,卻是次次失敗,次次落空。
「用真面目示人,這是你要我做的?」抬頭,她問。
他要她快樂,要她像個正常的二十一歲女孩,也許不夠優異,但能大膽地坦承自己的情緒;他要她別壓迫自己,要她在生活裡找到目標重心,別讓自己沉淪在那場意外痛苦裡,日日自欺。
「是的,做回你自己。」他回答。
做自己?多難,要真能做自己,第一件事情,她會從小悅身邊搶走他。
搖頭,她吸氣。「好,做回自己,這是我最後一次聽你,從今天起,你不再是我的監護人,我們之間……再沒有任何關係。」
霍地轉身,不回頭,她昂首闊步,離開他的視線。
在海邊坐一夜,白色禮服沾滿濕泥,海風陣陣打在臉上,催促著她的清醒。
「哭什麼呢?你本棄於天地,本不該接受恩情,是你又貪心了,貪心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才會落得如此境地。
不是嗎?若是你不貪圖父親的心,就不會發生一連串悲劇;若是你不貪求無忌的關懷,哪裡會有今日的難堪?為什麼經驗總是教不會你,做人千萬不能貪心?」
她是那麼高高在上,那麼倔傲的女生,怎容許自己的自尊心,一次次被踐踏到底?他不喜歡她,有什麼關係?反正她不需要任何人喜歡;他不在意她,無所謂啊,反正她從不要誰在意。
問題是……她愛他啊,她愛慘了他,沒有他,她連一天都活不下去,她早該在十年前就死去,是他的肩膀讓她倚靠,讓她一路跌跌撞撞仍然成長……
「不愛、不愛,趙憫,你一點都不愛他!你不愛他!不愛。對,就是不愛,不愛不愛不愛……」她大吼幾十次不愛,卻說服不來心。
淚泛過裸臂,海風吹來,冷意竄入心底,她雙唇慘白,胃間抽痛已傳不到知覺神經,心痛壓過所有感覺。
「媽咪,為什麼死的人是你不是我,如果是我就好了。」
為什麼不是她?
這話,她問過自己無數次,曾經,她會得到一個回答──因為你很重要,你必須為你母親完成未完的心願與理想。
沒錯,無忌告訴她的,她在話裡找到自己存在的必要性,找到自己不能消極的主因,是他提供了她上進的主力,也是他鼓勵了她的心,為他眼中的讚賞,她拚命。
然而今日,他別開眼睛,收回過去與曾經。
一筆勾銷了,他要他們的過去式全一筆勾銷,她何苦不捨眷戀,她二十一歲,大到足夠承受,再不是那個十一歲,只會躲在棉被裡偷哭的小女生。
閉眼,場景浮現眼前──
那年夏天,她在樹下畫畫,無忌靠著樹幹看書,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說說笑笑,場面和諧。
剛睡過午覺的小悅推開窗戶,看到院子裡的兩人,怔了怔,隱隱不安升起。
她從樓上跑下來,激烈的運動讓小悅心臟負荷過重,但她還是走到他們面前,指著小憫說:「我可以把所有東西和你分享,只有無忌哥哥不可以。」說完,她臉色發白,手心壓住胸膛,喘得厲害。
無忌見狀,立刻衝向前,抱住小悅。
「你的東西我不要,而他……不是東西。」冷冷地,趙憫回話。
「無忌哥哥是我的,我一個人的!」小悅突地大叫大嚷,她的聲音引來屋裡的丹荷。
她跑到小悅身邊問:「發生什麼事?別那麼激動啊,你的心臟不好。」
「無忌哥哥是我的……」她哭著撲進丹荷懷裡。
「是啊,我們都知道,無忌是你的,將來你要當他的新娘子嘛!」丹荷安撫小悅。
「做作!」拋下兩個字,趙憫回身,收拾畫具,不理會紛亂。
「我沒有,我知道你想搶走無忌哥哥,不行,他是我的。」小悅躲在母親懷裡拚命喘咳。
「儘管利用你的心臟病吧,看它可以替你留下多少人。」趙憫冷笑。
「夠了,不要再說。」無忌皺眉,接手丹荷懷裡的小悅。
丹荷走到小憫身邊,拍拍她的肩說:「乖小憫,別和小悅計較好嗎?她是真的有心臟病,經常出入醫院,我們都很擔心。」
那次,小悅住院十天,這是發生在她住進高牆的第二個月,事後無忌沒發表任何意見,但趙憫清楚感覺,在小悅面前他不對自己說話、微笑,甚至連和善眼神都不給。
很明白不是?他可以施捨同情,卻不能讓小悅擔心,在他心目中,小悅是第一名,而她……從未佔據……
淺淺笑開,趙憫取笑自己,才五年,她居然忘記他和小悅的關係,以為自己在他心間,水恆不滅。
是高估,是不自量力……白癡,她暗罵自己。
撩起裙子,脫下高跟鞋,她緩步走在防波堤上,走著走著,遠處浪花拍擊海灘;走著走著,地平線升起一抹光亮。
「沒關係,都過去了,你誰都不愛,只愛自己。」
撫開淚水,壓兩下翻攪的胃,她好勇敢是不?
