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雨明巷,江南詩書世家白府。
細細的春雨綿綿不斷地從薄灰色的天空灑下,為本來就有點多愁善感的梅雨天氣憑添了幾分哀愁。
黑瓦、白牆,一點綠意探出深院高牆,白府大門外豆大的一個「奠」字成為了雨季裡最為悲傷的一景。
白老爺子三天前悄然而逝,他老人家一生沉浸於學問之中,門下學生無數,所以雖然這幾天梅雨綿綿,但是前來弔唁的人依然絡繹不絕。
蘇慕白的注意力從靈堂上的輓聯落到在靈前哭喪的人身上已經很久了。
不是因為這個人從背影上看特別年輕,腰線顯得特別纖細,在白色的孝布下一頭烏黑的頭髮特別刺眼,而是他從沒聽過有人這樣哭喪。
不是哭得太差,而是太好。
哭腔動人、哭詞有條有理,把白老爺子生前的好人好事,上達曾高中舉人,下到曾為西街寡婦捐過一袋米這樣的豐功偉績一一哭訴。
而且還可以從高低起伏的音調,肩膀微微抽動,以及哭到跪倒在地上這一系列動作,看出她是多麼地悲痛,以至於原本只是像他一樣代替父輩前來弔唁的這種其實無關緊要也確實悲傷不起來的人,也忍不住熱淚盈眶。
但,這只是一柱香以前的事。
就在剛剛,他看到了一件令他非常吃驚的事,這個痛哭失聲讓所有人幾乎都在落淚的女子,一邊哭一邊偷偷地伸出了左手,從懷中摸了一個蘋果吃了起來。
接下來,在他的眼前展現的是這樣一副滑稽的表演。
「白老爺子啊……」嚎哭——吃蘋果。
「您老走得太急了啊……」繼續嚎哭:繼續吃蘋果。
「千秋萬古,永垂不朽……」持續嚎哭 蘋果吃完,又摸出一塊糕點。
絲綢一般黑色的長髮垂在她的臉龐兩側,讓蘇慕白完全看不清楚她的臉,只是隱約地看到她有著纖弱的下巴線條,看上去非常的年輕。
這是白府的什麼人呢?
子女、媳婦、丫頭?都有點像卻又都不像。
「時辰已到,請大家移步花園,那裡薄備酒水。」白府管家的聲音響了起來。
明天就是白老爺子靈柩出殯的大日子,今晚依習俗所有前來弔唁的人都得吃上一桌長壽飯。
白老爺子享年九十八歲,無疾而終,據說就算只是在飯桌上吃上一口長壽飯,也能沾到長壽的福氣。
靈堂中的眾人紛紛起身往花園走去,蘇慕白剛要從椅上站起,突然發現那個原本嚎哭得非常賣力亦非常精彩的女子,此刻也停止了。
她悄然地放鬆了肩膀,搖了幾下腦袋,甩了甩頭髮,趁著大家都往花園走的混亂站直了身子。
蘇慕白這個時候才看到她的臉。
雪白的孝帽之下是一張楚楚可憐的小臉,幾近蒼白的膚色,眼皮低垂著,不與任何人目光接觸。果然是個非常年輕的女孩,只有十五、六歲的樣子,談不上是什麼美女,但是站在那裡,卻有一種塵中珍珠,讓人呵護的感覺。
可是他卻忍不住皺起了眉,因為他看到這個女孩哭了那麼久,臉上卻一滴眼淚也沒有。
那張臉孔是沒有表情的,像戴了一張面具一樣,一點流過淚的痕跡也看不到。
臭老爹、壞老爹。玨珍珠在心中已經將她的爹爹詛咒了一千遍。
什麼嘛,當她是萬能天才會演戲啊?明知道她晚上還有一桌喜宴等著做喜娘,還把這個哭喪的工作丟給她。
明明就是他自己接到的工作嘛,又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他難道不知道哭完就笑,笑後又哭,哭哭笑笑,又笑又哭,一天之內轉來換去,真的是非常考驗面部肌肉耶。
累死了,昨晚花了兩個時辰才記下了所有的悼詞,到現在還有點睡眠不足的感覺。
那個破詞也不知道是誰寫的,那麼長,一點芝麻就要寫成西瓜,連給西街的寡婦送過一袋米這樣的事情都記得一清二楚,生怕做了好事無人知。
「沽名釣譽、假模假樣。白老爺子,我知道這不是您的意思,但是您的後人啊……唉。」玨珍珠看了放在靈堂中那金絲楠木大棺材,據說上了八道漆,比前朝皇上少一道,她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人都到花園裡吃長壽飯去了,原本熱鬧得不像靈堂的靈堂只剩下幾個請來的樂班子在有一下、沒一下地拉著曲子,和自己這個專門搞氣氛的哭人,和一個男人。
一個她沒有注意過的男人。
從低垂的眼皮下看過去,是一雙乾淨的白底黑布鞋子和一襲白衫的下擺。
這是個有錢人,否則這樣的天氣裡,哪能讓身上保持得如此乾淨,一定是坐馬車來的。
再抬起一點眼皮,他的身材修長,手指長而不弱,右手中指有繭,嗯,原來還讀過書,而且經常用到筆墨。
再向上看一眼,很是清俊的一張瞼,眉眼有些挑,偏偏低眉斂目,透著一股子沉穩之氣,而他那雙眼睛正看著自己,帶著一種耐人尋味的感覺。
這個人為什麼這樣看著她?!
