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
降落凡塵,
像一隻危險的風箏。
冷街上的愛人不想太早睡,
冬眠的小星正唱著哀歌,
全是因為霧的緣故。
放學後,程亞突然跑來找孔芸初。
「我想跟你聊聊,到圓月湖可以嗎?」程亞開門見山地道。
孔芸初深吸了一口氣,她早有預感程亞會來找她,不過比她預期的晚了三天。
兩入到了圓月湖,孔芸初看了看落日,是一個春色美好的夕陽。
「老師可能誤會了。」孔芸初打破沉默。
「是誤會嗎?」程亞輕聲的問道。
「老師覺得不是誤會嗎?」
孔芸初並未上過程亞的課,所以兩人其實是沒什麼互動的,如果不是因為三天前的那件事,她想程亞不會大費周章的與她說話。
「我知道你是履冰的小未婚妻。」程亞說道,臉上是一抹凝重得化不開的愁色。
孔芸初並不吃驚程亞知道這些事,「我不想否認,我是韓教授的未婚妻沒錯,只是……這不代表什麼。」
「我很羨慕你。」程亞看向她。
「你喜歡韓教授是嗎?」
程亞點點頭,「可是他不能給我承諾。」
「如果是因為我的關係,說真的你可以不必在意,因為我和他不是你想像的那樣。」
程亞的眼神有些空洞,「你們的故事我聽說過。」
孔芸初一愣,「聽說?」
「不是履冰告訴我的,不過是誰告訴我的並不重要。」
「所以我跟韓教授之間不是認真的。」她說的是實話。
程亞苦澀一笑。「但他是認真的。」
「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你,如果你真的這麼喜歡韓履冰,就應該勇敢的去喜歡他,不必管其他人,尤其是我,我不會是你的絆腳石。」
「可是你明明就是我的絆腳石。」程亞不想矯情。
「我也不想的,那天……你看到那一幕是假的。」
「也許他抱你是假,但是拒絕我的心卻是真的。」程亞的心有如飄搖不定的浮雲。
「你要我怎麼幫你的忙?」
程亞沉思半晌後回笞:「如果你有喜歡的人,我想履冰應該就不會再強人所難了。」
「喜歡的人……」孔芸初喃喃低語。
「你年輕,又長得這麼漂亮,一定很多人追求吧?」
孔芸初不置可否,「老師的意思是說只要我告訴韓教授,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他就會放我一馬是嗎?」
「履冰之所以跟你訂婚不就是因為要照顧你一輩子嗎?如果有別人可以照顧你,我想他就不會這麼堅持一定要把你留在身邊了,不是嗎?」程亞並不是很有把握。
「我不知道,我並不瞭解他。」
韓履冰對她而言可說是一顆遙遠的星子,兩人一年到頭難得說上幾句話,就算說話也是禮貌的對應,自從父親過世後就沒有共同話題,要說上一句話更是難上加難。
現在成了師生,關係變得更奇妙,說不上熟悉的兩人,當然也沒必要裝熟,最親密的舉動就是三天前在研究室的一抱。
「原來你也不瞭解他,我以為你比我懂他。」程亞心裡有些高興,身為未婚妻的孔芸初也不瞭解韓履冰,那麼她這個默默喜歡他的人對他一無所知,也算是尋常的。
「我不懂他,我不想花這個心思,老師喜歡的人沒有必要我也要喜歡吧!」孔芸初淡淡一笑。
女人真可憐,為了喜歡一個人,必須在另一個女人面前說這麼多話。
「今天的事你會告訴履冰嗎?」
孔芸初搖搖頭,「不會,我想就算我們之間有人說了,韓教授也沒感覺。」
「我是為履冰好,你和他在一起只會影響他的前途。」程亞補充道。
「我有自知之明。」孔芸初說道。
程亞笑笑,這次是打從心底高興的笑。「學業上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不要客氣,可以跟我說。」
「目前還可以應付。」客套話也不必多說。
孔芸初已一天一夜未合眼,孔母的病已經到了不住院不行的地步。
韓履冰在孔母住院的第二天來訪。
她想她一定是露出了過分吃驚的表情,不然他不會說「怎麼,你兩天沒來學校上課,我不能來看看嗎?」。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他與她並肩坐在病房躺椅上,感覺有些古怪。
