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朱棣出兵攻打建州,圍城十日,逼得建州太守於城樓上自刎以來,城中便一改昔日的繁華,就是原本那扇生鐵裹著朱漆的城門,也是落漆斑駁,滿目瘡痍。
段易影隨著慕容華衣走在青石板鋪就的街道上,心下卻是微驚。
他從前是來過建州的。
當時正值重陽花會,滿城都飄揚著淡淡的花香,就是街上隨便一個孩子,都穿戴得周整乾淨,手裡或是拿著花枝,或是拿著糖葫蘆,沖人便露出開心的笑。
街道兩邊的茶樓飯館,店小二搭著白巾,滿臉堆笑的招呼客人,吆喝聲中,濃郁的茶香菜香便傳了出來。而青石路的盡頭,那一棟棟朱門大戶,丫鬟僕役往來穿梭,談笑間從院子裡搬出一盆盆富貴牡丹。
如今,還是一樣的地方,卻只看見三兩個黑瘦的孩子窩在牆角,用樹枝捅著樹邊的蟻穴。從前喧鬧的酒樓客棧,店小二無精打采地靠在桌子邊,一派冷冷清清。而高高懸起的酒旗,被風吹得朝下傾斜,很有些落魄的味道。
那些富貴人家的府邸,也早已經人去樓空,敞開的朱門裡,依稀可以看到院子裡荒草萋萋,幽深的庭院已然不復當年的樣子。
不由朝那空蕩蕩的宅子望了一眼,卻聽到草叢中唏嗦一聲,一條黑影竄了出來,瞬息間不見了蹤跡。
段易影微愣,定睛望去,依稀竟似一隻黑貓。
「這些個大戶人家,早就舉家躲避戰禍去了。留下的宅子,要不讓些無處安身的窮人住了,要不就荒蕪下來,讓野貓子亂竄。」慕容華衣哂然一笑,道。
「你帶我來的就是這裡?」段易影冷冷地問道。
「不但大戶人家提前跑了,就是一般人,能走的也都走了。」並不答他,慕容華衣逕自道,「戰禍畢竟是人人避之不及的。更何況朱棣圍城十日,為逼建州太守投誠,不惜在水源中下毒,逼得百姓破城而出,死傷不知有多少。」
「你究竟想說什麼?」
「你可知道那些不及出逃,被撇在城裡的老人孩子,都被如何安置?」慕容華衣望了他一眼,問道。
段易影心中一動,冷笑道,「這天下,本就是強者得之。你若以為帶我看了這建州城,我便會放下起兵稱帝的念頭,那是你想差了。」
「你不放下又能如何?」慕容華衣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
段易影一窒,別開眼睛。
不過,如今他又能如何?夢無痕既已到了朱棣大營,他暗自布下的暗樁只怕已被拔除。而江湖上,他已無法動用天涯谷的勢力。閉了閉眼,苦心孤詣了數年,到頭來卻如此輕易地功虧一簣。
慕容華衣一路前行,走過彎彎的石拱橋,在一座被高牆圍起的院子門前停下。院子的門楣上,顫巍巍地掛了塊牌子:
濟、善、堂!