而直到這一刻,蘇慕白才算是完完全全地看清楚了這個女孩,平凡的長相卻因為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而顯得有幾分生動和靈性,卻也有著幾分世故和戒備。
「你是誰?」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這句話就這麼脫口而出,就像是被什麼東西強烈驅使著。
她卻像完全沒有聽見一樣,只是與他對視了一眼後就抬腳走了出去。
其實玨珍珠也想多看兩眼那個奇怪的男子,只是現在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剛剛看到白府的管家從靈堂前經過,她要去討她的工錢。
她哭了兩個時辰,如此賣力,價值一兩二錢銀子。
有銀子擺在眼前的時候,她基本上就連她的親爹也可以忘記,更何況晚上還有別的工作呢。
玨珍珠在這個世上最愛的東西就是銀子,而玨寶財則會這樣和她說:哪像我啊,我玨寶財第一愛女兒,第二才是銀子。
所以珍珠,爸爸幫你找了個又能讓你過舒服日子,又能讓我們賺到銀子的好方法了。
同一時間,玨寶財在杭州街頭的酒館中開心到醉倒。
玨珍珠完全不知道,那個在靈堂上邂逅的男子會在她往後的歲月裡扮演著一個怎樣的角色。
她提起裙子連跑了幾步,攔住白府的管家。
蘇慕白也知道什麼叫「非禮勿視,非視勿聽」,但是她與他從前見過的所有人都不同,她是那樣的奇怪。
對,就是奇怪。這激起了他為數不多的好奇心,讓他緩緩地邁了幾步跟著她走到花園中,在一處玉蘭花樹前停了腳步,專注地看著站在園中的兩人。
「白管家,白——管——家。」
她講話的聲音軟軟的,就像江南的特產青糰子,帶著一種獨特的甜美味道,尤其是這樣刻意地放低聲音的懇求意味,就連蘇慕白聽了都是心頭一軟。
「姑娘,你怎麼這麼心急,我們白府還會少你的工錢嗎?」
那白府管家聽起來也像是個爽快的人,說話間銀子已經從懷中掏了出來。
「總共一兩二錢銀子,姑娘你看對不對?」
蒼白的小臉彷彿一瞬間就被白花花的小碎銀給映得有幾分光彩來,「謝謝白管家,不過,你看這前來的賓客無不被我的哭聲感動得聲淚俱下、悲傷莫名,而白老爺子的光輝事跡我相信明天就能傳遍整個蘇州城,如果白老爺子在天有靈,也會覺得我是請來為他哭喪的人中最為賣力與出色的。」
「可是姑娘,我們給了你工錢了啊。」白管家看她一臉水光閃閃的樣子說道。
「英靈有知的白老爺子啊,原來您的光輝事跡只值一兩二錢銀啊!我對您的一片景仰之心、悲痛之情只值一兩二錢銀啊——」她邊說邊哭,那單薄的身子骨已經軟軟地向地面倒去。
她低著頭,雙肩抖動,好一副悲痛至極的模樣。
要不是蘇慕白早已發現她的真面目,很有可能又會再一次被她騙倒,跟著她心潮澎湃、不能自己。
就像現在的白管家一樣,只見年紀一大把的他,顯然已是被她勾起了心中悲痛,眼睛淚光閃閃。
「白老爺子一定會感謝你的。哎,沒想到你一個陌生人,都能對白老爺子有如此沉重的悲痛之情……罷了、罷了。」白管家又從懷中摸出一個小銀錠,「我再加你一兩,做為你今天的額外賞錢。不要告訴其他人喲。」
「白管家,那是自然。」她始終低著頭,嗓音啞啞的,好似真的號啕大哭過一樣。
白管家摸著鬍子不勝唏吁地走了,只留下玨珍珠孤零零地站在園中。
透過花樹那濕潤的枝條間看過去,她身穿白衣的背影真的是非常蕭瑟,讓人有一種想要安慰與照顧她的衝動。
