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經有多久沒回到這裡了?
自從宗先生過世之後,她就不曾再踏進過……不,別說踏進了,就連由外頭經過都不曾有過。如今,回到這曾經熟悉的地方,她反倒有種近鄉情怯的感觸。
「喂,你還不進來嗎?」
突地,屋子大門打開,裡頭走出一道後拔身影。
庭院到大門,到處都有路燈,而他站在那裡,就好像宗先生站在那裡一樣。
儘管他這個兒子一點也不像爸爸,但是身形卻非常的相似。
「喂!」宗毓中不耐煩地喊了一聲。
「來了。」方以勤回了聲,趕忙快步朝裡頭走去。
走進再熟悉不過的客廳,突覺得心頭有股酸澀甜蜜交雜的感覺,不由得刺痛了她的雙眼,逼出滿眶清淚。
這裡一點都沒變,就如她最後一次見到時,所有的擺設都沒變。
坐在沙發上的宗毓中瞧見這一幕,不悅地皺擰眉頭。「坐著吧,契約帶來了嗎?」
搞什麼東西?一踏進裡頭就熱淚盈眶,他要是再不出聲,她是不是打算在那裡哭上一夜?
這副模樣,還想騙他說,她跟父親一點關係都沒有?
誰信啊?
「在這裡。」方以勤努力吸了吸氣,企圖將滿眼淚水逼回去,並從包包裡取出一紙契約。
「嗯。」他接過手,在上頭簽下了名字,契約才算成立。
簽完名,才想將契約遞給她,卻見她的視線落在另一頭的書房門板上頭,他不由輕彈著契約,起身。
「你很久沒來這裡了,想不想到我爸的書房走走?」他走向書房,推門而入。「要是我沒記錯的話,你以往最常待的地方,就是這裡了,是不是?」
「你怎麼知道?」她微愕,但還是傻傻地跟著他的腳步走,裡頭亮如白晝,而牆面上一列列的書,就如宗先生生前一樣地排列,恍若什麼都沒動過。「這裡似乎都沒變。」
她喃喃脫口,纖手撫上書架,發覺上頭一塵不染,乾淨得像是隨時都有人進來打掃整理。
記得以往,她總是在這個書房裡和宗先生聊天,天南地北地聊,要不,兩人便坐在裡頭一道看書,誰也沒開口,但感覺卻是那麼地自然,啊,那一段時光真的好美好美。
「可不是嗎?我爸死後,這房間誰都沒動過。」她背對著他,壓根沒發覺他一雙魅眸如炬地注視著她。
她點點頭。看得出來,就連書都還擱在桌上,彷彿宗先生只是離開一下子,待會便會回來繼續閱讀。
想著,不知怎地,眼發熱,眼前一片矇矓。糟了,她不該踏進裡頭的,待會兒回家,她絕對會哭得跟豬頭一樣。這個地方有太多回憶,會讓她想到許多美好的畫面,絕對會惹她哭上好一陣子的。
「唯獨我在喪禮過後的兩天,曾經到裡頭一趟,還意外地發現了一本素描本。」他自她撫摸的那一面書架最上頭,取出了一本半舊的素描本。「不用我多說,相信你比我還清楚裡頭所畫的。」
一瞧見素描本封面,方以勤黑白分明的大眼不由瞪大,隨即又恢復平靜,無奈地搖了搖頭。
唉,真的和她猜想的一樣呢。
「你不說話?」她選擇沉默?可真是聰明。「那麼,我可以用這一本素描本做最大膽的推測嗎?」
怎麼不說話了?她應該要和上一回一樣,非常地據理力爭才對啊。
她不說話,他會認定她默認了。
「不能。」好一會,她才歎了口氣。
「為什麼不能?我多得是證據。」他欲翻開內頁,卻被她一手搶過。他不禁沉著臉。「還我,那不是屬於你的東西。」
「不屬於我的,但也不屬於你。」她將素描本護在胸前。
這裡頭有數張半裸畫,而他,全都看過了嗎?一想到自己半裸的身軀竟透過這種方式讓第三者見到,她不禁有點微赧。
「那麼,是屬於我父親的?」宗毓中雙手環胸,居高臨下地微瞇起眼。
「我知道你在懷疑什麼,但我只能告訴你,真的不是那麼一回事,就算你不相信我,也該相信自己的父親才是。」她早猜過,這一本素描本放在這裡,遲早會惹出問題的,沒想到事情卻是在十年後才爆發。
「哦?我都還沒推測,你就知道我在懷疑什麼?是你作賊心虛,還是真有其事?」看來,他猜的一點都沒錯。
她和父親之間,果真有著不清不白的關係,甚至極有可能替父親生下了孩子!