想是聽到了外頭的動靜,一個四十來歲的老媽子探出頭來,一雙濁黃的眼睛上下打量著慕容華衣二人。
笑吟吟地走過去,塞了塊碎銀給那老媽子,慕容華衣道,「大嬸,我們想進去瞧瞧,成不?」
接過銀子,用牙齒咬了一口,那老媽子忙不疊地點頭,「成啊,怎麼不成。」
慕容華衣一笑,拉了段易影,進門去了。
那老媽子瞧著他們的背影,嘀咕道,「這年頭怪事真不少,濟善堂這種地方,都有人打主意進去。」
濟善堂的名字,段易影曾經聽人說過,卻從沒有進去。那是由官府出資,收容棄嬰孤兒,以及孤寡老人的地方。
踩著一地的荒草,他只看見一排黑漆漆的房子,將屋裡屋外隔成兩個天地。驀然一陣衰弱的咳嗽聲,朽木的門扉上出現了一雙手,手極瘦弱,皮包著骨頭,指甲黑黃,彷彿一點生氣也沒有。
那手扣在門框上,帶著些微的顫抖,一個佝僂的身影蹣跚著走出來。
那是個形容憔悴的老婆子,一張佈滿皺紋的臉,眼眶凹陷,白髮稀疏,看不出年歲。她轉動著濁黃的眼睛,啞著嗓子喊:
「小虎子,在哪兒呢?吃飯了。」
屋後的草叢裡,一個七八歲的男孩跑了出來。他穿了件寬大的褂子,赤腳踩在泥地上。面色蠟黃,臉頰消瘦而顯得一雙眼睛特別的大,黑沉沉地瞅著人看。
顯然是很少見到生人,望著段易影,小虎子的眼睛轉動了一下,伸出髒兮兮的小手,怯生生靠過去,想要扯她衣角。
「小虎子,回來。」老婆子提高聲音,叱了一聲。
小虎子乖乖應了,縮回了手。
老婆子朝兩人望了一眼,眼神木然,轉身閃進屋子。
「建州城向來富庶,幾個月前這濟善堂還是空蕩蕩的。戰事一起,男人們要不被征了兵去,要不就逃去別的地方了,剩下這些老的小的,就只能被安置在這種地方。」慕容華衣歎了口氣,道。
「便是家裡沒了男人,房子總還是在的。何至於來這種地方?」段易影皺眉,道。
慕容華衣抬眸,抿唇一笑,道,「果然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豪門公子。」
「你——」
「惱羞成怒了不是?」慕容華衣哼了一聲,道,「你以為平常人家都是怎麼過日子的?家裡沒了男人,誰來耕田誰來種地,吃的五穀雜糧從哪裡來?官府的賦稅從哪裡出?這些個孤兒寡母的屋子田契,只怕早被官府收了去了。」
頓了頓,又接道,「更何況,那些離開了的男人,又有幾個是能真正回來的?」
朱棣攻取建州,城裡的守備軍幾乎全軍覆沒。征了兵的,自然再回不來。至於那些逃到外地的,路上誰又知道會遇上什麼?也許被亂賊所殺,也許羈留異地,即便歷經萬難回到故鄉,也早已是物是人非。
段易影默然,打量著那黑漆漆的房舍,半晌淡淡說了一句,「一將功成萬骨枯,自古都是如此。」
這時,小虎子捧了個缺角的瓷碗出來,縮在牆角,呼哧呼哧地喝著。
慕容華衣蹲下身子,問道,「小虎子,你在吃什麼?」
小虎子覷了她一眼,卻是一聲不吭,繼續狼吞虎嚥地扒著碗裡的吃食。
碗裡的東西白乎乎,粘稠稠,飄著幾片菜葉,看來有點像粥,卻又不是。慕容華衣著實沒有見過這種東西,秀眉不由攏了起來。
段易影的臉色卻變了,一把拍掉那孩子手裡的瓷碗。
只聽「噹」一聲脆響,瓷碗敲在地上,碎成數片。小虎子愣愣地望著流了一地的白稠,哇地哭了起來。
聽得動靜,那老婆子咳嗽著出來,看到門外的光景,歎了口氣,叨叨地念著,「作孽啊,作孽。」
其它屋子裡,也陸續探出幾張蒼老的面孔,然而轉瞬間又把頭縮了回去。
「糠皮,草根,摻水拌著觀音土。」段易影冷冷地望著那老婆子,「你就是這樣養大孩子的?」
「觀音土?」慕容華衣瞪大了眼睛,驚道。
傳說饑荒之時,百姓無以裹腹,啃光了樹皮,挖盡了野草,最後不得已抓起地上的白土添補飢腸。這白土俗稱觀音土,卻並沒有大慈大悲的能力,凡是吃多了觀音土的人,紛紛小腹凸起,不多久也相繼死去。卻沒想到,眼前這孩子吃的,竟就是傳說中的觀音土。
