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喻元浩當成透明人,反正日子還是照過,惡夢照作,每天早上她還是會在不明處醒來,始終正常如一。
張大眼睛,抹了抹額頭的汗水,因為墜落而起的心悸尚未停止,坐起身,苗艷闌舉目四望。
很大的一間餐廳,而且還不是昨天吃早餐的那一間,真是好加在,這裡不是喻元浩的房間。
不用面對他真是太好了!
但在苗艷闌放下心的同時,卻又有一種失落在內心蔓延開來。
她按了按胸口,外部施壓時,心臟沒有痛感,但是只要一想起一個名字,她就會心跳加快。
「吼,現在是要怎樣啦!」苗艷闌挫敗的低吼。
她被自己徹底打敗,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麼了,忽上忽下,忽喜忽悲,過去少有的情緒,像是連本帶利上身一般,她感到很不安。
冷靜,不為所動,高興做什麼就做什麼,不用管別人怎麼想,眼裡也沒有其他人存在。
開開心心的過日子,搞不好有一天會遇上一個和她差不多冷淡的傢伙,如果還看得順眼,或許可以考慮和他一起生活。
如果沒有,也不用強求,一個人也可以活得很好、很自在。
但是喻元浩這個存在像是轉化劑,將她打算瀟灑過活的想法在一夕之間,不,或許只在幾小時之間改變了。
而且更糟糕的還在後頭,她並不知道自己會變成怎樣。
不能掌控的人生已經很辛苦了,連自己都不能掌控,那不等於是一團混亂嗎?
別人怎麼活,她不知道,也像她一樣會煩惱,會對未來感到不安嗎?
為什麼從前,兩天前,昨天前,她從不會這樣覺得,然後害怕得皮皮挫呢?
她喜歡跑,因為能跑多快就多快,她也喜歡游泳,因為能游多快就多快,但她卻不喜歡飛。
人沒有翅膀可飛行,飛上天靠的是外力,在天空中,若飛機解體,就等著摔死,無能為力。
她只相信自己,所以厭惡這種輕飄飄、沒有定點的感覺啊!
念頭千回百轉,苗艷闌抓著自己的頭髮,發洩般直喊。
原因無他,除了公開行程以外,她可以躲著他,但是白天一來,就表示她必須面對他。
而且要像個熱戀中的小女人,幸福的偎靠著他,目光不能離開他。
她必須呼喚著他的名字。
「元浩……元浩……×的,去死啦!」
粗聲咒罵著,苗艷闌內心希望可以快點死一死以求解脫的人,其實是她自己。
夏季艷陽高掛,一大早就發威。
坐在餐桌旁,端起咖啡杯,今天的行程是去確認教堂,喻元浩沒有資格精神不濟。
和爪哇的酸澀沒有關係,因為很相似在心中發酵的濃烈感覺,並不是一種味覺。
他望向身邊被溫斯頓特地挪來,陳設好餐具餐點,此刻仍空無一人的座位。
他不是很好睡的人,在飛機上沒睡好,前夜大腿被人當枕頭也沒得睡,而昨夜則是另一個原因,非外力的原因令他輾轉反側。
睡到半夜乾脆起身,開了燈,放任自己盯著門看,等待它打開。
但是天亮了,那扇門文風不動。
就像昨天傍晚,那女人一回到宅子就跑得不見人影,他只能乾瞪著她背影時的壞心情又如烏雲盤旋了他的天空。
向來被教導得不動如山,少見的脾氣一來,吐了口長氣,再也捺不住性子空等下去。
「溫斯頓,苗小姐呢?」喻元浩輕問,聲音低沉得像是悶雷。
老管家好像沒想到主人會發問,張大了眼,但只不過一瞬間失神,他很快就恢復了一號表情。
「苗小姐她好像睡在宴會廳。」許久沒有答話,想著昨夜監督清潔工打掃宅第時,所觀察到的貴客夢遊路線圖,溫斯頓恭敬的回答。
喻元浩得到了答案,心情卻沒有轉好,心頭的那片烏雲好似開始飄起毛毛細雨。
她真是只野貓,情願睡宴會廳是嗎?
他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是拿什麼當比較標準。
立在一旁,老管家的眼眸精光閃爍。
「需要請小姐過來嗎?」看主人難得心煩氣躁,溫斯頓腦海浮現了童年時期的小少爺,有些開心的問道。
喻元浩遲疑了下,點首。
「今天的行程不能拖,去請她來用餐。」
「不用請了。」
冷冷聲音響起,喻元浩往聲音來處一瞧,苗艷闌拉長了臉,極不情願般踱了過來。
她看了眼座位,後悔之情顯現無遺,在磨磨蹭蹭、不願落坐之際,還是因為溫斯頓拉開了椅子,她才慢慢坐下。
看吧!