「你說的不都是一樣?」這人就非得這麼死腦筋嗎?「就說了,我對宗先生不過是一種崇仰的心態,我把他當成長輩看待,兩人之間只算是一段忘年之交,請你不要醜化了我跟你父親之間的友情。」
「友情?說是忘年之交,倒不如說是忘年之戀。」宗毓中冷哼了聲,視線落到對面的落地窗。「如果我沒記錯,在十年前的寒假,我剛好回國過年時,有一次從外頭經過這一面落地窗,剛好看見你和我父親在這裡親吻。你說,若只是忘年之交,會做出這種舉動嗎?」
他親眼所見,難道還假得了嗎?
「誰親吻誰啊?」粉顏不禁紅透。「我哪有?宗先生也不可能親我啊,是你瞧錯了吧?」
若真的有這種事,她怎麼可能一點印象都沒有?
八成是角度問題讓他誤以為她和宗先生在親吻吧!
「我的眼睛好得很。」距離雖然有點遠,但他會分不清楚那動作是在做什麼嗎?
那一年他十六歲,不是六歲!他會不懂他們在幹什麼好事?
方以勤深呼吸了一口,迫使自己冷靜以對。「我想,現在不管我再多說什麼,你一定都認為我在說謊,所以我不說了,任由你猜測吧!反正你已派人私下調查,等調查報告出來,不就水落石出了?」
再怎麼說,他都是宗先生最引以為傲的兒子,如果可以,她一點都不想和他引發衝突,一切以和為貴,更何況他才剛成為她的標主呢。
「初階段的報告已經出來了。」報告不在他手邊,但卻已經深印在他的腦海裡。「聽說,你是艷群公關公司的首席公關,還是三奴之一的媚奴?聽這封號便不難瞭解,你蠱惑人心的手段有多麼厲害了。」
「媚奴之稱,是大家胡鬧叫著玩的,請不要當真。」她再深呼吸一口,努力地讓自己再平靜一點,不跟他一般見識。
畢竟他還年輕,年輕人氣盛,說起話來總是比較滿、比較偏激,她可以包容、原諒,不需要在這當頭跟他槓上。
「撇開這個問題不談,十年前,你在我父親過世之後,隨即休學離開台灣,對吧?」他逕自說著。
「嗯。」那時老媽再婚,在美國舉行婚禮,婚後因繼父工作的關係留在美國二段時間,她放心不下老媽才會休學陪在她身邊,況且,宗先生剛過世,她當然想要逃離這塊土地,讓自己遠離傷心。
「過了一年,我在機場看見你抱了一個嬰兒回到台灣。」
「等等,我說過了,那是我弟弟。」怎麼愈說愈扯了?
他的意思好像她懷了身孕,趕緊跑到國外生似的。
「你父親已經死了快二十年。」
「但是我媽又再婚了啊!」
「你母親今年五十四歲,那個孩子今年九歲,也就是說你母親是在四十五歲時生下那個孩子的,難道你一點都不覺得這有點困難嗎?」四十五歲要生子,已經是超高齡產婦了吧。
「是困難了點,但你別忘了,在這個時代,有不少人也都是高齡產婦,這種事早已見怪不怪。」想當年,老媽堅持要把小孩子生下,她和繼父都覺得很危險,所幸老媽的身體夠健康,四十五歲的高齡生小孩對她而言並不算太困難。
「那麼,為什麼那個小孩也姓方?」宗毓中向前幾步,兩人的距離近到可以嗅聞到彼此的氣息。
「因為我繼父姓方啊。」這麼湊巧的事,要她怎麼解釋?「你要是不信,可以到戶政事務所查啊!」
「他是在美國出生的,你以為查國內的戶政事務所,查得出所以然嗎?」要動手腳的話,早在美國便已經安排妥當,哪裡還需要等到回國再安排?
