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瀾
烏雲疊聚,如要壓毀重樓,天色宛如潑墨。
我獨立萬象閣扶欄西望,風雲盈袖,暴雨只在眉睫之間。
四月十一。
… …
雷聲轟然大作,我甫入書房, 雨柱已激上石階。開門時的狂風將燈火捲得猛烈一斜,幾乎熄滅,三叔忙以衣袖護住。
我關上房門,將驚風驟雨關於門外。
「可是出發的時辰?」 二叔抬頭問我。
「再等一刻。」 我在案前緩緩坐下。
這一刻鐘極其漫長,久久無人說話。
我凝望桌上白銅沙漏,旁邊香爐裊裊白煙。沉水香加松雪香最能安神定性,然而我聽見二叔三叔依然氣息浮躁。也許到如今一步,已無人可以泰然處之。
今夜所有家人將趁大雨潛出慕容府,進入西山密窟。整個過程不可有絲毫洩露,否則便會功虧一簣,萬事皆休。
……
白沙緩緩漏下最後一粒。
時刻已到。
二叔霍然起身,低聲道:「我去傳令秋飛,月渡兩組。」 三叔亦起身,他是去點齊第一批離府之人。
我默默點頭。
房門打開,剎那一漲的風雨喧囂。
我凝視著二叔三叔離去的背影,知道慕容家籌謀幾十年的計劃終將於今夜啟動。
人事已盡,從今而後,成敗生死勝負存亡,唯有視之天意。
亥時二刻,月渡秋飛兩組已在方圓十里內巡查結束。
半個時辰之內,四輛馬車輾轉進入博山弄丁宅,第一批家人應該已由那裡枯井下去,入密道,直赴西山密窟。
我遠遠綴於車後,暗中巡查。雷雨聲掩去轔轔車馬動靜。一切極其正常,暴雨深夜,城中並無人跡。
二叔開始護送第二批家人。
一切順利。
他們平安進入丁宅時,更鼓悠長貫穿街巷,子時方至。
最後一批只是一輛馬車,車中坐著老夫人,大夫人,我唯一僅剩的幼弟慕容淪,和他的母親四夫人。
這輛車由我親自護送。
我們所走路線與先前不同,車入東平巷方宅,穿牆而至博弈小街甲居,再由後門以三乘小轎抬出入林記繡館。
繡館夾壁內密道直通密窟。
一切毫無差錯,直至我們在林記繡館前停下。
雨聲嘈雜之中,我分明聽見身後七丈左右一聲響動並非尋常。
我心頭一震,猛然倒掠,退過巷口。
剎那間一股腥氣破雨而來,我拔身躍起,險險避過一片喂毒暗器。然而四道風聲已由右面巷中急電般逸出,擦身而過。眨眼已分撲四面,追之不及。
閃電忽來,直裂長空。四道人影已踞我丈餘。
我長劍出鞘,凝神貫力,猛然翻手擲出。劍華如白虹凜冽,乘風御電而去,在空中圓弧輕轉,抹過四人脊背。
電光寂滅。
四聲慘呼似已連成一線,沉重的倒地之聲。
長劍挾風兜回,微微嘯鳴,重入我手中。我接下,長舒出一口氣來。
此時才有人奔至我身邊。我命他們處理屍首,徹底搜尋。
林記繡館大門虛掩,小轎已抬入門內。我正待進門,忽聽身邊一聲冷笑。
大夫人仍未進去,冒雨站在階前。黑暗中她的目光如噬人幽火,無限凌厲怨毒,我心頭猛然一跳。
她咬牙切齒:「就是這把劍麼?你是不是用這把劍殺了源兒?」
霹靂狂雷就在此時轟然炸響。
我不由自主地低頭看我的劍,看它隱沒在暗夜裡的寒光。我的手在劇烈發抖,無法控制。
我咬緊嘴唇,一言不發。
大夫人卻已近失常,她忽然張牙舞爪地向我撲來:「你為什麼不敢承認?你為什麼不敢?」
我退後一步,門內已及時衝出兩人將她制住。老夫人的聲音冷冷傳來:「湘蕪,這是什麼時候,容得你如此胡鬧?」 大夫人在掙扎中被拖入館內。
我默然無語,聽見老夫人不辨喜怒的聲音穿過雨聲而來:「瀾兒,一門生死榮辱,此刻都著落在你身上… …希望咱們並沒有看錯。」
我心中一凜,沉聲答道:「祖母放心。」
門內再無言語,大門緩緩合上。
忽然我身邊只剩下滂沱大雨,漫漫長街延展無盡。無邊黑夜彷彿要將我壓進深深土層,又或者要將我寸寸搾碎。
這時我覺得冷,萬分孤獨。
我記起那一夜,郁山風雨如狂,當我從大哥的身上拔出我的劍,電破長空。就在那一刻,在血污的劍刃裡我照見自己… …我看見自己已再無退路。此身非我有,至死方休。
緩緩將劍還入劍鞘,我轉身離開。
大雨姑蘇。
今夜一別。
落梅山。
本部精銳五百人鴉雀無聲地相候。
我帶領他們連夜疾行至松江境內,天將破曉,我們全數進入秘密營地。接獲快馬傳書,森木部兩百人馬已喬裝分散,自杭州陸續啟程。
四月十三,松江車馬總行浩浩蕩蕩駛出二十輛大車,車中裝滿南貨箱籠,俱貼有遼北寶盛行字樣,車中自然別有乾坤。次日,松江福盛鏢局大舉啟鏢,鏢師百人護送春季貢緞繡品十餘船沿運河趕赴北國京師。
五百人中如此已去三百。
餘下諸人兩三人一組,喬裝改扮,取道水陸兩途,各自出發。
五月初十,我已抵達呼音山麓。
人馬陸續抵達,距五月十三的最後期限仍有三天。
… …
當夜我離開營帳,深入呼音山中。根據他信上指引,我順利找到了阿湄所居的山洞。
在那個山洞外,我看見一座醒目孤墳。墳前立有一塊圓石,石上淺淺一行刻字,令我一陣迷茫。