她不由朝小虎子的腹部望去。寬大的褂子下,小腹果然微凸,再看他那細瘦的手臂,嶙峋的鎖骨,搭配在一起卻是分外怪異。
好在他食用觀音土應該不久,尚來得及挽救。若是不然,只怕一條性命便生生斷送了去。想到此處,慕容華衣目光微冷,朝老婆子看去。
然而細望之下,卻是大驚。那骨瘦如柴的老人,竟亦是頂著個微凸的肚子,只是掩在衣服地下,才並不明顯。她暗一咬牙,閃身便進了那黑漆漆的屋子。
那老婆子看她進了房門,並不阻攔,啞著嗓子道,「濟善堂的娃兒,有幾個能順順當當長大的?觀音土是天上觀音娘娘的賞賜,這堂子裡誰沒吃過。」
慕容華衣從屋子裡出來,手裡端著個破瓷碗,裡面一模一樣盛著粘稠的觀音土。
她一把將碗砸在地上,跑到堂子門口,揪了那管事的老媽子,道:「你就是這麼照顧著堂子的?官府撥的銀子都去了哪裡?」
「姑娘,哎喲我說姑娘,您這是怎麼了?」老媽子扯著嗓子,被她一路拖到院子裡。
「我還要問你,你這是怎麼了呢?」指著地上的觀音土,慕容華衣挑眉問道。
她帶段易影來到這裡,本也是為了讓段易影知道戰亂之下,苦的是貧苦無依的百姓。然而她卻萬萬沒有想到,濟善堂的老弱幼童,竟已悲慘到需靠吃食觀音土度日。
望著地上的一片狼藉,老媽子頓時明白過來,捶胸頓足道,「姑娘,這哪怪得了咱呀?自從官府的老爺們死的死,逃的逃,誰還管這濟善堂的死活。反倒是城裡的里正,時不時地扔些老婆子伢崽子過來。這叫咱怎麼養活這百多口人呀。」
段易影踏前一步,自袖中取了張銀票遞過去,冷冷地道,「這些銀子足夠你顧著這堂子兩三年了。若是讓我知道你有所剋扣……」
瞥了那老媽子一眼,他沒有說下去。然而眼底的肅殺之氣,卻嚇得她撲通一聲跌倒在地上,連聲說著不敢。
「現在你便去採辦些吃的喝的。」段易影淡淡道。
擦著冷汗,老媽子忙不疊地去了。
愣愣地看著眼前的變化,小虎子顯然沒有反應過來。然而那老婆子卻已經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朝段易影磕頭道,「恩人,恩人啊!」
濟善堂裡,數十扇房門一一打開。
那些老人們原本躲在屋子裡聽著,如今卻紛紛攜了孩子出來,顫巍巍地跪了一地。數十雙渾濁的眼睛彷彿一下子全亮了起來,閃動著對眼前這黑衣男子的感激之色。
身子僵了一下,段易影不自在地轉身,一言不發地踏出濟善堂的大門。
暗笑一聲,慕容華衣追出去,道,「看不出,你可真是個好人。」
抬眸望了望她,段易影哼了一聲,剛想說些什麼,卻忽然聽到一個溫潤的嗓音說道:
「他本就是個好人,卻偏要做出冷冰冰的樣子。」
袖底的手頓時握了起來,段易影回頭,卻見街角處一名白衣男子走了出來,正含笑望著他。
「師兄。」段易影低聲喚道,一時間卻不知說些什麼。
慕容華衣笑容滿面地迎上去,道,「你終於來了。」
打量了她半晌,眉峰微蹙,夢無痕道,「傷得如何?」
「小傷而已,早已包紮妥當了。」慕容華衣不在乎地道。
見她氣色確實還好,夢無痕這才放下心來。握了握她的手,他踏前幾步,行到段易影身邊,道,「易影,昨夜是我出手重了。」
「——」段易影身形微顫,望著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看著段易影蒼白的臉色,夢無痕心中也是一陣難受,暗道昨日出手太重,竟親手傷了他去。暗自一歎,他伸出手,搭上他的腕脈。
凡習武之人,脈門被扣,一身功夫便再也無法施展。然而段易影卻沒有躲閃,任由他的手指搭在自己的腕脈上。
「你放心,我已經給他服過玉露丸了,應該不妨事的。」慕容華衣笑道。