「我問馮從愛的……你為什麼不通知我?」
「我一個人就應付得來,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不需要有事沒事就哭著找你。」
「這種話……一點也不好笑,我不喜歡你這麼見外。」他說。
「本來就該見外的啊!你又不是我什麼人。」
他冷冷的看著她,「為什麼一定要這樣?非要如此才能證明你長大了,不需要我了嗎?」
「我不需要證明什麼,我一直都是這樣,從來不曾需要過你。」她跟他劃清界線。
他強壓住自己的怒氣,「在師母面前,我不想讓她知道我們處不好。」
「我媽一直很清楚我們之間的關係,她知道我們互相敵視對方。」她故意這麼說。
他搖搖頭,「不!我沒有敵視你,是你單方面敵視我。」
她無所謂的回嘴:「都一樣,不管是誰敵視誰,這只說明了一件事,我們天生不合。好啦,你罵也罵了,看也看了,可以走了。」
「你回家休息,我留下來照顧師母。」
「不!」
「我已經決定的事,不要跟我討價還價,如果你不想走,想和我一起留下,我很歡迎。」他的眼神堅定不移。
突地,她很想大哭一場……不,她不能讓他看見她的軟弱,她霍地站起身,走出病房外,然後,淚水再也不聽使喚的掉了下來。
以前,父親病後,瀕臨家破人亡之際,在極度害怕的時候,他出現了。
她曾想過,不論是誰都好,是誰都行,只要可以讓她依靠、可以陪在她的身邊,讓她不那麼孤單,她就有勇氣可以走下去。
現下,母親病重,他又出現了。
這次與上次不同,現在的她已成年,本來她應該堅定的趕他走,可她開不了口,因為她還是極度害怕,她不想一個人。
孔芸初回家吃了點東西,洗了澡再回醫院。
母親不在病房,她慌了,問了護理站的護士。
「孔女士換到單人病房了。」護士小姐指了指病房的方向。
她推開病房門,韓履冰朝她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
「師母剛睡著。」他說。
她看了看躺在病床上的母親,母親確實睡得香甜。
「為什麼自作主張?」她不高興的低聲問道。
「我想單人房比較適合養病。」
「你是不是準備告訴我病房差價由你負擔?」她瞪著眼睛看他。
「可不可以不要這麼抗拒我的幫助?」他歎了一口氣。
她不再說話,自顧自的在躺椅上坐下來,坐著坐著居然睡著了。
韓履冰輕手輕腳的替她蓋上毯子,靜靜地坐在一旁看著她,不知不覺竟看得出了神。
這些日子以來,他一直想要好好看看這個嬌容艷艷的少女,除了心生憐惜之外,還有一些莫名的情緒是他現在還無法解釋的。
他在她的臉上找到了淚痕。她夢見了什麼?為什麼哭了?
兩人初次見面,她是孤苦的小女孩,他則是來報恩的陌生人,她有一百個理由不答應她父親的安排;同樣的,他也有一百個理由不答應她父親的要求,可是他們都沒有反對。
只是幾年過去,她長大了,不再需要他的庇護,她想要走她自己的路了。
突然間,他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三個多小時過去,她醒了,發現他還在,沒來由的發起一頓脾氣來。
「你為什麼不回去?」
「我已經說了,今晚我會留下來照顧師母,我已經替師母請了看護,明天開始你可以正常去上課了。」
「多事!」她睨了他一眼。
「我請看護是為了師母,不是因為你。」
「是啊,我知道你是為了報恩嘛!」她故意挖苦他。
請了三天假,回到學校上課的第一天,孔芸初才知道韓履冰和程亞一早便到香港去了,要兩天後才會回來,說是要去參加一個學術研討會。
聽到這個消息,她心底莫名的鬆了一口氣。她問自己:為什麼就是不想看到他?母親這次住院他幫了不少忙,她該感激他的,不是嗎?為何如此不識好歹?
「你媽媽身體好一點了嗎?」第一堂課下課,馮從愛陪她到圖書館還書,關心的問道。
「還是老樣子,就是拖時間。」她不想談論。
「韓教授去香港……不是一個人。」馮從愛吞吞吐吐的說道。
「那又怎麼樣?」
她說了自己一點都不介意,怎麼就是沒人相信她?連她的好友都不相信,難道非要她表現出打翻醋罈子的模樣,才會被視為正常嗎?