我記起少年時在後園中相遇的男子…那時簫聲…他眉間的憂色寂靜溫華。他吹過的曲子我還不曾忘記,他說話時廖落自傷的神情宛在我眼前。
那是離別的曲子,他曾說過,我和一個人生離死別的曲子。
… …
我慢慢取出懷中的簫,在他墳前輕奏一曲。
簫聲淒寂悠揚,晚風使人惆悵。我忽然發覺有些人有些事,只是一瞥之間,已足以使人一生不可相忘。
… …
我看見容顏憔悴的阿湄走出了山洞。她在我的簫聲中潸然淚下。
「二哥!」 在我吹完那曲子時,她低聲叫我。
她慢慢朝我走來,問我:「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我不知道要怎樣向她解釋。
然而她也並未追問。
她的神色迷茫無主,仿如仍當這相逢是在夢中。
「叔叔臨死時也吹了這只曲子。」 她說,聲音黯然。
我知道這些天來她已獨自一人飽受煎熬,此刻要的只是傾訴。雖然那些事我已大多知道,我卻仍靜靜聽著。
「那天夜裡,叔叔終於醒了過來,燒也退了,我很是高興。我餵他喝水,同他說話,他卻不怎麼出聲,只默默聽著,偶爾微笑。那時候關大哥在內洞裡睡覺,他照顧了叔叔好幾天,實在累得不能不睡。
後來天漸漸亮起來,洞裡的火快要滅了。我到洞外抱了一些柴,回來時聽見響動,想是關大哥要起來了。我大聲招呼他,告訴他叔叔已經醒了,卻沒聽見他回答。」
「過了一會兒,他走了出來,我看了他一眼,嚇了一跳。剛剛填旺的火一跳一跳照著他的臉,他臉上一片青灰。我迎上去問他:『你怎麼了,可是傷勢反覆?』 但是他並不回答。他看著我,卻又像是全沒看見。他那時候的樣子就像是才被人喚醒,睜開眼,卻不曾真正醒來,直勾勾的眼裡什麼都沒有。他仍朝前走,我竟然被他撞到一邊。」
「叔叔看見他這樣,也很是吃驚。「關荻!」 他半撐起身來叫他。但是他還不答應,繼續走過去。他在叔叔身邊蹲下,不說話地端詳他,就好像完全不認得眼前這人,神氣怪得沒辦法形容。我覺得一股涼氣直衝上頭頂,知道有什麼事情已經不對了。我跳過去,伸手想要把他拉開。可就在那時候,事情已經發生了。」
……
阿湄忽然停下不說,目光直直地望著遠方。
「阿湄… …」 我寧可她說到這裡便停止。
但是她忽然轉過頭來,望著我,她伸出手,抵在我胸前,她的聲音異樣平靜。
「然後他便一掌打在叔叔的胸前,就打在這裡… …叔叔看著他,怎麼也不能相信地看著他… …過了一會兒,突然吐出一口鮮血,血濺了關荻一頭一臉。他也不去抹,站起來,跨過叔叔,走出了山洞。」
「…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想起去看叔叔的傷勢。一撕開他的衣襟,我就知道他不成了。他中掌的地方全都凹了下去,胸骨整個的碎了。我怔在那裡,好半天才聽見他叫我的名字,我抬起頭來,看見他的臉白得可怕,濺著方纔的幾滴血,他說話時有咻咻的喘聲。」
「 『不能怪他… 他一定是中了蠱…要小心… 他已經不是他了……你要回… 回紅蓮山莊去…」 他忽然就嗆住,拚命咳嗽。好不容易才停下,還勉強對我笑。 他跟我說,『別哭… …你媽媽和我,我們都要你過得快活。』 他見我還是哭,就揀起旁邊的簫,開始吹一首<<探春消息>>。很快活的曲子,我小的時候便聽他吹過,我知道他只是想要哄我開心。但是簫聲斷斷續續,曲子都轉了調。他的目光都散了,手也在不停地抖,他胸口起伏得厲害,像是隨時都會喘不過氣。後來他不得不停下,又咳嗽,嗆出很多血來… …我終於忍不住了,求他不要再吹。但他看著我,笑笑說,『是你說過不要我停下。』 」
阿湄向我轉過頭來,出神微笑:
「二哥,你知道麼?我和媽媽生得很像,叔叔那時又把我當成了媽媽… …他就那麼瞧著我,眼裡又是溫柔又是傷心,不知不覺就換了一隻曲子。那是媽媽臨死那晚他吹過的曲子,好聽又淒涼,得就像要招出一群素衣服的小人來在月光底下慢慢地跳舞。他一遍遍地吹,總不肯停,後來都全不成調……簫也啞了,是他的血滴了進去,噗噗地悶響。後來他終於把簫拿開,輕輕歎了口氣,有些報歉地說:『對不起… …阿翎。』 」
「我覺得從來沒有心痛得那麼厲害,我想就讓他把我當成媽媽吧。我一把抓住他的手,對他說:『不要緊,我們又在一起了,以後再也不用聽這別離的曲子,』 他聽見我這樣說,眼睛就忽然亮起來。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他眼裡的神氣我從沒見過,好像已經傷心了整整一輩子,才換來這麼一小會兒歡喜,所以才能深成那個樣子。
「他像是很快活了,卻又輕輕皺著眉頭,似乎還沒把握這些是不是真的。他慢慢朝我伸出手臂,我一刻也沒有猶豫。他已經沒什麼力氣了,是我在緊緊地抱著他。我聽見他在我耳朵邊上很輕很輕地呼出一口氣,像是實在累得狠了,卻又心裡滿足,他低聲說了句:『唉… 阿翎…』 ,然後他抱住我的手臂慢慢滑了下去……」