「說到底,不管我說什麼都等於白說的就對了。」她翻了個白眼。「那你為什麼不乾脆跟我弟驗DNA算了?」
「驗完之後,剛好讓你順心如意?」宗毓中哂笑。
方以勤無語閉上眼,企圖壓下滿腔的怒氣。「我覺得這個話題再繼續下去,一點建設性都沒有。」當他對她有成見的時候,就算她說破了嘴,他也一樣不會相信的,那她何必陪他起哄?
「那換個話題吧,你現在又接近我叔叔,到底是想做什麼?」幽深的黑眸滿是嫌惡的光痕。
「我跟宗定興先生只是因為工作而有往來,不代表什麼啊。」大不了就是她想利用宗定興,在他人未發現素描本之前取回來罷了。「要不然,我還能有什麼用意呢?」
她不禁有點微惱的反問他。
怎麼,想用氣勢逼迫她就範?抱歉,她沒做的事情就是沒做,屈打成招這種事不會發生在她身上,她寧死不屈。
「比如說,想利用那個孩子接近我叔叔,希望我叔叔能夠為你正名,讓那個孩子認祖歸宗。」這是他所能想到的可能性。「但是我告訴你,那是不可能的,別說我媽,我頭一個就不答應。」
方以勤聞言,感覺向來控制得當的理智線 的一聲斷裂,下一瞬間,她一個巴掌已經熱烈地迎向他的俊臉,火辣地留下一記火紅掌印。
「宗小弟弟,我最後一次聲明,方冠翰是我的弟弟,他是我媽媽跟我繼父生的孩子,我跟宗先生之間再清白不過,既然你已經請了徵信社調查,那麼就麻煩他們再專業、再努力一點,把事實的真相調查得再透徹一點,好還我清白!」她氣得粉拳緊握,就連素描本都抓出了抓痕。
她這輩子沒這麼氣過,氣到頭昏腦脹的地步,要是再待下去,她怕自己會跟有惡奴之稱的羅靜一樣潑辣,再送他幾掌。
宗毓中傻眼地睇著她,難以置信看來柔情似水的她,竟然毫無預警地送他一巴掌;她看起來就像是個無害的鄰家女孩,舉止自然、姿態大方,他見過她哭也見過她笑,沒見過她生氣,而且,他根本沒想到她竟然會因此生氣。
她的怒氣發自內心,一點也不矯揉造作,難道說,真的是他誤會她了?
「恕我先離開了。」方以勤努力地深呼吸一口,讓自己的氣息平穩一點,轉身欲走時,卻發覺有人扣著她的手。「你到底還想要怎麼樣?」
她回頭劈頭就罵。
「沒想怎樣,只是要告訴你,明天早上九點,到這個地方報到,他們會告訴你你的工作內容。」宗毓中沒好氣地瞪著她,遞出一張紙條。「你不會忘了你已經出租給我兩個星期了吧?」
「嗄?」被他一攪和,她都忘了公關出租的事了。
「記得準時,不准遲到。」話落,他即放手。
聞言,她不禁有點傻愣,就這樣?他的反應就這樣子?
「素描本還給我。」他探出手。
方以勤猶豫了一下,翻開素描本,隨即找到幾張半裸畫,動作迅速地撕下,再將素描本遞還給他。
「你不打算讓你的畫像永遠存放在這間書房裡嗎?」他突問。
儘管猜不出他這麼說的心思,但她還是直接道:「我不希望這幾張半裸畫帶給他人不必要的聯想和揣測,我之所以會接近宗定興先生,就是想要拿回這幾張半裸畫,但誤會似乎已經造成了,不過,也無所謂,我可以等調查報告出來,讓你還我一個公道。」
話落,她轉頭就走。
宗毓中目送她的背影離開,走到落地窗前,看著她走出屋外,坐上車離去。大手撫上火燙的臉頰,感覺心思很亂很雜,但是一直深鎖在他胸口的煩躁卻消散了大半。
這是怎麼一回事?