夢無痕點了點頭。從段易影的脈象看來,原本沉重的傷勢的確抑止住了,當不會落下病根。
段易影縮回手,道,「沒什麼大礙。」
夢無痕微微一笑,指著前方的一間客棧,道,「都累了一宿,先找個地方落腳如何?」
段易影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一行人來到豐盈客棧,要了三間上房,各自歇下了。然而想到那兩人的傷勢,夢無痕終是覺得不妥,於是又起身下樓,讓店小二尋了城裡的大夫。
大夫查看了傷勢,道了無妨,又開了幾帖藥方,便離去了。夢無痕略微放心,托店小二熬了湯藥,看著兩人愁眉苦兩地喝下去,這才寬懷。
一夜無事,得以好歇。
第二天,梳洗停當,夢無痕出了房門,卻看到段易影早已負手立在廊上,靜靜遙望遠處。
「易影。」夢無痕走過去,喚了一聲。
「昨兒個,我睡得很好。」仰首望天,段易影歎道,「掐指算來,我已經三年沒有睡得那麼安穩了。」
三年來,夙夜憂患,百般思慮,千般籌劃,為的便是有朝一日,得以叱吒風雲,傲笑天下。
「你還是放不下?」眸中掠過一絲憂色,夢無痕道。
「事已至此,我再說放不下,也不過是自取其辱罷了。」段易影淡淡道。
沉默了一下,夢無痕抬眸,問,「你可知道,這次你為何會功虧一簣?」
「我低估了你。」回頭望他,段易影道,「不過,我的一切本就是你教的,敗在你手裡,也不算丟人。」
夢無痕搖頭,「不是你低估了我。而是,你太心軟。」
段易影一震,倏然抬眸。
「若是你當初一刀殺了我,也省了如今恁多的是非。」夢無痕淡淡一笑,接道。
臉色煞白,段易影張了張口,似是想說什麼,卻終究沒有說。冷著臉,轉過頭去。
「這話說得真刺心。」隨著一聲輕笑,慕容華衣走過來。
橫了夢無痕一眼,她抿唇笑道,「當初的事情,從沒聽你怎麼提過。怎麼如今卻說出來惹他難受?」
「我不是惹他難受。只是想讓他知道,他遠沒有自己想像中的心狠手辣。」夢無痕微微一笑,道。
「你可把人看的真透徹。」慕容華衣似笑非笑地道。
「我自己的師弟,我自然知道。」夢無痕淡淡地道。
霍然轉身,段易影靜默半晌,忽道,「那你為何定要阻止我?難道在你心目中,我竟連一個朱棣都比不上?」
「你該知道是為了什麼。」溫和地望著他,夢無痕道。
目光複雜地望著他,段易影道,「你信不信,若我為帝,我會比朱棣做得更好。」
「我信。」夢無痕毫不猶豫地道。
「但你卻親手毀去了我三年的苦心經營。」
「你自認什麼都不比朱棣差。但是易影,有一樣自你出身開始,你就注定爭不過他。」
「什麼?」
「血統。」夢無痕沉聲道。
「血統?!」段易影悚然一驚,抬眸。
「如今諸王各據一方,隱然有與朝廷分庭抗禮之勢。燕王如今登高一呼,諸王雲集響應,紛紛來投。你道是為何?一來,他手握數十萬兵馬,是如今唯一能和朝廷抗衡的勢力。二來,他乃先皇嫡子,皇上親叔,便是謀了皇位,這天下還是他朱家的。」
望著他的眸子,夢無痕接道,「你便是奪了燕王兵馬,逼宮稱帝,又能如何?只怕到時諸王群起而攻,直逼京城,你這龍椅又能坐穩多久?」
「我若攻下應天,憑借手頭數十萬兵馬,再以長江天險為憑,諸王又有何懼?」段易影哂然一笑,眉目間錚錚傲氣,道,「十年之內,我必肅清宇內,令那些所謂的王孫諸侯跪在我的金鑾殿下。」
「十年之中,你又知道會發生什麼?」夢無痕淡淡地道,「我朝富庶,四周領國虎視眈眈。瓦剌、韃靼、女真,無一不在伺機而動。屆時你內憂外患之下,如何保得天下太平?何況一旦戰禍四起,百姓民不聊生,你又於心何忍?」
「所以,你就逼我放手?」
「易影,我且問你,你奪這天下究竟是為了什麼?」夢無痕沉聲問道。
奪這天下是為了什麼?