回去吧,回去做自己,回去掀開真面目,回去面對他,完成他賦予的最後一項任務。
她不曉得自己是怎麼走回家的,只曉得在近家處,一輛賓士車把她攔下來。
「你去了哪裡?」
無忌沉穩的眸光間有著慍怒,一整個晚上,他猜測她去哪裡、碰到什麼事情?越猜心越慌,慌得他駕車四處亂找,害怕她突然失去音訊。
她沒回答他的話,她和他……斷了……他們是陌生人,他們的關係推回太平間的那一夜。
「你知不知道我會擔心?」無忌用力扣住她的肩膀,指節泛白,他失控了,整夜的焦慮讓他染白雙鬢,該死的她,居然一副事不關己的漠然。
擔心?不必了,他不是想劃清界線?她自動退到界線外還不好?
「趙憫,你真的很過分,折磨人讓你很有成就感嗎?你到底想要怎樣折磨我才甘願?」狂怒在他胸中激燒,他恨不得捏碎她。
她還有能力折磨他?不,她再不要高估自己,不要放任自己在想像中快樂,待現實揭開,一併揭去她的皮,逼得她鮮血淋漓,逼得她顫慄心情向世人公開。
揮開他的手,膝間一軟,小憫差點摔落地面,無忌及時拉住,才發現她的手冷得像冰,瞬地,火氣被她的虛弱澆熄。
「先上車再說。」他扶持她的腰。
細心替她繫上安全帶,他有滿肚子話想問。
她好累,頭倚車窗,失去血色的容顏填滿疲憊,揉揉酸澀雙眼,想睡的慾望濃烈,這一睡,再不醒,有多好。
無忌看住她的疲倦,算了,眼前最該做的事是讓她好好休息。
「家裡還有一場戰爭,如果你想睡覺的話,我先送你到公寓去。」
無忌提醒了趙憫。是的,她還有一場戰爭要開打,為了今天晚上自己說過的話,恐怕爸爸已準備好家法等待夜歸的她。
撩開頭髮,努力吸氣,她的意志力表現在臉龐。
沒有對話,他瞭解她,不改變方向盤,腳踩油門,三分鐘後他們抵達家門。
進了屋裡,迎接小憫的是一個結實巴掌,來不及閃躲,猛烈撞擊,讓她出現短暫茫然。
「育勤,別動氣,小憫累了一個晚上,你讓她先上去休息。」丹荷拉住丈夫的手,企圖勸下他。
「就是你的袒護,才把她寵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你這不是愛她、不是贖罪,你是在害她啊!」
育勤推開妻子,往前一步,用力扯住小憫的手腕,大聲問:「說!你昨晚去哪裡?找男人負責,還是找婦產科解決事情?你才答應過我要改變,就從早出晚歸這件事情開始,這下子更好了,索性整個晚上都不回來。」
「爸爸,有事好好講。」無忌把趙憫拉到身後,不讓他有機會再次動手。
「一個清清白白的女兒被男人欺負,你說我要怎麼好好講?她下賤、她墮落,她什麼都不在乎了,我該怎麼跟她好好講!?趙憫!你給我站出來,不要躲在別人身後。」
推開無忌,趙憫果然站出來,她無畏澄澈的眼睛盯住父親,彷彿從未做錯。
「你不肯唸書上進就罷了,我會養你一輩子啊,你偏偏糟蹋自己,為什麼?你想讓我欠你母親更多嗎?」
趙憫望住父親,那是徹底失望的表情。
如果他肯多注意一下,他會發現,她驕傲的個性豈容自己被糟蹋;如果他多關心她一點,他會瞭解她是個心口不一的女兒,用暴力根本逼不出她的真心。
「說話!」他大叫。
她不說,只是搖頭,淺淺的輕蔑飄過。
她的輕蔑惹火了趙育勤,大手揮去,無忌伸手攔截,卻讓趙憫推開,於是,腳步虛浮的她被打得飛撞出去,半邊臉頰撞上櫥櫃,咬牙忍下,她不呼痛。
這巴掌,是她存心要受的,她要親眼看父親後悔,要他記得,他對不起她,從小到大……
深深望父親一眼,她沉默轉身,往二樓方向去。
「你要去哪裡?下來、給我下來,我沒讓你回房。」
趙憫沒理會父親的呼叫,逕自往房間方向前進。
「你看她,滿臉的孤臣孽子,我到底欠她多少,值得她用這種態度對我?丹萍,你是在懲罰我嗎?」育勤扶扶頭痛欲裂的額,強烈無力。