現在是如坐針氈,真後悔昨天把椅子拖過來,貼心的管家先生今天把位子安在這裡,害她得靠他靠得極近。
將她想逃跑的反應和表情看在眼裡,毛毛細雨轉成大雨,喻元浩第一次被一個女性如此拒絕。
「吃飯吧!」
禮貌的招呼只得到個點頭,女人的頭隨即低了下去,而男人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餐廳裡只有輕微的刀叉碰撞聲,溫斯頓和廚子走路的衣料摩擦聲,剩下的是因為近距離而一清二楚的呼吸聲。
肺葉收縮帶動了空氣的流通,通過呼吸道而震鳴,只有很靠近才能聽見,但唯獨只有這個聲音時,卻讓人無比的難受。
寂寞細籐緩緩纏住了苗艷闌的心臟。
她好像第一次體會到,明明不是一個人,但貨真價實的寂寞,可她還是不看喻元浩,比起寂寞,她更不想被人牽著團團亂轉。
不知她怎麼想,喻元浩則是有一種不理也罷的賭氣感覺。
很孩子氣,他也知道。
但是她不理會他,他又何必呵護她,何必溫柔,面對這個直腸子女人,他不想花心力去偽裝,去掩飾天下太平。
行,她當他是空氣,他就稱職的當空氣吧!
凝重的氣氛無邊的開展,無形卻重重壓在肩頭,不願先低頭,讓這兩個人超乎想像的靜默。
而站在兩人身後,在眾人沒有注意之處,溫斯頓的眼眸卻閃著笑意。
苗艷闌臉上掛著甜柔微笑,內心卻在咒罵著眼前正和從梵蒂岡遠道而來,特地來主持婚禮的神父閒聊的男人。
那背影像是有個大叉叉,標明生人勿近,旁邊一行小字,備註尤其是她苗艷闌不要靠近他!
×的,喻元浩的態度是怎樣,把她當透明人啊!
尷尬的氣氛從出門前到出門後一路跟著他們,除了在人前,他連看也不看她一眼,那些虛偽的世家公子禮數,他全省了。
噢,可惡!真沒氣度!混蛋!
忘了和他有互動時,自己也心煩意亂,苗艷闌此時為了他的不理不睬,而狂想殺人。
正當她快要忍不住那嗜血的慾望,想衝上去找他理論之時,她的臉頰突然被一隻溫暖小手輕輕滑過。
「你們,好像。」
苗艷闌不敢放鬆心情,連忙轉頭,一個穿著修道服,很明顯是白種人,年紀和她差不多的修女,正對著她和藹微笑。
剛才那帶有口音的中文,肯定出自她的口中。
「嗯,你剛才說什麼像不像的?」揚起柔美笑容,苗艷闌故作無事的問。
修女輕聲一笑,這一回雙手一起伸了過來,捧住不方便閃躲的小女人蜜色艷臉。
「會這麼問,就代表你的確不是瑪麗葉。」
被人戳破身份,苗艷闌渾身僵硬。
要攻擊眼前人嗎?她可是個修女耶!應該不是綁匪吧!
「你是誰?」生硬的問句逸出她的唇瓣。
像是在嘲笑她的緊張,修女又是一笑。
「我是薇兒莎,是瑪麗葉和元浩的好朋友,我們是在梵蒂岡認識的,很熟悉。」
不是非常符合文法的句子,不過,苗艷闌卻聽不出她有任何惡意,薇兒莎整個人散發聖潔的、讓人舒服的光芒。
她不信真主、上帝,但站在薇兒莎的身邊,好似靠近了叫做天堂之類的地方。
她無法對她說謊。
「哎呀,被你識破了。」維持著優雅的表情,苗艷闌用僅容兩人聽見的音量調皮的說道。
聞言,薇兒莎笑得天真。
「你很正直,不騙人,上帝會保佑你的。」
苗艷闌才不管什麼上帝之類的,但這個純真的薇兒莎倒是很討她的喜歡,讓她很舒服,特別是在被一個混蛋當透明人之後,她率直不移開的眼光使她心情稍稍轉好。
「祂不來煩我,我也不去惹祂,倒是你為什麼會來?」
薇兒莎仍然是笑,但目光調向喻元浩,「我陪神父前來,而且瑪麗葉和元浩是我的好朋友,我想來祝福他們。」
聽著薇兒莎的溫柔笑語,苗艷闌的好奇心油然而生。
她看過照片,她知道滿像的,但是──
「我和瑪麗葉真的很像嗎?」苗艷闌攔不住內心的疑惑,突然好奇起她所扮演的女人。
薇兒莎思考了一會兒。
「很像,可是仔細一看,還是有不像的,」中文不是她習慣的語言,她不知該怎麼形容些微的差異,「瑪麗葉比較小小的……」
精確的解釋突然插進對話裡。
「瑪麗葉的五官比較細緻,薇兒莎姊妹。」不知何時靠近的喻元浩,用著精確的語言說明。
薇兒莎擊了下手掌。「對對對,瑪麗葉比較細緻,你比較……」
不管苗艷闌的臉色又變得有些僵硬,補充說明又加了進來。
「比較粗獷。」或者是有心激怒她吧,喻元浩刻意選了個比較次等的形容詞。
彷彿一個是細工雕,一個是急就章,被比喻觸怒,苗艷闌內心一把無明火起,轟的一聲,在心田四處翻燒。
好樣的!這男人終於露出他有錢人的自私本性,他真是沒氣度,沒口德,又沒品味!