段易影抬眸,目光湛然,道,「大丈夫在世,自當成就一番功業。」
這人生的極至,便是登上皇座,俯瞰眾生。而這九龍寶座,朱允炆坐得,朱棣坐得,為何他就坐不得?
搭上他的肩膀,夢無痕緩緩道,「成就功業,卻為何偏要拼著生靈塗炭,奪那九五之尊的寶座呢?即便你坐上了龍椅,踏著那麼多人的鮮血,你就心滿意足了?看看這蕭索的建州城,想想濟善堂裡那些吃著觀音土的老人孩子,你還有什麼放不下的?」
段易影默然,神色複雜地側過臉去。
朝遠處遙遙一指,夢無痕淡淡笑道,「何況,江山大好,難道就只有在那龍庭之上,才能成就功業嗎?」
身子驀然一震,段易影抬頭。順著他的目光望出去,只見遠山如黛,雲淡風清。原本三年心血付諸東流,他不甘之餘,又覺心灰意冷。
如今夢無痕的一句話,卻彷彿驚雷般在腦中炸開。
不錯,天地乃大,龍庭之外亦是豪傑並起,想要成就一番功業,又有何難?他豁然一笑,道,「說得好。這萬里江山,終有我揚眉之處。」
眉峰微挑,接道,「到時師兄可莫要再行阻撓!」
「你就是要當武林盟主,我也不來阻你。」夢無痕亦是笑道。
「師兄呢?打算回天涯谷?」段易影問。
夢無痕搖頭,道,「我要先去京城一趟。」
「既如此,師兄,容我先行一步。」段易影拱了拱手,道。
去京城,他必要登上皇城的最高處,俯瞰塵世,傲視群雄。如若不能,那今生他再不去那裡。
並沒有留他,夢無痕只問了一句,「你要去哪裡?」
「四處遊歷八。或許江南,或許西域,或許漠北。天下之大,總有我去的地方。」
段易影一笑,轉身下樓。卻在走到一半的時候停了下來,回頭望著夢無痕道,「師兄,當年一掌傷了你,是我錯了。」
言罷,刀影乍現,他反手一刀刺向自己肩頭。
「不可——」夢無痕大驚,待要阻止,卻已不及。
血光乍現,刀刃幾乎沒柄,段易影卻依然是淡漠的神色,「這一刀,也算了了我經年的愧疚。」
夢無痕怔怔地望著他,一時間竟不知能說些什麼。
段易影抱拳一揖,就這樣帶傷下了樓。
「易影——」眼看他走下最後一級樓梯,夢無痕忍不住喚道。
段易影腳下一頓,卻沒有再停下,逕自朝外走去。
「讓他去吧。」按住他的手背,慕容華衣道,「你就算留住他,又能如何?」
頓了頓,她幽幽地接道,「蒼鷹就該翱翔在天地的最高處,他本是傲氣凌天的一個人,怎會甘心碌碌地了此一生?」
「也該是他獨自去外頭歷練的時候了。」 望著他消失在門外的背影,夢無痕閉了閉眼,道,頷首道。
※※ ※※ ※※
目送著段易影離去,夢無痕兩人在客棧底樓揀了個座,點了些清粥小菜,一同用早膳。
店小二手腳利索,很快就送了飯菜上來,道了聲「客官慢用」,便自忙去了。
與慕容華衣相視一笑,夢無痕方自舉筷,卻聽到二樓傳來一陣喧嘩。伴隨著紛沓的腳步聲,一個少年的聲音尖聲叫道:
「怎麼著,你真以為小爺付不起房錢?」
「這位小少爺,咱這客棧做的是小本營生,您看您這房錢一拖就是七八天的,你讓小老兒怎麼留您這尊貴客?」搓著手,掌櫃乾笑道。