「孤男寡女的,你不怕出事?」
孔芸初一笑,「出事更好,我多麼希望他們之間能出什麼事呢!」這樣她就能解脫了。
馮從愛皺眉,「怪哉!為什麼別人眼裡的香餑餑在你面前成了臭魚?你不能多為自己想一想嗎?韓教授那樣的人……你配他不算是委屈啊!」
「我說過一百次了,我對他沒感覺。」
「感覺?什麼是感覺?我認為感覺是可以培養的,如果一個一文不名的窮小子,你對他有了感覺,你還是會不顧一切的撲上去嗎?」
孔芸初點點頭,「我會撲上去,情在不能醒,清醒的愛就不是愛了。」
馮從愛偏著頭深思了一下,「情在不能醒……好深奧,可不可以活得簡單點,不要這麼深奧?你說的這些文縐縐的東西對生活沒有一點好處,日子過得清苦對你有什麼好的?我就不這麼想,我認為所有的感覺都是要靠錢才能堆出來的,花前月下蚊蟲多,比不上燭光晚餐舒適,能睡在席夢思的床上為什麼要睡在帳棚裡?」
「誰說我要花前月下了,我只是打比方,解釋為什麼我不能選擇和一個我沒有感覺的人在一起。」
「你沒試過怎麼知道沒感覺?」
「我和他相處過,很清楚我要的是什麼,不要的是什麼。」
「你要的東西難道不是我們所有女孩子都要的東西嗎?」馮從愛疑惑的問道。
孔芸初正要說什麼,周橫突地出現叫住她。
「芸初,我已經約了東居,你週末有沒有空?」
「可以,地點呢?」
「東居家。東居知道我要介紹給他的人是你,高興極了,他說如果是他來請你,還不一定請得到你——是嗎?我有這麼大的魅力嗎?」周橫開朗一笑。
「你的魅力對我們這些跑龍套的來說是很大啦,不過對芸初……,我就不知道了。」馮從愛笑著對他說道。
果然是魅力四射的白馬王子,光是站在那裡就是亮眼的一顆星。
周橫聞言只是一笑,也不特別看她,他對女孩子一向如此,不是他覺得很重要的人,不會多花一絲心思在她身上。
馮從愛也不氣餒,反正來日方長,她也不是非要周橫對她另眼相看。
「劉東居現在住在什麼地方?」孔芸初問道。
「週末我會陪你一起去。」周橫說道。
劉東居沒有與家人住在一起,選擇在外賃屋而居,不到五坪大的地方除了畫具之外就是一張簡單的行軍床,過著苦行僧般的生活卻甘之如飴,因為繪畫是他的第二生命,為了成就第二生命,他甚至可以犧牲第一生命。
孔芸初一身水藍,像晴日下的海洋,清新而純潔,正是劉東居一直想要捕捉的感覺,多年不見,不禁被她清麗的面容深深吸引,心中一動。
他不容易動情的,作畫的人應該多情,但是他卻不是那樣的人,他一向把自己的心管得很好,好到周橫常笑他簡直到了六根清淨的地步。
孔芸初隨便看了看畫室裡的畫,除了人物,還有一兩幅畫了一半的風景畫;對於藝術作品,她涉獵得不多,不能像一般鑒賞者說出好壞,她並不想假裝自己有多內行,對於看到的一切,她選擇三緘其口。
「你覺得東居的畫怎樣?」周橫問孔芸初。
她搖搖頭,「我不懂畫。」
「哎呀!芸初很老實的,她連裝懂都懶。」
馮從愛嚷著非要跟著孔芸初來見識一番不可,她的個性大而化之,說話常不經思考脫口而出,往往會說出一針見血的話來。
「你畫的這些畫能賣多少錢啊?」她問。
「不知道,還沒試過賣錢。」劉東居被問得有些羞赧。
「不賣錢……你吃什麼?」馮從愛不放過他的進一步追問。
「家裡……有給一些生活費。」
「你家很有錢嗎?」
他搖搖頭。
周橫立刻跳出來替他解圍。「東居平常生活開銷不大,花不了家裡多少錢的。」
「雖然是這樣,我還是覺得這些畫應該想辦法拿出去賣錢,你沒必要把自己搞得這麼苦。你如果不想成名,畫這麼多畫是沒有意義的,芸初也不必花時間來做你的模持兒。」馮從愛市儈的說道。
劉東居看了看孔芸初,他很在意她的想法,心裡想著:她會不會和她的好友有同樣的想法?會不會因為他窮看不起他?