… …
我看著阿湄,她的眼睛完全是乾的。她臉上的神情我從未見過,那決不該是一個十八歲少女的神情。忽然我感到害怕,我握住她的手,叫她:「阿湄!」
她目光一閃,回過頭來。
她望著我,彷彿一時不知道我是誰,錯一錯眼神,才認出是我。她的聲音有些嘶啞,忽然她問我:「二哥… …你知道關荻為什麼要殺他?」
我心頭一跳,卻只搖了搖頭。
阿湄冷冷笑起來,在我記憶之中她從不曾笑得這樣冰冷。
「你猜不到,是麼?我也猜不到。我想叔叔已經猜到了,卻不肯告訴我。他說關荻中了蠱,我知道什麼是蠱,但我卻不知道他何時中的,怎樣中的。我無論如何也猜不到是何人為他下的蠱,我真的猜不到… …直到那天晚上,我遇見那兩個人。」
「… …那天晚上我把叔叔葬在這裡。那天晚上有很亮的月亮,映得滿地都是白晃晃的光。我在叔叔的墳前立起這塊石碑,忽然看見碑上有樹枝的影子輕輕晃動。那時明明沒風,樹叢裡不是野獸就是人。野獸我並不害怕,我只怕那是關荻。我沒回頭,放下石碑,假裝要進山洞。快要走到洞口,我忽然轉身,朝樹叢裡射了一把暗器。」
「有人慘叫,樹叢中跳出兩人,又立刻跌在地上,是針上的麻藥讓他們沒了力氣。我走過去,拔出叔叔的劍指著其中一人,還沒問他,他就一連聲地說:『少夫人,不要殺我,我們都是山莊的人。』 我心中吃驚,問他們怎麼找到的這裡。 那人猶豫不說,我便把劍頂上他的咽喉。他立刻叫起來:『幾天前你們離開鈴雨鎮,我們兄弟就一直跟蹤你們來的這裡。』 我全身一震,一時間不敢想信… …二哥,那天在鈴雨鎮我們遇見了池楓,是他放過我們,告訴我們第二天他會撤走所有封鎖山口的莊丁。怎麼還會有人跟蹤我們入山?」
「 我問他們兩個:『是誰讓你們跟蹤的?是莊主麼?』 我只希望那人是池楊。他們互相看看,猶豫著點頭。但他們的神色一看便知是在說謊,指使他們的定是池楓。我忽然覺得心裡一片冰涼,原來連池楓也不過是在騙我。我扔下劍,跌坐在地上,我覺得我已經累得說不出話。」
「我們就這樣沉默了一陣。另一個人才幹咳一聲,小心翼翼地說:『少夫人,跟我們回莊吧。反正那姓關的瘋了,那個姓方… … 也死了。在這裡待下去也沒什麼意思。二公子還等著您回去呢。』 我恍恍惚惚地聽他說完,好半天不知道他說了些什麼。等我明白時我跳起來,我問他們:『他要你們兩個跟蹤來做什麼?是讓你們回去引路?還是讓你們等著看我們自相殘殺?』 那兩人忽然又不作聲。」
「我慢慢站起來,我覺得心裡浮起一個極其可怕的念頭,可怕得我不敢去想,卻無論如何也壓制不住。看見兩人仍在期期艾艾,我冷笑:『不說實話也罷,反正暗器上的毒一刻以內便會發作。』 兩人吃了一驚,互望一眼,點一點頭。終於說道:『二公子吩咐我們等在這裡,等出事以後,就設法帶少夫人回莊。』 我聽見這些,就像一個等著問斬的人終於被砍了腦袋……我忽然就不再怕了,因為最可怕的事已經發生過了。」
阿湄忽然笑起來,星光下她笑靨如花,令我心下悚然:「 二哥,你知道麼?」 她的聲音忽然變得柔和,「我曾經那麼感激他,他那天晚上救了我們。他給了關大哥藥,讓他受傷第二天就能行走,他讓我們及時趕回來救叔叔… …卻原來他給我的不過是蠱毒… …他把關大哥弄得瘋了,他讓他殺了叔叔… … 可我卻還日夜想著他… …二哥,叔叔和關大哥,他們都是被我害的,我真是傻……」
「可我還不只是傻,我竟然還狠不下心。我打聽到清明節他會去掃墓,我就去那裡見他。我以為我可以用叔叔的劍殺了他,但事到臨頭,我卻又手軟。我刺了他一劍,我本來是要狠狠地刺他胸口,但當我看見他,我就什麼感覺都不剩。我甚至不知道我最後刺在他哪裡… …」
「……我不能救叔叔,我找不到關大哥,我殺不了池楓替他們報仇。二哥,我什麼都做不了。」
我望著她,看見她臉上從未出現過的悲茫微笑,忽然我幾乎想要脫口而出一切真相,卻終於忍住。
「跟我回家吧。」 我只是說。
阿湄呆呆地望著我,然後她問:「可是,叔叔怎麼辦呢?」
我望向他的墳墓,低聲說:「我們把他的骨灰帶走,日後有機會把他與你媽媽合葬。」
她似是半天才明白,終於點了點頭。
我拉她回到石洞,填旺篝火,令洞中溫暖起來。又安排她睡下,她已經很累,不久便也睡著。
我卻全無睡意,移坐到洞口,為她守望。
… …
我沒有想到就在那時他會忽然出現。
他出現的時候,中天夜久,淡月高懸。我偶一轉臉,再回頭,他已出現在方雁遙墓前,若有所思地垂頭觀看。
我靜靜望著他。
三年未見,他並不曾改變許多。我奇怪今日再見,我竟如此心意平和,完全不似昔時。
我緩緩走過去,與他並肩站定。
… …
「爹!」 我叫他一聲。
他轉過臉來,淡淡問道:「江南情勢如何?」