「你坐坐吧,高血壓又犯了怎麼辦?」丹荷拉丈夫坐到沙發裡,倒了杯水讓他緩緩脾氣。
「她連我都不放在眼底,我到底是造了什孽,養這個女兒,早晚一天,她會毀了自己,她想毀掉自己來報復我……」
憤怒的話未竟,樓梯間走下來兩個女兒,一個是剛從夢中被擾醒的小悅,她穿著粉色睡衣,乾淨得像個天使;一個是裙擺沾滿髒污、滿身狼狽的小憫,她抱住一隻箱子,走到育勤面前,像要交代什麼似地,她的表情刻板冷清。
「這五年我並沒有鬼混,相反地,我的日子過得充實而認真,我用兩年時間從高中夜校畢業,並在同年考取台大商學院,這是我的高中畢業證書。」
會選擇商學院,沒有其他原因,只因無忌念了同一所大學、同一個科系。
育勤不敢置信,放大的瞳仁緊盯住小憫遞來的畢業證書。「所以,你現在是大學生?」
「不,我用三年時間把學分修齊,並申請到哈佛研究所,這是教授替我寫的推薦信函影印本,和哈佛入學通知書。」
原本她以為可以飛到美國,和無忌一起生活工作,沒想到,他提早回來,讓她汲汲營營的努力變成空話,不過……也好,一個晚上,她推翻所有想法。
「你從台大畢業,申請到哈佛?」一時間,趙育勤無法相信,多少年的認知全數撤銷,他激動得說不出話。
「是的,畢業典禮在這個星期六,如果你願意的話,歡迎參加,我是全校第一名畢業,將代表領取畢業證書。」
懊悔……小憫的確在他眼中看見後悔,但她沒有自己預占中的驕傲得意。
「你哪裡有錢念大學?我給你的零用錢不多。」
她從箱子裡取出一大迭信封和一本存款簿,擺在桌前。
「這是我的獎學金,用來支付學費;存款簿裡是你給我的零用錢,十年來,我一毛錢都沒有動用。」
她沒靠家庭、不拿父親半毛錢,她的自傲逼她養活自己。
她每說一句,更多的後悔在趙育勤臉上現形。他誤會小憫了,她臉上腫脹的紅色傷痕讓他悔恨交加。
刻意忽略他的後悔,小憫繼續說:「另外,我生活費來自它們。」
她從箱子裡取出三十幾本書,有小說、有散文,還有新詩。
「這是……」
「出版社替我出的書,版稅養了我五年。」
「你是慕亞?紅透半邊天的人氣作家?」小悅走向前,拿起小說翻翻看看,同樣的書,她也有一大堆,同學們瘋狂購買,她自然不例外。
趙憫望無忌一眼,承諾,她做到了,她證實他的眼光沒有錯,證明她是隱藏在蚌殼中的珍珠,但……又如何呢?她絲毫不覺得快樂。
「請允許我進入競澤工作,我認為憑自己的能力能闖出一點事業。」她請求。
「我錯怪你了。」育勤感動莫名,說不出口的興奮在胸口撞擊,一個能力和自己相當的女兒呀,他有失而復得的喜悅。
「無所謂。」她沒有父親眼底的感動,只有疏離冷漠。
「我不知道你那麼努力,你的早出夜歸是為了忙這些事情?」
她不想贅言,不想放太多的心情在裡面,她只想速戰速決。「請問我可以進競澤工作嗎?」
「你不想到美國先把書念完?」育勤問。
「我沒有足夠的錢,哈佛學費太貴了。」
「我供你!」他趙育勤怎供不起一個上進女兒?
「不用,唸書是我自己的事,我打算留在國內念研究所,一邊讀,一邊增加工作經驗,等存夠錢再出國拿博士學位。」
「好,我來安排,你想不想以特助身份在無忌身邊學習?」育勤話說完,小悅走向前,拉拉父親手臂,欲言又止。
瞄她一眼,趙憫很清楚小悅在想些什麼,眼光調回,她道:「我希望從基層做起。另外,我不想讓大家知道我和你的關係,我不希望有特權。」
「你說話的口氣和無忌一模一樣,好吧,想歷練就歷練吧,反正你們年輕,未來有的是機會。」
他咧嘴大笑,這個晚上教他太驚訝,他需要時間平復心情。
趙憫點頭。結束了,她答應他的最後一件事情──用真面目示人,她做到了,從此,他們之間再不存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