在半人高的櫃檯上用力一拍,少年挺起胸膛道,「要不是小爺運氣不好,錢袋被個小毛賊扒了,要找的人又一直都沒著落,會幹住在你這兒?」
「你小子也不能不花錢,白住是不是!」店小二斜睨了他一眼,道。掌櫃的就是太過和善,照他看來,對付這種賴帳的小子,就算不交官府嚴辦,也該一把扔出去。
火大地撩起袖子,少年道,「小爺會白住你們嗎?等我回了京城,自然差人把錢給你們送來。」
「喲呵。口氣大過天呢。」店小二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半晌,咂嘴道,「看你這窮酸樣子,也不像什麼龍窩鳳窟裡出來的。」
「六子——」拖長了聲音,掌櫃的橫了店小二一眼。和氣生財,他自也不願為難面前的少年,只是再讓他白住下去,總也不是辦法。
於是朝少年望去,道,「這些日子的房錢,小老兒也不和你算了。你收拾收拾,找別處落腳去吧。」
少年的臉「唰」地漲的通紅,瞪大了眼睛,怒道,「狗眼看人低的東西,我夢愚——」
「夢愚!」
話說到一半,忽聽一個溫潤的嗓音喚著自己的名字,聲音聽來竟是如斯的熟悉。那少年夢愚豁然抬頭,瞠目結舌地望著眼前那人,好半晌,才大叫一聲:
「少爺,少爺我可找到你了。」
說完,便朝夢無痕撲了過去。
安撫地拍拍他的腦袋,朝掌櫃歉意地笑笑,夢無痕道,「這孩子是我家書僮,與我失了音信,又從未獨自出門在外,給老人家添麻煩了。」
「不妨事不妨事。」掌櫃樂呵呵地道。
拽著夢無痕的衣袖,夢愚狠狠瞪了店小二一眼。
夢無痕微微一笑,結了夢愚欠下的房錢,領著他來到他們靠窗的座位,朝慕容華衣道,「華衣,這是夢愚。我府裡的書僮,自小便跟在我身邊了。」
又對夢愚道,「這位是慕容姑娘,你見過了。」
「見過慕容姑娘。」在夢無痕面前,夢愚自是再也不敢造次,恭恭敬敬地躬身道。只是那雙靈動的眼睛,依然隱隱流露著少年人的銳氣。
「夢愚,真是好名字。」慕容華衣抿唇一笑,瞅著少年,道,「從京城千里迢迢趕來建州,這孩子也不容易。」
夢愚聽在耳裡,不由想起一路來遭受的波折。
他本是跟著錦衣衛指揮使長孫凌,尋找夢無痕的蹤跡,來到建州的。誰知到了建州後,竟與那長孫凌走散了去。之後又丟了銀子,數日來受著店小二的白眼,端是受夠了委屈。
想他自小便是夢無痕的貼身書僮,又生得靈秀,在夢府裡誰不爭著照拂他,誰知到了外頭,卻是這等光景。想著,眼眶不由的一紅,道,「少爺,跟夢愚回去吧。要不夢愚這罪可就遭了。」
「誰讓你出來的?外頭可不比府裡,由著你胡來。」夢無痕淡淡地道。
聽出他語中微帶不悅,夢愚瑟縮了下,喃喃道,「少爺您一去就是這麼多年,讓夢愚在府裡伺候誰去。這次皇上派夢愚跟著長孫大人來尋您,夢愚就——就出來了。」
橫了夢無痕一眼,慕容華衣嗔道,「別嚇著孩子。」
又添了碗粥,遞到夢愚手裡,道,「先填填肚子,有什麼話吃完了再說。」
看著眼前的少年,她不期然的想起遠在天涯谷的慕容昕。如此一來,忍不住便對夢愚關懷起來。
