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下了場寒惻惻的秋雨,嘩啦啦地擾得人恁般心煩。
十四歲的談珠玉烏黑髮絲上別著蕊小白花,清麗依舊,只是往日笑吟吟的眼神被濃郁得化不開的憂傷取代,瓜子臉上常帶著一絲令人心酸的茫然無措。
原本是個備受雙親寵愛的小女孩,經過父親病亡的打擊,一夜之間像是白白長了好幾歲。
「虎姑婆拍著門,啞著聲音喊:『開開門哪,我是你們的姑婆,我來看你們來了,快把門開開哪!』」她摟著妹妹,翻著童本兒,一字一字地念。
「不能開!不能開!」囡囡又害怕又愛聽,胖胖小手緊緊捂著雙耳,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緊盯著姊姊。「然後呢?然後呢?他們開了嗎?」
「開了。」
囡囡抽了口氣。「丸蕩了。」
「是完蛋了。」她想笑又忍住,「要是囡囡,可開不開門呢?」
「不要開!不要開!」囡囡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囡囡真聰明。」她一笑,突然聽到外頭一陣擾攘。
還來不及反應,砰地一聲巨響,緊閉的門扇猛然被踹開。
「虎姑婆來了!」囡囡嚇得尖叫起來,急急躲進她懷裡。
「囡園別怕,沒有虎姑婆。」她抬眼怒視那不知哪兒來的莽撞之人,卻沒想到雙臂一陣劇烈痛楚,她和懷裡的囡囡都被來人凶狠粗魯地往外拖去。
她又驚又怒又害怕。「你們是誰?你們要幹什麼?」
「好痛——姊姊——我要姊姊——」囡囡嚇得哇哇大哭。
「把妹妹還給我!你們這些壞人——」談珠玉拚命想要把囡囡搶回來,卻同樣被抓扯了出去。「菊姊姊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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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堂燒紅了滿屋燭火,亮閃閃地照出了一室黑壓壓的人。
堂上臉色凝重坐著的是平日笑得彌勒佛似的大伯,和高瘦仙風道骨似的二伯,凶霸霸的四叔卻一反火爆性子,沉默慍怒地直直盯著跪在祖宗牌位前的美麗瘦弱的女子。
為什麼娘會跪在那兒?
談珠玉嚇住了,想哭又憋著不敢哭,她和囡囡都被粗手粗腳的大房僕人抓在一旁,呆呆地看著眼前這令人害怕又不解的一切。
「三弟妹,出了這麼大的醜事,當著孩子的面,難道你還不悔悟認錯?」燭影在談家大爺的胖臉上冥閃著,「可憐我三弟屍骨未寒,你怎麼對得起他?」
「大伯明察……弟妹從未有負先夫……」香氏匍匐在地,泣血悲啼。
「人證物證俱在,豈容你抵賴?」談二爺怒斥,臉色漲得老紅。
「二、二伯……別罵我娘……」談珠玉怕得發抖,還是鼓起勇氣乞求,「我娘是好人,你、你們一定是哪裡搞錯了……」
「小孩插什麼嘴?」談二爺怒目暴瞪。
「二伯!」香氏悲傷地喊,美眸裡淚光閃閃。「請別嚇著孩子!」美麗
「老二,罷了,孩子何辜呢?」談大爺心情沉痛地歎了口氣,「三弟妹,若你肯認罪,為了談家聲譽,我們好歹還能成全你到庵院落發當姑子,好生懺悔己孽。」
「大伯,女子貞節豈容污蔑?」香氏把下唇咬出了血,心一橫,昂首反抗,「香氏自問從未愧對先夫,更無辱沒談家,又有何罪愆可言?」
「哼,不見棺材不掉淚。來人!傳人證,就讓她心服口服,死得明白些!」
一個窈窕身形自陰影中走出來,恭敬地在談大爺面前跪下。
「秋菊?!」香氏呆了。
「小姐,」秋菊恢復陪嫁前對她的稱呼,淚汪汪道:「你和方秀才的事兒,東窗事發了。」
「什麼東窗事發?你胡說什麼?」香氏臉上血色瞬間褪得一乾二淨。
「你都知道些什麼,儘管照實說。」談大爺目光銳利地盯著秋菊。
秋菊故作無奈瞥了香氏一眼,「回大爺,三爺故世後,夫人日日以淚洗面,方秀才是三爺故友,前來探訪,萬萬沒想到就這麼日久生情——」
「秋菊……你、你為什麼要誣陷我?」香氏臉色慘白若紙,渾身發顫,這才隱約察覺自己逐步落入了一個精心策畫的陷阱。
為什麼?