「五日前池落影帶人進入慕容府,發覺空無一人便即掉頭北歸。二叔率秋飛組於途中伏擊,損失五十人,阻敵僅一個時辰。三叔率月渡組於長江渡口鑿毀渡船,當可延遲兩日。但此時他們必已渡江。」
父親漠然道:「何苦如此奔波?池楊已如涸轍之魚,遠水要來何用?」
我無言,片刻才說:「爹的安排果然周密。」
父親忽然一笑:「你還有若干未竟之意吧。是否對我借刀殺人之事不以為然?」
我不置可否,掉開頭去:「我只是不願看阿湄如此傷心。」
父親微微冷笑:「本來何其簡單?如果是泠兒嫁過來,早已出手殺了池楓。也不必我費心做這許多安排,還要教那兩個紅蓮山莊的蠢才作戲。」
我心中一震,錯愕抬頭。
「你明知泠兒並非你親生妹妹,她喜歡你非只一日,你若略施手段懇求她嫁,她斷無不允。你若讓她殺死池楓,她也會毫不猶豫。可惜你婦人之仁,竟險些將性命斷送在池落影手中。」
他停了停,淡然道:「我對你實在失望。」
山風吹來,我只覺寒意刺骨,無言以對。
我明白他關心的並非是我,而是除我以外無人能擔的責任。也許為了這責任,連他自己的性命,他亦是不在意的。
沉默良久,我終於問他:「關荻中的是什麼蠱?」
父親掃我一眼:「鬼降術。」
我微微心驚,雲南雪山五聖教三絕蠱之一,專制人心神。無藥可解,即便下蠱人身死,蠱亦隨之死亡,宿主也會喪失全部記憶,一生無法復原。不知父親由何處得來。
「我與他們上代教主其若燕曾有數面之緣。」 父親解釋,又向洞中望了一眼:「這些事不必告訴她。池楓既不可留,便不如永遠不讓她得知真相。」
我也望向山洞。猶豫一刻,終於點頭。
父親不再說話,重新審視方雁遙的墳墓。夜色猶深,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忽聽他緩緩說道:
「我一生只敗給過兩人,池楊和他。池楊這一局指日可以扳回,而他,我終究還是輸了。」
他停了停,聲音忽爾有了些遺憾:「那個女人等他多年……至死不移。」
我忽然想起我的母親,想起她寂寞雙眼,她在我身上找尋父親身影時溫柔迷茫的神情… …她又何嘗不是等了父親多年,之死無他。
父親就在此時回頭,看進我的雙眼,他又一次從那裡看到我的心底。
「我沒有忘了你母親,」 他靜靜說道,「所有女人中她愛我最深… …你很像她,所有子女中你愛我至深。」
一陣顫慄掠過我全身內外,連五臟六腑都一時抖動。忽然我覺得如此辛酸… …彷彿是一個負重之人踽踽跋涉於無邊黑暗,經年累月埋頭前行,以為前路永遠無盡,而光明永不可來,卻忽爾有星輝墜地,四野清明……
父親伸手撫了撫我的頭頂,我從未想過他也會做這樣的事,我聽見他的聲音無比溫和:「多年磨煉,但願你能有所成,不讓我失望。」
我心潮翻覆,一時竟無法答話。
他輕輕歎息一聲,放手而退。
「你好自為之… …後日決戰,我自會前去。」
話音猶在,他已長身掠起,轉瞬之間,沒入茫茫山嶺之中。
五月十三。
我無法將決戰之事隱瞞阿湄。但令我放心的是她並沒有堅持與我同去。
當晚雲濤遮月,蟄螢低飛。石脈中水流岑岑,呼音山麓寒意無盡。
期限前趕到的共有六百九十三人,已編為六部,於谷中肅列成行。
我登高四望,唯見窮崖野壁,郁木森沉,眾人衣襟獵獵於風,霎那間我只覺世間之事無不浩然可哀。
我深深吸入一口氣,緩緩說道:
「江南慕容,塞北池家,二雄不可並世,存亡在此一舉。今日之戰,當一雪數十年苟安之恥!」
我拔劍出鞘,一時劍氣光寒。眾人出聲呼喝,刀劍紛紛亮出。
「紅蓮山莊主力已被池落影帶去江南,此刻莊中最多有一二百人鎮守。此戰我們以多敵少,斷無不勝!」
一眾高呼。
恰於此時,天空浮雲盡散,寒月如潮須臾席捲大地,宇宙生輝。我仰望明月,一時為之震肅。
天意凜凜,若不可違。
… …
疾行二十里,我們直撲紅蓮山莊。
遠遠只見大門洞開,幾盞巨燈將紅巖所刻的蓮形門楣映得深澤欲滴。門內火把熊熊,標記出一條長路,通入一片梅樹林。卻不見一條人影。
我揮手命眾人止步。
門內樹木道路依稀可辨陣法痕跡,卻似是而非。我沉思少頃,明白佈陣之人當是雜合使用了芒鞅古陣與銅雀四象陣法。兩陣本自相抵,卻為他改動得如此嵌和無縫,我雖自負並非此間庸手,卻也無法做到。久聞池楓於奇門五行機關之道頗有專攻,不想竟一精至此。
我暗自歎息。
大隊為前陣所阻,銳氣立損,唯有從速破去此陣,此外別無他途。我帶同十人一同入陣,步步為營。
雖識陣法,卻不抵有人於暗處施襲。弓響箭發,十人很快折損一半,而我腳下不敢踏錯半步,只有招架之功。
半個時辰以後,我身邊僅餘兩人,卻終於得以破去陣眼。
陣毀路通,眼前再無掛礙。伏於陣中的十幾條人影一時躍出,急閃而逝。
大隊穿過梅林。
… …
林外豁然開闊,波翠煙白,香氣微薰,居然是一片盛放蓮池。塞上五月冬寒甫消,這裡的一池紅蓮已開如紅焰,灼灼光華蝕去暗夜一角。