蘇慕白走動兩步,剛想要說些什麼時,就發現她轉過身來,臉上哪裡有什麼淚光、什麼悲痛。
她正眉開眼笑地看著自己手中的銀子,口中還唸唸有詞,「哼,這樣就能多拿一兩的小費,早知道就應該哭得聲嘶力竭一些才對。」
銀子啊銀子,玨珍珠愛憐地把放在手中的小銀錠摸了又摸。這個世上,只有這冰冷的小玩意能帶給她溫暖。
晚上也要加油啊。她一時興奮,手中的銀錠沒有拿穩,掉在地上咕嚕地滾了起來。
「我撿,我再撿。」白府花園的道路本就修得歪歪斜斜,那銀錠又是圓的,益發滾得快了起來,她穿著重重疊疊的白衣麻裙,跑得不俐落,於是銀錠在手邊滾來滾去,就是撿不到。
直到銀錠咕嚕地滾到一雙白底黑布鞋子的腳邊,那隻腳伸出來,然後一把牢牢地踩住了那錠銀錠。
「那是我的!」她跳起來叫道。
天哪,他竟用腳踩住她最心愛的東西,這讓她心如刀割。
「這位公子,可否能把腳下那錠銀子還給小女子,那是小女子的。」她福了福身子,一副羞答答的樣子,再怎麼心痛,還是得裝模做樣一下。
「這無主之物,自然是見者有份啦。」蘇慕白就是見不得她這副惺惺作態的嘴臉,忍不住逗逗她。
不是吧,這位公子衣著光鮮,怎麼看也是一個人物,居然還想「染指」她的一枚小小銀錠子?!
原本那些與他驚鴻一瞥所帶來的些許震撼,此時已經完全被她丟到腦後十里之外的地方去了。
搶她的銀子就是搶她的命!不,比搶她的命還要嚴重一萬倍。
母老虎不發威當她是病貓是吧?
她猛然向前一步,蹲下身,準備硬搶!
誰知他的腳像是有法術一般,一雙腳動來動去,那銀子也在腳邊轉來轉去,讓她碰不到一個小指頭兒。
可惡!他的瞼皮怎麼能這麼厚,個性怎麼能這麼惡劣?居然戲弄她這樣一個弱女子。她原本想要使暗招讓他摔一跤,然後搶了銀子就跑的,可是她沒有這個本事。
既然如此,那麼公子可不要怪她。
是你逼我使出玨珍珠終極賤招的。
她牙一咬,身子一直,眼睛一瞪,貼著蘇慕白站住。
蘇慕白也愣住了,他不知道她離他這麼近站著想幹麼,不過,她生起氣來生氣勃勃的樣子,實在很像一朵開在陽光下的小野菊,清新動人。
「這位公子你聽好了,你還不還我這錠銀子?」她咬牙切齒,一字一句地問道。
「姑娘只要能證明它是你的,我有何不還之理。」蘇慕自覺得她是自己生平第一個遇到有趣的人,逗弄之心益發高漲,「不如你叫它,它應了你,我就還你。」
到底他是白癡,還是把我當成白癡?!
銀錠子喊得應,那是銀子化成的妖精,她不認為自己有那個本事可以點石成「精」!
「這位公子,看來我們是無法在這件事情上爭個明白了。」她低下頭,再抬起時已經換了一個表情。
這是蘇慕白經常看到的表情 花癡兼勾引。
她眨著眼睛,極力做出一副媚眼如絲、風情萬種的樣子,一雙手摸著自己的衣領,「公子,你說我要是現在一不小心倒在你的懷裡,又撕破自己的衣服怎麼辦?」
什麼?她腦子裡想的果然是非常人才能想到的東西。
「我想姑娘不會自毀清譽吧?」他有點不能確定地說道。
「為了銀子,叫兩聲非禮算什麼呢?」
她的嗓子本來就好聽,加上這種刻意的嫵媚之態,讓蘇慕白也不知如何是好。
「為了一兩銀子,沒想到姑娘可以做到這種程度!」
「為了一兩銀子,沒想到公子也可以做到這種程度……啊——非……」她的手停在衣領邊,一雙眼睛直直地盯著他,彷彿在說:我要撕了喲!
蘇慕白搖搖頭,「我不是為了這一兩銀。」
玨珍珠眨眨眼,「那公子是為了什麼呢?」
他一時愣住,自己這樣為難她是為了什麼?只是好奇逗弄嗎?