夢無痕淡淡一笑,於是不再說什麼。畢竟也是經年不見,自小跟著自己的書僮,忽然出現在面前,說沒有驚喜,那是假的。只是想到他一個孩子,卻從京師跑到建州,竟還落得身無分文的窘境,便忍不住面露薄責之色。
直到他喝完了粥,又吃了兩個包子,夢無痕才開口道,「既是皇上派你跟著長孫大人來此,那麼長孫大人在哪裡?」
夢愚臉色微紅,垂首道,「到建州不久,就走散了。」
「走散了?」眸中閃過一絲異色,夢無痕道。這長孫凌身為錦衣衛指揮使,怎會那麼容易就和個少年走散?
夢愚點了點頭,道,「來到建州城的第二日,長孫大人說是有事出去,讓我在城裡的茶樓等他。可是我一直等到日落,都沒見著長孫大人回來。於是便找了這客棧住下,第二天又去城裡找他。誰知人沒找到,錢袋卻給個小毛賊偷了去。」
望著夢無痕,慕容華衣忽道,「我總覺得奇怪,這什麼錦衣衛指揮使的,出來找你又何必帶著個孩子?」
「這我倒是能猜到幾分。」夢無痕淡淡一笑,道,「此次差遣夢愚過來,該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吧?」
這些年來,朝廷不下數次派人召他回京,都被他避開了去。眼看以皇權相召不成,此次便動之以情。夢愚,該是代表了整個大學士府吧。
一抬眸,夢無痕淡淡道,「長孫大人,你說是也不是?」
聞言之下,客棧角落一人背影一僵,隨即長身而起,轉身大步行了過來,肅容道,「夢大人果然洞若燭火,玲瓏心肝,長孫凌佩服。」
來人身形修長,眉目錚錚,冷漠中隱含銳利之色。正是錦衣衛指揮使長孫凌。
夢愚一驚之下,從座椅上跳了起來,叫道,「長孫大人,原來——原來您竟知道我在這裡?」
想起這些天在客棧受的閒氣,一時間又是氣憤,又是委屈,眼眶忍不住就紅了起來。
長孫凌卻全無愧疚之色。刻意留夢愚一人在建州城裡,就是因為打聽到夢無痕會在此地經過,而這裡又只有一家客棧。只要這主僕二人碰上了,一切就都好辦了。
不著痕跡地打量著夢無痕,他不由想起臨別時皇后娘娘所說的話。「哥哥平日裡雖是淡然處事,心底卻最重情義。他見到了夢愚,只怕再狠不下心來,對我們避而不見。他的親人畢竟都在京師呵。」
長孫凌踏前一步,自懷中取出一串碧綠的珠鏈。
「夢大人,這是娘娘托下官轉交予您的。」
日光下,那珠鏈上的每一顆碧珠都晶瑩剔透,光彩奪目。而這珠串最出奇的地方,在於它的色澤。青碧的顏色,本就偏寒,然而光芒流轉中,這碧珠卻隱隱散發著溫潤的光華,煞是奪人心魄。
望著這一掛珠串,夢無痕心頭微跳。沉靜如水的眸子裡,掠過一絲迷惘,又似追憶的神色。
那一年,無憂甫自及笈,他千里迢迢趕往滇南,在數百塊千年溫玉中精挑細選,又請聞名京師的玉匠宋愈巧手打磨,並在每顆珠子中雕以「樂而無憂」四字,作為妹妹十五生辰的禮物。
收斂了心神,夢無痕接過珠串,道,「娘娘還吩咐了什麼?」