池上長橋四通八達,隱成九個互通聲氣的萬字回紋。九人抱劍,立於每個萬字正中,另有十幾人分別扼守連結之處。
夜風輕拂,池中斜起裊裊白霧,霧氣融暖撲面,令人想起江南楊柳和風。但我知道眼前一關如不能通過,再回江南便已無日。
我猛一咬牙,飛身而起,長劍指引,直刺距我最近的萬字中人。只見守衛連結處的兩人腳下輕滑,已經趕到,三人拔劍齊出,在空中結為劍網,我如按原路落下必定血肉橫飛。
電光石火間,我微斜劍身,劍尖於某一柄劍刃叮噹一點,竭盡全力吸氣收身,瞬間西引丈餘,劍芒剎那暴漲,一記全力施為的「陵樹風起」 ,排山倒海般下刺,立刻洞穿另一名萬字守衛的咽喉。
一眼之間我已知此陣玄機深厚,變化良多,若如方才一般破法恐怕要到天明。唯有攻敵措手不及才是唯一出路。我直取武功最高之人,便是冒險賭他鎮守之處即為根本中樞。
此時雙足落地,陣形盡收眼底,我心中一喜,已知自己判斷無誤。
池中諸人片刻驚怔。
我喝令部眾趁此時機渡池。
敵陣中樞已失,陣法便如無首龍蛇。
雖然在我將守陣劍手全數殲滅以前,我方已有若干折損,但大隊卻得以神速通過。
……
然而仍有黑沉沉的一片院舍攔住去路。只要有人踏近院牆十丈以內,便有劍駑飛射而出。箭風疾勁之極,完全無法以兵器撥擋,首攻而上的數十人非死即傷。
火把照耀之下,我看見院牆古怪,其中必然設有精密機駑。
我命眾人後退,取出兩顆雷火彈,揮指彈出。
轟然巨響,院牆一角傾頹,露出裡面炸毀的鐵製機關。如此精緻構造,只需搗毀一處,輪軸相連,便再無法運作。
一眾衝入院中。
只聽耳邊竹哨尖鳴,霎那間簷間瓦上,女牆天井,無處不是敵人。
混戰終起。
對方雖不過百人,卻人人不計代價,驍勇難當。獨臂單腿肚破腸流猶自奮戰者不在少數。我被十餘名高手結陣圍住,一時也無法脫圍而出。
一個時辰之間,院中血流成河,呼號震天,此戰慘烈非可以言語形容。
當我將最後兩名圍攻我的刀手殺死,已見伏屍滿地,幾無立足之所。
我身隨劍起,點水掠過,將剩下十餘名已遍體鱗傷的池家子弟一一格殺。
至此敵人已全軍盡沒。
… …
四周忽然靜下去,只餘自己人低低的咒罵呻吟。
我腦中一片轟響,刀兵之聲猶在耳際。
地上血屍已不辨服色,纍纍狼藉。忽然我一片茫然,竟一時想不起我身在何處,所為何來。
天色已經有些明昧,東邊天際隱隱發紫。我回望倖存的部眾,看見他們身上的血污傷痕。數百雙眼睛在曙色中閃閃爍爍,或凶光嗜血,或疲憊迷茫。
我心中忽起無限積鬱蒼涼,輕笑一聲,緩緩穿過院落,向東而行。
… …
紅蓮峰前。
遠遠可見一人負手獨立,白袍紅絛,長劍斜懸,抬頭仰望峰後霞雲流紫的天空。
我漸漸走近,他卻並不回頭,在他身後一丈之處,我站定。
他仍沒有一絲出手的意思,只是安安靜靜地站著。
然而我無法看出他的一處破綻。即便此時拔劍,我也毫無把握可佔先機。
我心中微微一沉。
… …
很久以後,池楊仍未移動分毫。
我煩躁漸起,緊握劍柄的手已生了一層冷汗。
身後腳步錯雜,是我的手下隨後而來。有人低聲議論,我竟聲聲入耳,一時腦中雜念叢生。但覺四肢也開始一分分僵硬,額頭汗水涔涔而落。我心中驚悚,知道尚未動手,我已被池楊佔盡上風。
他卻仍目望東天,不曾微動。
我循他的眼光望去,只見半空煙霞渲染,華彩狂翻,雲濤激合,萬丈金光正以破天之勢鋪張掙動。一時氣象之壯,無以復加。
忽覺心攝神服,雜念一掃而空。
只見片刻之間,天宮動盪。彷彿丹成爐毀,真火撲捲金水流瀉,豁然一物橫空出世光華萬丈,萬眾臣服……長空鑠目,我不由微微瞇眼。
池楊就在此際回過身來。
他深明輪廓即使在如此光芒之中仍完美清晰,毫不失色。
我看見他淡然一笑,他的聲音鎮靜低沉:
「御劍一道,難在自御心神,你果然天分極高。」
我微一拱手:「莊主過譽,愧不敢當。」
我知道他是指方纔之事。過於關注對手,便已然受制於人。唯有物我相忘,才可空無阻滯,自在游於虛空。
池楊凝神看我,忽然道:「慕容門有你這般高手,怎麼江湖上竟無人得知…」 微一皺眉,似若有所悟:「難道,一直是你在替慕容源出手?」
我輕輕一笑:「是與不是,又有何干?」
「不錯,是我多此一問。」
他隨手拔出腰間長劍,拋去劍鞘,從容說道:「不願離莊的子弟俱已戰死,我是紅蓮山莊最後一人。殺了我,便可稱全勝。」 凝望劍鋒若有所思,忽抬頭洒然一笑:「 出劍吧!」 他說。
我拔出佩劍,心中惕然,不覺力灌劍鋒,隱隱有龍吟之聲。
池楊揚眉笑道:「不錯,堪稱勁敵。」
劍光忽展,我眼前銀芒碎日,劍氣橫秋平地而起,剎那間日影慘黯,大風飛揚,無邊落木蕭蕭直下… …
西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
正是池家絕學,落葉長安劍。