一大早,技揚建築董事長辦公室外刮進一陣旋風。
蔡憶婷一身大地色軟呢套裝,腳上套著小方頭馬靴,快步走進辦公室裡。
「毓中。」她輕喊著。
正盯著電腦修改設計圖的宗毓中,眼也不抬地輕點著頭。
「你很忙嗎?」她不著痕跡地輕歎一聲。
交往近兩個月,照道理說,應該打得正火熱,是最濃情蜜意的時候,為什麼他的反應卻是這樣冷淡?好像有她無她都一樣。
感覺這一段感情,全只是她一相情願。
「有事?」設計圖修改到一個段落,他微抬眼,深邃的眼眸沒有太多熱情。
「也不能說有事,只是聽說你標下了艷群的媚奴?」她繞到他身旁,往辦公桌一坐。
「嗯哼。」消息傳得真快。
「為什麼?」她無力地閉上眼。
「什麼為什麼?」
「你為什麼要特地標下她?她能幫得上你的忙,難道不能由我來代替嗎?我有我的人脈和手腕啊。」
儘管方以勤背後有媒體的力量,更有不少人脈為靠山,在商業上,絕對能夠給予一定程度的幫助,但是這些,她也一樣擁有啊,她跟杜心宇也很熟,手邊有的資源比她多上更多,為什麼不找她幫忙,反倒去找一個公關?
這是不是證明,這場交往根本就是個錯誤?也許她當初真不應該拜託宗定興引見他給她認識。
「憶婷,你是什麼身份的人?怎麼能讓你幫我這些雜事?」宗毓中略顯不耐,但卻努力不彰顯於外。「我標下她不過是個噱頭而已,你不用放在心上。」
她可是天承集團總裁的掌上明珠,他自然很清楚叔叔介紹兩人認識到底是什麼用意,當然,他會盡可能地容忍她,只要她別太任性,耍小姐脾氣,他會努力地扮演自身的角色。
而她,確實令他無話可說、無可挑剔。
雖然身世背景極好,但是他從沒見她在他面前拿喬過,也正因為如此,這一段交往才能夠持續到現在。
「只是噱頭?」要真是如此就好了。
「你不相信?」
「不是相不相信的問題,而是方以勤擁有的魔力,極容易讓男人對她稱臣,乖乖地拜倒在她腳邊。」說著,蔡憶婷的眉頭不禁跟著深鎖。
聽他叔叔說,前幾天他便已經跟方以勤接觸過了,天曉得他是不是已經見識過方以勤的魅力,所以灑下巨款標下她。
「她?」宗毓中不禁哼笑。「她又不是長得多漂亮。」
這句話絕對不是惡意貶低方以勤,而是事實;她長得眉清目秀、容貌端正,身材也很勻稱,但是看上去的感覺,卻沒有什麼令人特別驚艷的地方。
真要說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她昨晚的那一巴掌,教他永生難忘。
「說漂亮,她確實稱不上頂尖,但是,問題不在於她的臉蛋,而是她平易近人的魔力。」她輕歎了口氣。「我記得去年見過她一兩回,遠遠地看見她,不覺得她特別,但是一和她接觸便覺得……」
「怎樣?」
「她渾身上下透著一種令人感覺很舒服的氛圍,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會吸引人忍不住多靠近她一點,而且她很健談,和她講話一點也不需要耗費精神,更不用耍玩心機。」蔡憶婷不斷地回想著記憶中的方以勤。
「她有很強的感染力,只要她一笑,感覺整個氣氛都柔和了起來,就像是落入凡間的精靈、嫵媚的妖精,就連身為女人的我也很難討厭她。」
面對這樣的女人,也難怪她忍不住擔心他早晚會拜倒在方以勤腳邊。
「哼,落入凡間的精靈、嫵媚的妖精?她昨晚才賞給我一巴掌呢!」他掀了掀唇,自嘲道。
「嗄?她打你一巴掌?為什麼?是不是你對她做了什麼事?」她微微瞇起眼,將他上下看了一圈,企圖在他身上找出蛛絲馬跡。
「沒什麼事,我對她一點興趣都沒有,你放心吧。」
「那她為什麼會打你?我不認為她會無緣無故動手打人。」
「你跟她很熟嗎?」他沒好氣地道。
「不熟,但是她那個人很容易懂,看就知道她不是會胡亂對人動手的人。」這一點,她可是相當有把握的。
「那麼,是我錯了?」宗毓中雙手環胸。「你認為我會對她做什麼?」
「不知道。」兩個月的交往,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還不足將他瞭解透徹。
「哼,你倒是比較相信她呢!」他並不在意,椅子往後退開一點,站了起身。「我要到招待會館,你要不要一道走?我可以送你。」
「好吧,我陪你到招待會館。」
事到如今,她想再多也沒用,畢竟八字都還沒一撇,她的擔心顯得太多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