「是是是,我比不上真品,如果你願意瑪麗葉親自涉險,那麼,去找本尊來啊!」騙子,什麼不希望她受太多苦,一提到正牌瑪麗葉,就把她看得比垃圾還不如!
聞言,喻元浩一滯。
任務至上說得信誓旦旦,他現在不過是稍稍比較了下,她就一副把工作拋一邊,把他丟下的嘴臉。
真是可惜了她的臉,那張像是瑪麗葉的臉!
「哼,有意見去找你的上司討論去。」欺近女人暗冒星火的眼,喻元浩說話的同時,表情反而和悅如春風拂過。
官商勾結,她這個小老百姓能怎麼樣?!
「呵呵,誰不知道你和單女魔的感情如膠似漆。」連想到隊長和他的交情匪淺,都讓苗艷闌說起話來更加刻薄。
誰和那女人感情好啊?!
下意識的正想反駁,想撇清關係,但這麼一做就合了她的意,喻元浩突然吞下到口的話。
「對,我和她感情很好,所以你就乖乖當瑪麗葉的替身,我絕對不可能讓她掉一根頭髮!」他的聲音薄如刀刃,故意威脅,反向操作。
這男人沒被人修理過是吧?!
苗艷闌並不是個好惹的人,心火狂燒,正要發作,她的手臂被一旁看傻了眼,好不容易恢復正常的修女拉住,逼得她回眸瞪她。
「放手,薇兒莎!」敢擋她的路,哪管誰是誰,她沒打算給好臉色看,口氣很糟。
被人遷怒,徹底無辜的修女,並沒有依言放手。
「我不要放手,不想放手。」薇兒莎柔順但異常堅定的說。
被一個修女拉著手,又在公共場合,而男人也撇過了頭,停頓了幾秒,苗艷闌的理智稍微回位。
真是的,中文沒學好就不要來台灣逛大街!
「算了。」除了算了又能怎樣,她和他再不對盤,該做的還是要做,替身任務是她自己選的,生死她都豁出去了,她又何必在意他怎麼看待她呢!他,路人甲乙丙丁都構不上,他沒名沒姓!
原想惹她生氣,想證明些什麼,沒想到最後只得到算了兩字,他整個人居然只值這兩個字,讓喻元浩心頭的烏雲是下雨打雷颳風起霧,差不多是世紀末日的天氣異象等級吧。
「哼。」
聽到男人冷哼了一聲,薇兒莎雖然微笑,但那笑卻無端僵硬,她從來沒看過喻元浩變臉,發這麼大的怒氣,加上這女人壓根就和謙和的瑪麗葉是不同類型的兩個人,她並不知道該怎麼調停。
幾經思考,她一邊一人,分別拉起了他們的手。
「願上帝賜福你們,阿們。」
傍晚時分,夏季艷陽西垂,最後的陽光落在樹葉上,像大海一樣的反射跳動著,大片森林,如同綠色大海,被風吹起陣陣波浪。
有別於外在的炎熱,雖然在別墅裡非常涼爽,但苗艷闌臉色十分難看,氣沖沖地四處走動,好似在找尋什麼。
她需要發洩,雖然不能出去喝酒狂歡節外生枝,但在這裡可以關掉瑪麗葉模式,她不用強迫自己拚命傻笑。
先當她是透明人,再來把她當次級品,好,等任務結束之後,她再也不要看到這個死人頭!