我疾退,力避其鋒。
一路撞飛身後幾人,身形微微受阻。而池楊緊追而來,凌厲劍氣剎那逼近一尺五分,我氣息一滯,明白自己已受內傷。
退出十丈之後,我才得以回手。
劍花平開,明燦融和,斜斜切入悲慨劍氣,是清平劍法的「流水碧天」 。
劍中郁發之氣微微一斂,卻隨即大漲,我本以為他方才一劍氣勢已屆顛峰,不想竟仍大有餘地。
霎時間我身邊一丈之內, 如有排空濁浪,如起肅殺悲風,如有末路狂歌蕭蕭秋意翻滾直來,碎心噬骨… …
我勉力支撐,以玉樓朱閣十三劍及琢玉劍法中最為明快激昂的劍招相抗,以衝破令我無比壓抑的悲亢劍風。
但是他劍勢強絕,一波未滅,一波再起,竟然一式強過一式。我漸漸神志迷濛,只覺胸口激盪,越來越是悲苦心喪,魂銷魄碎,眼中萬物皆成死灰。
忽聽池楊一聲長嘯,劍光乍散,我猶茫然不知所措,已見一劍襲來,全無花巧,不過簡單直接的點刺,只不過來勢奇急,決然無法相避。
電光石火中,有人切到我身前。我聽見劍鋒入肉的聲音滯澀瘖啞……抬頭,我看見池楊萬分錯愕的表情,他微一猶豫,拔劍後退。
「原來你並沒有死?」 他眼神幽暗,望著替我擋了一劍的人。
… …
我低下頭,心中轟然炸響。我看見那一劍已刺透了父親的胸膛,他後背的衣服上滲出了血。我下意識地扶住他,但他擋開了我的手。
父親仍然站得很穩,衣袂翻飛,意態雍容。他一生之中從不曾在人前有失風儀。
他輕輕笑道:「天戈幫何能置我於死地?天下對手,唯你而已。」
池楊望著他,忽然長笑:「原來一切都是你的安排。乍死埋名,三年來從旁窺伺;隱藏慕容瀾真正實力引人輕敵;讓慕容湄行刺池楓,激我率先發動,卻舉家隱藏令我撲空;與此同時集中全力,千里奔襲攻我之虛… …慕容安,真好計謀!不枉我敗在你手。」
父親微微冷笑:「兩家爭鬥由來以久,近四十年我們處處下風,我爹為此抑鬱而亡。我卻不得不與你周旋結交,拱手將我妹妹送入池家。我若無所圖謀,可以忍下這些麼?」
池楊神情微肅,冷然道:「若如此,何不親自出手?你的江南一劍從前便與我齊名,何必讓令郎涉險,卻又來捨命相救?」
父親低聲笑道:「天戈幫伏擊雖未能置我於死地,我的右臂筋脈卻已受損,此生再不能拿劍。不過----」 他聲調忽轉:「我卻有把握,今日讓你死在我兒子劍下。」
池楊淡然一笑:「令郎的確是學劍奇才,可惜太過重情,於劍道種種感應過深,一旦對手強絕,便易為人左右……若要勝我,不在今日。」
父親大笑不語,笑聲卻已氣息不足,我看見鮮血已浸透到他腰際的衣衫。他忽然拉住我的手臂,離開人群。
池楊也只是冷冷旁觀,不曾阻止。
我們轉到紅蓮峰另一側,眾人視線之外。父親在一塊巨石上坐下,喘息微勻。
我上前一步,想要為他度氣療傷。卻忽然聽見他沙啞地說:「殺了我!」
我全身震動,萬分愕然。
「殺了我!」 他的語氣更加堅定,幾乎便是凝厲,「殺了我,你也就超脫了自身,你一定可以勝過池楊。」
我不住搖頭,輕輕後退。我不能相信我所聽見的。
父親手按傷口,臉色青白,額上汗水成串滾落。「這一劍已經不治,我遲早會死。拿你的劍,殺了我!」
我繼續後退,提著我的劍,我覺得我幾乎想要鬆手拋開它。我聽見從自己的喉中擠出一個字:「不!」 我覺得那不像是人發出的聲音。
父親皺眉望我,眼中頗有失望不耐,似是勉強壓下,和聲細語地道:「你明白麼?池楊方才說的便是你的致命之傷,不只在劍法,還在為人處事。你若如此下去,我怎麼放心你執掌慕容門?… …這麼多年我一直在磨煉你,我故意對你冷落,用你大哥壓制你,便是要你硬起心腸。可惜你始終執迷不悟……那時候,我明明可以親手殺你大哥,但我一定要你動手,也是一樣的用意。」他停下來喘了口氣,溫聲說:「你過來!」
我望著他,不能稍動。
他看我良久,終於苦笑一聲,臉色轉和:
「好吧,我不再逼你。只是你不動手,我也快要死了,你還不肯過來?」
他向我伸出手來,眼神殷殷。
我再也無法控制,走過去,在他身邊跪下。
他輕輕撫摸我頭頂,良久才說:「 你還不明白?十幾個子女,我最心愛的一直是你。」
那一刻我腦中轟響,淚眼迷濛。
他抬起我握劍的手,凝視我的劍,緩緩說:「這把劍是我請名匠特意為你所鑄,看似尋常,卻鋒銳無倫。當年讓你二叔交給你,只是不想讓你知道我對你另眼相看。」
我全身顫抖地抬頭看他,但是淚眼裡看不清晰。我只知道他望著我的目光專注而感念,這一刻,我知道我是他心目中的兒子。
我感到他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那麼冰冷。他看著我,但我不知道他眼中溫暖閃爍的是否也是淚光。我聽見他歎息地說:「慕容門已無他人……瀾兒,你不要怪我。」 然後他握緊我拿劍的手,猛然向懷中一拉……
… …