「娘娘只交代了四個字:盼兄早歸。」撩了衣袍下擺,長孫凌「唰」地單膝跪地,高聲道,「恭請夢大人隨下官回京。」
這時,客棧早已被長孫凌的手下肅清。掌櫃的看到如此變故,早扯著店小二縮進內堂。一樓大堂裡,十幾個錦衣衛如鬼魅般地出現,齊刷刷跪了一地:
「請夢大人隨屬下回京!」
夢無痕暗自一歎,道,「你們先回去。我尚有些私事處理,過兩日自會回京。」
「請夢大人勿使下官為難。」長孫凌眉峰微挑,貌似恭敬,實為強硬。
目光流轉,慕容華衣唇角微揚,媚然一笑道,「長孫大人,您這趟跑得也夠累了,還是先回京師歇著罷。無痕說過兩日回京,自然會回去的,您操什麼心呢?」
她施施然地垂落衣袖,在桌上微微一拂,一隻杯子朝長孫凌直直飛去。長孫凌一驚,方待閃躲,那杯子卻在他面前穩穩停了下來,杯中茶水涓滴不漏。
「累了那麼些天了,長孫大人先喝杯茶水,潤潤喉吧。」鳳眼兒微挑,慕容華衣瞅著他,笑道。
瞪著眼前的杯子,長孫凌大驚。以內力拂起桌上的杯子並不困難,然而要將杯子穩穩地停在半空,這份功力著實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了。
「喲,大人怎麼不接呢。是嫌小女子的茶水不好嗎?」慕容華衣蹙了蹙眉,無限委屈,一拂衣袖,將那杯盞復又拂了回來,小小地啜了一口,道,「既然大人不喜歡,那小女子只有自己喝了。」
夢無痕在一旁瞧著,卻是哭笑不得。以她的功力,將那杯子送到長孫凌面前已是勉強,若不是他暗中幫了一把,只怕那杯茶水早已灑了一地。然而見她眉目含笑的樣子,顯然對方纔的舉動很是得意。
長孫凌暗一咬牙,以他目前的人手,想要強帶夢無痕回京,看來已是不可能了。只得悻悻道,「既然夢大人有事待辦,那下官便先回京師去了。」
頓了頓,又道,「希望夢大人記得自己的承諾,皇上和娘娘那裡,可還都在殷殷盼著大人。」
「我既答應了你,自然會回去。」夢無痕一哂,道。
長孫凌拱了拱手,轉身道,「收隊。」
便率先行了出去。一行的錦衣衛跟著他,紛紛退出客棧。
「——長孫大人!」夢無痕揚聲喚道。
長孫凌轉身,微喜道,「夢大人可是改變主意,決定就此隨下官回京去了?」
夢無痕淡淡一笑,拉過一邊的夢愚,交到長孫凌手裡,道,「我這小僮既是大人帶出來了,還請大人妥善送他回京。」
長孫凌面色微僵,卻只能無奈地道,「那是當然。夢大人儘管放心。」
「少爺,夢愚要同您一起回去。」扯著夢無痕的袖子,夢愚不依道。
「你是成氣候了,連我的話都不聽了。」夢無痕淡淡地道。
「——夢愚不敢。」縮了下肩膀,夢愚委委屈屈地蹭到長孫凌身邊。走出了七八步,又驀然回頭,叫道,「少爺,您可得早些回來呀。夢愚在府裡頭等著您。」
夢無痕揮了揮手,朝他微微一笑。
遙望著那一行人漸行漸遠,慕容華衣走到夢無痕身邊,問道,「現下,我們要去何處?」
淡淡垂眸,啟唇道,「燕王大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