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這件拐帶案會曝光,得從京師一名監察御史受皇命巡狩天下,但他走過的每一地,都會平空失蹤數名稚女開始談起。
蘇覓音一年前注意到這件事,卻一直查不到線索,直到六個月前,傳聞不見血重出江湖,苦尋幼女,她又發現同一時間,燕城也失蹤了兩名女童,她才算綴上這樁案子的尾巴。
經過了漫長的搜證,她終於發現御史有戀童癖,他巡狩天下的時候,那些地方官為了討他開心,便聯合不肖牙行,搜羅貌美女童,供他狎玩。
而在燕城,辦這件事的便是儲大器的牙行。
蘇覓音和商昨昔率領官兵一路清掃,摘了幾十個烏紗帽、踹掉數十間不肖牙行,才算是把這顆毒瘤清除乾淨。
如今案子已經到了收尾期,昏官們都收監了、御史也下天牢,準備秋後問斬,就可惜了這麼長時間,竟然找不到一個女童生還。
他們在攻破儲大器的牙行時,還在牙行後院掘出十餘具屍體,大大小小都有,最古老的,已完全朽成白骨。
儲大器並不清楚這些屍首的身世來歷,畢竟,在他眼裡,人等同於貨物,他只要曉得一個人能賣多少錢就好,何必計較對方從何而來?
蘇覓音和商昨昔只得再按著官府中的失蹤人口備案,四處奔波,請人認屍。可惜有些案子時日過久,已經完全尋不到源頭了。
鐵漢三和柳條兒聽完蘇覓音的話,差點發瘋。難道他們的心肝寶貝就這樣被糟蹋死了?
他們不相信,堅決不認屍。
他們決定走一趟華山,去確認那位華山派大小姐收養的孤女就是丫丫。
他們祈禱著,並堅持丫丫不會死,那活潑可愛的小姑娘,還有漫長的人生,她怎麼可能死?
蘇覓音也沒為難他們。她知道,任何人都無法接受這種事,心裡其實也想,若自己搞錯了,也算幸事一件。
這位第一名捕並沒有急著了結案子,很有一份見危伸手的俠義精神。
從長青山到華山足有千里路程,鐵漢三和柳條兒日夜兼程,連吃飯睡覺也是在馬車上進行。
這一路,他們沒怎麼說話,沉默的壓抑籠罩心頭。
柳條兒無時無刻都在心裡念著:丫丫不會有事的,丫丫不會有事……彷彿不這麼催眠自己,她就活不下去了。
她心裡其實很怕,她曾為了丫丫的失蹤夜探牙行,沒發現丫丫的蹤影,因此,她斷定丫丫不在牙行中。
從此,她和鐵漢三的目標就轉移進了深山,再沒有去找過燕城。
可萬一丫丫就在牙行中呢?那一晚牙行為什麼不警戒?護院們因何狂歡慶祝?她完全不敢想那些事。
鐵漢三的神色則隨著接近華山而日漸沉重。
她是個認真執著的好官,沒有十成的把握,他就算不認識蘇覓音,也聽說過第一名捕的大名,不會隨便說那種事。
可蘇覓音和商昨昔卻不辭辛苦進入長青山,通知他和柳條兒去認屍,他們把案子說得那樣清楚,所以丫丫……他的寶貝很可能已經死了。
那他是不是該去認屍?早一天把丫丫接回家,丫丫就能早一日超生。他們不該走這一趟華山的,想想,他浪費時間的同時,丫丫一個人躺在義莊裡,她該有多害怕、多孤單?
他的寶貝一直都是很黏他的,丫丫不能太久沒看到他啊!
越接近華山,鐵漢三和柳條兒的心神就越緊繃。
當他們到達華山地界時,已經兩天沒合眼了。
可他們睡不著,只要閉上眼,腦海裡都是丫丫。
鐵漢三上山求見華山大小姐時,他的手緊緊握住柳條兒的,感覺到她的顫抖,心裡滑過一絲慶幸。這麼艱難的時刻,幸虧有她在身邊,否則他一定支撐不下去。
「鐵大哥,我們可以見到丫丫吧?」她的聲音很小,虛弱得好像隨時會消失。
「一定可以的,我們丫丫福大命大,她不會有事的。」他像在回應她,但那種叨叨不絕的語氣,更像是自我安慰。
鐵漢三上山報的名是不見血。他已經無法思考這樣做會不會給自己惹來麻煩。
「鐵漢三」是個無名小卒,華山派大小姐不一定會見他,但不見血就不一樣了,他是第一殺手。
果然,他們只等了半炷香,華山派所有人都出來了,當然也包括那位大小姐,和她收養的孤女。
華山派上下都不敢怠慢這位殺手界的王者,但他們親眼見到他後,卻有些失望,他狼狽得比街邊乞丐還淒慘。
但真正讓華山派震驚的卻是鐵漢三和柳條兒見到那位孤女時的神情。
他們彷彿從天堂落進了地獄,無窮的悲傷教人心裡發顫。
「哈哈哈——」鐵漢三渾身發抖,好半晌,他仰天狂笑,笑聲中的淒楚像雪山上的冰一樣寒冷。
為什麼?為什麼這位孤女不是丫丫?她怎麼可能不是?她怎麼可以不是?!