他啞然失笑,他有多少年沒有這種心情了?在那個令人窒息的家中,他沒有一刻放鬆過自己,沒想到一個奇奇怪怪的小姑娘就能讓他失態到這種地步。
「你笑什麼?」尋常男人這個時候不是應該交出銀子,趕快走入了嗎?
「銀子還你。」他彎下腰撿起那個銀錠子,放到她手中,「好好拿著,別再弄掉了。」
「那當然。」玨珍珠一把接過,用手擦得亮白田晶,趕快與其他的銀子一起塞進自己貼身的荷包裡。
「那麼你能告訴我,你是誰嗎?」蘇慕白直覺地想要再次見到她。
「不能。」她斬釘截鐵地說道,「哼,我不和不愛惜銀子的人打交道!」
「那後會有期。」他接著說。
玨珍珠仔細地打量了這個奇特的男人一番,真的是一個看不透心思的人,她才不要和他後會有期呢,天知道他又會做出什麼奇怪的事情來。
「不要,後會無期,遙遙無期。」她朝他做了一個鬼臉,然後捂緊自己的小荷包,快速地走人。
後會無期是嗎?蘇慕白有些惋惜地笑了笑,他還是很想再次見到這個令他感到新奇的女孩子呢。
也許就在不久的將來,他和她會再次相遇。
他有些悵然的想著,不過,令他萬萬想不到的是,這個不久的將來,在這一天的晚上就突然地到來了。
身為杭州第一大家——蘇府的總管,蘇慕白自然會有許多的應酬,比如中午的白喪事,晚上的紅喜事。
晚上他又換了一套衣服,出席在蘇州城中另一個大戶人家的喜宴。
就連他自己也不禁感歎世事無常、人生無常。
這邊是死的結束,而那邊卻是生的開始,在同一片天空下,每一戶人家都有自己的悲喜劇。
做為賓客與旁觀者的他都不禁要感歎這一日的悲喜同台、人生如戲。
還有這一日的後會有期。
蘇慕白放下手中的酒杯,如果他沒有看錯的話,那穿著火紅色的喜娘服,拿著酒瓶子,一臉笑逐顏開,滿嘴吉利話兒的女孩,不是中午哭得滿座賓客悲痛萬分的她嗎?
她的長髮綰起,臉上抹了厚厚的一層胭脂,走起路來一步三搖,笑聲就算離她還有兩桌的自己都能聽得更切。
她這個樣子,哪裡還有中午的惹人憐愛與楚楚可憐,活像一個嫁了人的婆姨,一瞬間老了十歲。
她到底是做什麼的?他從未見過這樣的人,變臉就像翻書,人生過得如演戲,不知「真實」二字怎麼樣寫。
蘇慕白真的有那麼一點衝動,想衝上去拉下她的假面具,看看面具下到底會是怎麼樣的她。
正想著,那新郎倌已經走到他面前敬酒。
蘇慕白站起來,目光狠狠地落在站在新郎倌身後的她,看她往哪逃?等會非要逮住她不可。
「來來,大家為新郎倌倒上一杯,祝他們百年好合、長長久久、早生貴子、喜樂萬年。」她清脆的聲音響個不停。
「你倒是變得很快。」蘇慕白站到她的身邊,忍不住嘀咕一句。
「來來,多喝一杯。」也不知她是聽到還是沒聽到,只見她笑容可掬地親自為他倒了一杯酒,「公子一定要賞我們新郎倌的臉喲,情意深,一口燜喲。」情意淺,舔一舔。
酒杯送到他面前,蘇慕白不喝也不好意思。
他大大方方地接過,仰頸一灌,然後在大家的笑容中僵住了。
「喝了這一杯,公子一定喜氣洋洋。」她的笑聲聽起來是那樣的刺耳,「大家都斟滿,喝。」
這一桌的人齊齊灌下手中的酒,個個笑咪咪地叫道:「好酒、好酒……」
只有蘇慕白看著她,恨不得把她拖出去痛打一番。
誰能告訴他,為什麼他喝下的居然是酸到心痛的——白醋!
看他的表情也知道他在想什麼,玨珍珠得意極了!她認出他了,為了報今天中午的一箭之仇,她特地找了壺白醋給他嘗!
哈哈哈,她仰天狂笑三聲,然後拿了喜娘紅包,用光的速度消失了,至於蘇慕白在喜宴後四處尋她、發誓挖地三尺也要找出她的事情,她就一併地不知道了。
一心只想著閃人的她才不要再見到他呢!她有更光明的未來在等著她,這是她爹爹說的。
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