孔芸初接收到他目光中的探詢,可她沉默不語,不是因為認同馮從愛,而是她根本沒資格說些什麼,她自己不也是因為一身傲氣所以抗拒韓履冰對她的幫助。
「我想你應該馬上找一個好一點的經紀人幫你把這些作品推出去,你這個地方這麼小,擱了這堆東西……我不知道你覺得怎樣,我一走進來就覺得亂。」
孔芸初沒料到馮從愛會把話說得這樣直接,對她使了個眼色,要她少說兩句,以免得罪人。
「我是為他好,實話總是傷人的。我有一個叔叔年輕時也是充滿理想抱負的畫家,畫了一屋子的畫,才華洋溢,可是又怎樣?他不懂得推銷自己,結果弄得妻離子散……我是不希望你走上我叔叔的路。」
劉東居不好意思的點點頭,「謝謝你。」
「你這麼會說,不如你做東居的經紀人,把他的畫推出去。」周橫有些不以為然。
「可以啊!我是認識一些畫廊,不過……我沒把握能使得上多少力,要名利雙收也得有些運氣,不是東西好就能有搞頭。我跟你們說,想成功也要付出一些代價的,配合度要夠,不能有太多主見,你越乖越好推薦。」馮從愛說得頭頭是道。
「你這麼年輕,從哪裡學來這些生意經?」周橫問道。
「讓你們知道也無妨,我爸經營畫廊,我從小看多了畫廊裡的事,你問我要怎麼樣才能成名?我可以告訴你,就是不擇手段。」
周橫一笑,「你說你爸經營畫廊,可是你叔叔卻窮困潦倒,這不是很諷刺?」
「一點也不諷刺,因為我叔叔把他的作品看得很寶貝,不是他看得起的人,他是不捨得割捨畫的,就算我爸想幫他也無從幫起。」
「芸初,你的朋友說話真是直接。」周橫說道。
孔芸初點點頭,淡淡的笑,覺得自己在這個時候說什麼都不恰當。
「我不是亂批評,我是言之有物,而且也許我可以幫上忙,你們以為這個時代要冒出頭很容易嗎?如果不是有些關係,想功成名就光靠一點才華是不夠的。」馮從愛一副老成的姿態。
「從愛真的可以幫上忙。」孔芸初附和地說道。
劉東居其實並不在乎馮從愛能不能提供協助,在他的認知裡會不會成名或是這一輩子可以賺多少錢都是注定好的,他不想強求,只是在女孩子面前,他不想把自己塑造得太清高。
「別老聊我的事,談談你們自己吧,阿橫最近開始寫論文了嗎?」劉東居轉移話題。
「正在和指導教授討論研究方向。」
「你的指導教授是誰?」馮從愛問道。
「韓教授。」他回答。
馮從愛敏感的看了一眼孔芸初,孔芸初靜靜的聽他往下說。
「怎麼,你們覺得韓教授不好嗎?」周橫有些緊張的問道。
「不是不好,你不要誤會,這種話傳出去很難聽的!我們算哪根蔥,怎麼有資格說韓教授不好呢?」馮從愛忙不迭地解釋。
「我看你的表情……還以為我找的教授不好呢!」
「是他太忙了,你可知道他底下有多少要指導的學生?」馮從愛問道。
周橫搖搖頭,「不清楚,我平常是不在乎這些事的。」
「我聽說韓教授除了指導我們學校的學生之外,還有指導外校的學生,博士生和碩士生加起來大概將近二十個,你想……你可以分到多少時間?而且聽說他和一些年紀相近的博士生常玩在一起,所以你找他做指導教授還得陪著一起應酬。」
「從愛,別說這些事。」孔芸初皺了下眉,朝她搖搖頭,提醒她禍從口出。
馮從愛一驚,「真是糟透了,我跟你又不熟,跟你說這些話做什麼?」她誇張的抹了抹嘴,「我收回我說的話,就當我沒說過。」
「來不及了,我已經聽進去了。」周橫瞪大眼睛,煞有介事的說道。
「完啦、完啦!我太多話了,你可不要出賣我啊。」
「不會啦,韓教授在指導教授同意書上都簽名了,我現在也不可能打退堂鼓了。」周橫嘴裡說不在意,其實心裡還是毛毛的。
對於韓履冰的事,孔芸初一句話都不想多說,不論他是個怎麼樣的人,都不會成為她的困擾,她只做她自己。
「你們談的事,對我來說遙不可及。」劉東居的眼神看不出情緒。
「什麼時候開始工作?」孔芸初問道。
劉東居回過神,搔了搔頭。「工作?對……要工作了,我忘形了,不知道你可以給我多少時間?」
孔芸初想了下,「一個禮拜一天可以嗎?」
「可以,不知道費用怎麼算?」
「我不收費,純粹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