他覺得這是報應,一定是上天懲罰他以前手上沾了太多血腥,才會讓他的寶貝遇到那麼痛苦的事情。
鐵漢三笑著笑著,咳出一口血來。老天應該懲罰的是他,不是丫丫,丫丫一直是個活潑又可愛的小姑娘……老天爺啊,怎能如此狠心這樣對待一個孩子?
柳條兒閉上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把嘴唇咬得出血。
他們最後一點希望破滅了。丫丫不在華山,她在燕城,在義莊裡,正孤孤單單地等著親人的認領。蘇覓音說對了,丫丫死了。
柳條兒恍然忘了,她和鐵漢三為什麼要待在這裡?他們不是應該陪著丫丫嗎?
「鐵大哥,我們走吧!我們去接丫丫回家。」她的聲音一片空虛。
「回家?」鐵漢三愣了一下,沒有丫丫的家,還算家嗎?他撇頭看了她一眼,她滿眼的淚,卻強忍著不讓它們掉下來。
他可以讀出她眼底的痛苦,那是刨心肝般的疼。
他猛地回神,是啊,他們不能讓丫丫一直待在義莊裡。
「對,我們去接丫丫回家。」然後,他抱起她,飛快地往山下跑。他連馬車都忘了,只靠兩條腿,就想跑回燕城。
華山派的人不曉得他們究竟為何而來,可鐵漢三和柳條兒身上的那種瘋狂,也讓他們不敢問,就放任他們一路衝下華山。
鐵漢三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那時他的意識根本不清楚,他只是憑著本能,想在最短的時間內回到燕城。
他甚至沒有走官道,抱著柳條兒,一路遇水過橋、遇山爬山,只是埋頭奔跑。
他跑到一點力氣也沒有,連精神也消耗得徹底,然後往前一倒,不省人事。
「鐵大哥?!」耳邊傳來柳條兒的驚呼。
但鐵漢三沒辦法響應,他甚至分不清飄進耳裡的是真實,抑或是幻夢,他實在太累、太累了。
柳條兒抱緊他,好怕好怕,她才失去丫丫,如果再失去他……她一輩子都在城市的犄角中求生,每天睜開眼,想的第一件事就是怎麼活下去?但此時此刻,她竟有一種不如歸去的感覺。
要不是鐵漢三在她懷裡,他身體的高溫燙著了她,她絕對沒有勇氣再站起來。
她可以拋棄自己,但不能拋棄他。
她掙扎著把他覆在背上,他曾經像座鐵塔,讓她可以無所畏懼地依靠,但現在,他虛弱得像個嬰兒。
可他依然沉重,壓得她的背都快折斷了。她背著他,一步一步往前走,每一步都千辛萬苦。
她要找個妥當的地方讓他休養,讓他重新恢復健康,就像最初,她在山道邊遇到的那個威猛如山的男人一樣。
「鐵大哥,別丟下我,我不能沒有你……」她呢喃著,好辛苦,可她哭不出來。
鐵漢三迷迷糊糊地昏睡著。他的身體一會兒冷、一會兒熱,他一直夢到丫丫,她哭著叫阿爹救命,可不管他怎麼跑,也到不了丫丫身邊,他眼睜睜看著丫丫被一片血海吞噬,自己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他憤怒地大吼,想要破壞些什麼東西,他的心痛得快要碎掉了。
「啊——」
一天之後,他終於睜開眼睛。
「鐵大哥?」柳條兒喜悅的歡呼在他耳邊響起。
他喘了口氣,卻立刻跳下地面。「柳兒,我們回家。」他知道自己的身體出了點事,但他不管,他現在就要回燕城。
「鐵大哥。」柳條兒按住他。「我買了馬,就在外頭,你先喝了藥,我們再啟程。」她運氣不錯,前日他倒下後,她拖著他走了兩個時辰,來到王家屯,這裡正好有間醫館,於是她花了大錢請大夫為他看病,並允許他們留在醫館暫歇。
大夫說他只是操勞過度,沒啥大礙,休息幾日就好了。
她吊在半空中的心才悠悠放了下來。但她知道他記掛丫丫,一定不會乖乖休息,所以去買了馬,並準備乾糧。
果然,他接過藥碗一口喝完,便急匆匆地往外走。
柳條兒也沒再阻擋他,只是快步跟著他,其實她跟他一樣心急。
他們迅速跑出醫館,外頭,一匹黑色的大馬拴在門邊,柔亮的皮毛,精神的眼睛,一看就知道腳程不錯。
鐵漢三先翻身上馬,再伸手拉她。她坐上馬鞍的時候,身子晃了兩下。她並不會騎馬,但為了陪他,她還是選擇了最辛苦、但最快速的回程方法。
他緊緊地擁住她,那纖細的身子說明她又瘦了,他不禁滿心愧疚。
「對不起,柳兒,讓你吃苦了。」
「跟你在一起,不苦。」柳條兒拉著他的手,斷然說道:「走吧!」他們沒有時間可以耽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