怒火在胸口悶燒沒有出口,終於,她在彎進地下室後,看到她想找的設備和場所。
想也不想便套上練拳手套,她長腿用力一掃,狠狠的踢飛了沙包。
鈍擊聲響起的同時,一記怒吼也震天響起──
「去你的!大混蛋!」
而後,苗艷闌一記左正拳直擊朝她重重落下的沙包,可憐的沙包只好再度飛起。
「我就是我,誰想像那個什麼葉不葉的女人啊!」
苗艷闌華麗的轉了一圈,右肘擊了位在一旁的沙包,再用左靴尖狂踹了旋回的沙包。
沙的一聲,被她狠狠攻擊的兩個沙包裂了,沙子洩了一地。
苗艷闌沒兩下就讓沙包掛點,她無能繼續,一瞬間空茫,不過,沒多久,憤怒三級跳。
「怎麼這麼不耐打啊!」
大聲吼完,苗艷闌不由自主的蹲下,抱著亂烘烘的腦子。
噢,她從未有過這麼想哭的感覺,她不知道能不能挨到任務結束。
「死綁匪,本姑娘生平第一次想和你們見面,你們在拖什麼拖啊!」
一般來說,他地的神父要主持婚禮,必須經過本地的天主教主教團同意才可以見證。
獨自去天主教台灣地區主教團安排相關事宜,還有接待特地遠道而來的神父及薇兒莎,加上刻意的再三拖延,喻元浩回到家已是半夜,洗好澡上床,至少是一點之後的事情了。
但他的腦子和心情卻停留在上午的波動,無法平復。
中午分手的女人,徹徹底底的讓他發了這輩子最大的脾氣,讓他失了風度氣度不說,還讓他冷言脅迫。
說不後悔是騙人的,但是,又怎能全歸責於他呢!
「你這個態度,誰有辦法疼你入心啊!」坐在床頭,幾天沒好好睡的男人,對著空氣沉聲。
但是他懷疑那個夢遊不知到何處的女人會聽得到這話,好,就算聽見,他也不信她會好好反省一下她的態度。
可惡啊,她不折不扣是個女人,能不能不要那麼死硬派,不然,他怎麼拉得下身段啊!
她如果委屈一點、可憐一點,他就能夠好好地安慰她,好好地哄哄她啊!
叩叩叩。
門板傳來輕敲聲,喻元浩努力回復平時的謙和,那野貓是不懂禮貌的,他不能對服務他的人擺臉色。
「進來。」
在他的預料之內,推門進來的是端著睡前熱紅酒的溫斯頓,同時間,一種複雜的心情又泛了開來。
心頭的烏雲沒有再擴大,卻也狂躁不安。
惹毛了他,就把他當空氣避不見面,這個女人懂不懂人情世故啊?!
就這麼不管他一個人氣到內傷,氣到半死嗎?
果然是單雙的手下,惡劣的程度有拚,他不該期待萬魔之王的手下愛將會有一顆體貼的心!
他強迫自己不去想、不去思考,將目光停留在溫斯頓斟酒的手上,用老管家的動作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一種覺得自己愚蠢、退化的不堪,也巨大脹開,身為一個男人,他第一次體會到何謂英雄氣短。
溫斯頓嗅出氣氛不對,安分的進行自己的事情,做完就要離開,多嘴不是他的工作。
突地──
「溫斯頓。」
喻元浩出聲喚住了行禮完打算離去的老管家。
溫斯頓馬上抬起臉,可是床上優雅的男人卻突然臉色漲紅,難以言語。
溫斯頓縱然不算是主人肚裡的蛔蟲,這兩三天的大小事情也是全看在眼裡的。
他很清楚,依喻元浩外柔內剛的性格,要他拉下臉來問,等月球和地球互撞的那一天吧!
溫斯頓念頭一轉,便不待主人想通,逕自往窗戶靠近。
正不明白老管家為什麼突然無視他的命令,公然走掉,但再一會兒,他發現老管家是故意站在窗前,動也不動,目光直直凝視某處,而後回頭對他一笑。
那是個極為慈祥的笑容,充滿眷顧、關懷的情感。
喻元浩恍然大悟。
「謝謝你,溫斯頓,你可以去休息了。」他微微一笑,由衷感謝。
溫斯頓敬了個禮。
他從小看這男孩長大成男人,有多少事不瞭解的。
「少爺,別客氣,雖然是夏天,但請記得帶條毯子,還有多穿件衣裳,別著涼了。」
語畢,老管家並沒有多做停留,但離去時,也沒有關上那扇門就是了。
沉默的意思昭然若揭。
喻元浩隨即端起溫熱的紅酒,一口見底,然後他披上睡袍,扛起備用的毛毯,走出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