有一瞬間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然後我開始想要掙開我的手指,我想要丟下那把插在他胸口的劍。
但是他的手如鐵箍一般扣緊我的手指,他還沒有死,他看著我,他眼中神色逼切焦灼,彷彿他畢生心願能否了結都在此一刻。他渾身痙攣,彷彿正痛苦萬分地與死亡相抗,但他仍不肯死,在我讓他放心以前……
忽然我停止了掙扎。
我望進他已開始擴大的瞳孔,我用力對他點了點頭。
「你放心。」 我一字字地說。
他審視我,終於輕輕一笑,鬆開手指,合上眼睛。
… …
很久以後我站起身來,從父親的胸膛裡拔出我的劍,劍上沒有染上一絲血痕。
我看見地上仍有另一個影子。
回頭,我看見不知何時出現的阿湄。
她臉上滿是淚水,神情呆滯。
我默默從她身邊走過,她低聲叫我:「二哥!」
我站住。
「你不要緊麼?」
我微微一笑,發現朝陽已升在峰頂,陽光普照下的紅蓮峰瑰麗雄奇。
天空高遠,疏雲清淡,很好的五月時節。
… …
我提劍轉過山峰,我的部下一時群情湧動。
池楊落落獨立,回顧於我,眼中古井無波。
「你已有必勝把握?」 他問。
我不回答,只微一拱手:「請莊主賜教。」
他寂然一笑,長劍挽起,一時我眼前俱是無窮劍影,劍光如初冬驟雪天地紛揚,彷彿萬劫有盡而大荒茫茫,無限孤絕寂滅之意。
這一劍比方纔所有劍招合在一處都更能奪人心魄,摧人神魂。
但我卻完全無動於衷。
心如秋潭水,夕陽照已空。
我輕輕一劍,直取劍團正中。
劍光消散。
……
池楊面色蒼白而雙目幽深,沉靜地望我。忽然一笑,向後退去,胸前血箭噴出。
他恍如不覺,低聲道:
「渭水封凍,落葉腐朽,長安鐘鼓,飛雪盡斷。落葉長安劍最後一式雪滿長安, 五十年來初次現於江湖… …卻終究為人所破。」
我不再追擊,站在原地。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冷靜空明:
「落葉長安劍氣勢悲慨已達極至,每一招都以情勢奪人,要對手心喪若死。但縱是至情之劍,又怎抵得無情一擊?」
池楊深深望我,溫涼一笑,緩緩說道:
「但願你從此一生無情。」
……
他的目光忽然一轉,望著我身後一人:「慕容湄,池楓對你的心意,你要知道珍惜。」
我心中一動,回頭看著阿湄。
她臉色蒼白,茫然搖頭:「不……他不過是利用我害關荻和叔叔。」
池楊眉心一皺,「此事斷不可能,定是你父親安排的計謀要你誤會。否則池楓又何必受你一劍幾乎喪命?」
阿湄輕輕一震。「他… 他怎會?」
池楊冷笑:「他天生血質不凝,你那一劍幾乎流光他全身的血。」
阿湄不再出聲,轉過頭去,眼中淚光閃爍。
… …
池楊望天一笑,無盡蒼涼。沉沉說道:
「你們走吧,從此江湖之上,再無紅蓮山莊或是池家名號。願你慕容門稱雄武林,再有一次百年風光。」
他自眾人之間蹣跚穿出,傷口中血如泉湧,濕透重衣,又復滴落在地。他卻神色寧靜,恍若不覺。
他躍上一塊巨石,身形微微一晃,似已無力站穩。他以手中長劍穩住腳步,仍吸了一口氣,朝峰頂攀去。
眾人鴉雀無聲注目於他。
陽光燦爛,山上紅巖似乎已紅成通透,一片晶瑩寶光。他的白袍已被鮮血盡染,幾成紅色。我忽覺眼前生花,彷彿只需一個分神,他便要融在那艷麗紅光中,從此了無蹤跡。
忽然,他停在半山,他怔怔仰望峰頂,似乎已在瞬間化而為石,再不能移動半步。
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見峰頂日暈裡正走出一個人。那人衣飾,竟彷彿是個女子。
阿湄忽然顫聲道:「二哥!」
我回頭望她,她指指峰頂那人,神色激動:「也許是姑姑!」 她說。
她忽然拉起我,攀上山峰。
… …
我們掠近時,那女子已走到池楊身邊。她的臉上帶著厚厚的面紗。
池楊目不轉瞬地望著他,啞聲說:「你… …」
她沉默地走來,忽然張開雙臂,緊緊擁抱了池楊。她環合過來的手上有觸目驚心的瘢痕,此刻連那些暗紅的瘢痕都因她的用力變得蒼白。
池楊拋開手裡的劍,擁抱了她。
那時日色殷然,紅光眩野,我望著他們在我們眼前緊緊擁抱,忽然只覺一陣寒冷虛乏自心底潮生浪起,竟然不可稍動。
很久以後,池楊的身體無力軟倒,慢慢從她臂間滑落。
她撐不住他,同他一起緩緩坐倒,然後輕輕將他放平於地。
阿湄終於走過去,哽咽道:「姑姑。」
那女子緩緩抬頭。
露在面紗外的只是一雙眼睛,那雙眼睛仍與從前一樣,我知道她是我記憶中的那個美麗絕倫的姑姑。
「你是阿湄?」 她的聲音沙啞難辨。
阿湄點點頭,指指我,「他是二哥慕容瀾。」
她靜靜看了我們一陣。
阿湄在她身邊蹲下,落下淚來:
「姑姑,這些年來,你究竟怎樣過的?」
她並不抬頭,只淡淡說:「也沒怎樣,他想要我活著,我便活著。」
阿湄輕輕一震,片刻才問:「你不恨他?」
她依舊望著池楊,搖一搖頭:
「我沒恨過他,即使是當年。我只是不知道怎麼對他,當我自己都已經討厭了活著。」
我們一時無言。
她卻不再理睬我們,俯下身去,想要托起池楊,卻力有不足,踉蹌一下。
我上前說道:「讓我來。」
她看我一眼,退開來。
我將池楊送至峰頂,她低聲說:
「這裡就行了。你們走吧。」
阿湄顫抖一下,輕聲道:「姑姑… 你不同我們回去麼?」
她似乎在面紗後笑了一笑,抬頭望著我們:
「回哪裡去?慕容寧早已死了,就死在那場火裡,她再不欠慕容家什麼了。至於我,我什麼人也不是,我只是他的妻子。」
阿湄呆呆望著她,顫聲道:「姑姑… …原來你…」
她看一眼阿湄,卻不答話。只低頭去望池楊,緩緩伸手,撫上他已沒有生命的蒼白臉孔。
「那麼,他知道麼?」 阿湄哽咽著問。
她沉默地看著池楊,過了很久才低聲道:「他可沒你聰明,這些年來我全是為他活著的,他卻以為我只是為了怕他對慕容門不利… …」
她目光溫柔恍惚起來,模糊的低語彷彿並不是要說與誰聽,只是彷彿這麼說著,就可以平安快樂。
「那天晚上他來看我,他跟我說:『你放心吧,慕容門不會被滅了。將要被滅門的是我。』 他告訴我他落入了圈套,池落影遠征江南已經撲空,慕容門人一定已暗中北上。莊中守備空虛,是沒辦法抵擋了。我問他有何打算,他笑笑地說:『還能怎樣?計輸於人,一死而已。只可惜紅蓮山莊百年基業竟斷送在我的手上。』他的語氣可真淡得很,他那人總愛這樣,不管心裡成了什麼樣子,面子上還總是要逞強,不許別人聽出他的心思… …後來他忽然站起身說:『池楓重傷初癒,我要先安排他去安全之所。』 打開石門,他卻又站住,對我說:『他們來時,你便跟他們走吧。我不再留你。』 我知道他早就打定主意要和山莊共存亡,那我還走什麼。於是我說:「我不會走。」 他怔住,問我為什麼。等了很久,也沒聽見我回答。他歎了口氣,也就關門去了。」
「但是昨晚他來看我,告訴我你們已經攻進來了,我們的幾道防線很快就會被破。他要帶我出去,把我交給你們。但是我說:「我哪裡也不會去。」 他後來終於急起來,問我:『你究竟想要怎樣?你定要親手殺了我麼?』 我抬頭看他,然後我告訴他:『不,我只要陪著你一起死。』 有那麼一會兒他連呼吸都停了,後來他抖著聲音問我:『你說什麼?』 我沒再回答,我朝他走過去,緊緊抱住他。他全身都在抖,一陣冷,一陣熱的,卻一動也不動地由我抱著。很久以後他才抱住我,低聲說:『好吧,我死以前一定會回來。』 」
「我本來不必出來找他,既然他答應過我,就一定會回來。但是我想要早一點見到他。若是他傷得太重走不動路,我也可以帶他回去……那裡才是我們的地方,從此都在一處,再沒有旁人。」
她說到這裡便停了,過了很久,看一眼淚流滿面的阿湄:
「 別難過,等你大些就知道,其實人死了也不值得傷心,活著也未見得更快活。」
她抬頭看看天色,又望望我,淡淡道:「你們走吧,離開這裡,走得越遠越好。」
我心中一動,一時間若有所悟。
我默默走去拉起阿湄,向她拜了兩拜。
她坦然受禮,望著我低聲說:
「記得別做你爹,即使是為了慕容門。」
我全身一震。
… …
正午時分,我們離開紅蓮山莊已有十里。
忽聽一聲轟然巨響,大地為之震撼。部眾一片喧嘩,竟有傷者當即跌倒。
只見遙遠空中升起一團黑沉沉的濃煙,迅速擴散侵入日影,剎那天空萬分陰霾。烈烈火光隨即沖天而起,火中吞吐出無數大小殘片,遠遠半天塵土滾滾襲來,眼前一片蒙昧。
忽然我只覺胸中劇跳,耳畔聲息全都已遠去。
恍惚間彷彿只聽見關山千度而來的一記羌笛… …又或是茫茫萬里平原中的一聲野唱… …
… …
很久以後,塵埃落地,一切平息。
我默默回頭望向眾人,只見人人塵土蒙面,木然呆立。
我看見阿湄臉上慢慢濕了兩行。
她面前的地上不知何處而來一隻斷柄殘荷,委頓塵泥之中。早已紅消香散。
阿湄俯身撿起。
我嚥下一口似血似氣的東西,默默轉身離開。
… …
到達那片松林時已屆黃昏。蒼渺林中平煙浮聚,深處有飛簷斗拱隱露端倪,該是集嵐院無疑。
我命令手下止步,就地戒備休息,獨自一人近前察看。
林中一派寧靜,除去淡淡山嵐,全然看不出異樣。其中陣形竟然絲毫不露痕跡,一瞥之間已覺精深難測。
我繞林一周,回去命令眾人距林五里,安營住宿。
… …
當夜無眠,我潛心思索陣中佈置,一時卻全無頭緒。忽然帳簾輕掀,我抬起頭,看見阿湄。
「二哥,這裡是什麼地方?」
「集嵐院。」 我知道終究無法瞞她。
她臉色蒼白,猶豫片刻,終於問道:「你一定要殺他?」
我無法回答。
她咬住嘴唇,不再說話。
然後她轉身離開了我的帳篷。
我凝望著拂動的帳簾,我沒有去追她。
因為我知道自己無法給她她想要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