都是小姐毀了她飛上枝頭變鳳凰的美夢,讓她毫無機會被三爺收房,只能當個任人呼喝差遣的低賤丫頭。秋菊瞪視著香氏,嘴角浮起扭曲的笑容。
小姐呀小姐,你萬萬沒料想到自己會有這麼一天吧?
「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麼話說?」談大爺暴喝,「來人,行家法!」
「不——」香氏淒厲地哀喊,「我沒有——」
幾名手持水火棍的奴僕狠狠地痛打下去,雨點般的棍子發出砰砰沉重碎擊骨頭的聲響,香氏痛喊哀號,白色喪服迅速被觸目驚心的鮮血染紅了。
幾個心腸軟的親戚和下人不禁別過頭去,不忍卒睹。
「大伯不要!」談珠玉大哭著急急跪爬到大伯腳前,拚命磕頭懇求。「弄錯了,你們一定是弄錯了,我娘是好人,不要再打了,大伯求求您……」
「沒你小孩兒的事!」談大爺硬著心腸,鐵青著臉,抬手將她拽到一邊去。
「大伯,您平常是最疼珠玉的,求求您不要再打了,再下去我娘會死的……」談珠玉淚流滿面,又爬了回來緊緊抱住大伯的腿。
「她咎由自取,死有餘辜!」談大爺又扯開了她,低咆道:「一邊去!還是大伯的話你也不聽了?」
「大伯,求求你,求求你……」她伏在地上猛磕著頭,額頭登時紅腫了起來。
「給我往死裡打!」談大爺無情地命令。
「不——」她登時魂飛魄散。
「不要打我娘!」一個稚嫩娃娃聲尖叫響起。
眾人還不及反應過來,但見六歲的囡囡不知幾時掙脫了奴僕鉗制,衝向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娘親,雙手抱住娘——
亂棍無眼,奴僕要煞住勢子已經太晚,木棍重重砸中了那小小的身子,囡囡瞬間頭破血流,宛如破碎娃娃般軟軟癱趴在娘親身上。
「囡囡——娘——」談珠玉淒厲大叫,發了瘋般撲抓過去。「兇手!你們是兇手——」
「這丫頭瘋了,快拉下去!」談大爺措手不及,大叫一聲,「啊——你這賤丫頭竟敢咬我?」
談珠玉死死地咬住了他,還來不及感到報復的快意,便被重重地甩撞到一旁樑柱。
她後腦勺猛地炸開一陣致命劇痛,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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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談珠玉再度醒來,人在柴房,心卻已墜煉獄。
因為娘死了,囡囡不見了,她從談家三房的千金小姐,變成了人人欺負喊打的小老鼠。
以前見了她總滿面堆歡的人們全換了一副嘴臉,知道大爺不待見她,知道她娘鬧了天大的醜事,便迫不及待地將她往泥濘裡踩。
被打被使喚被欺負是家常便飯,談珠玉總是遍體鱗傷地躲在牆角偷哭,她甚至不敢向胡嫂子求救,為的是上回好心的胡嫂子護了她,反被管家大娘重重責打了十棍子。
所以她只能躲著哭,哭完了後慌忙擦掉眼淚,繼續低著頭去劈更多的柴,洗更多的衣裳,還有幫著端飯菜點心到主子屋裡。
這天晌午,她戰戰兢兢地捧著一盅人參雞湯送到大伯……不,大爺新納的四姨太屋裡去。
「我……呃,婢子送雞湯來了。」談珠玉緊緊張張地敲門。
「進來。」
「是。」她低著頭,慢慢推開房門跨進去。
「沒用的東西,怎麼現在才送來?」一個熟悉卻惡毒的女聲劈頭而來。
「……菊姊姊?!」她望著面前打扮得嬌媚的女子,登時傻了。
「放肆!我是大爺的四姨太,就是你的主子,名字豈是你這賤婢喊得的?」秋菊重重捆了她一巴掌。
雞湯摔碎一地,她左頰火辣辣燒痛,震驚得腦中一片空白。
「大爺對你這個犯上弒親的賤婢恨得緊,若不是姑奶奶我求情,賞你口飯吃,你早在牢裡爛死了。」秋菊哼了聲,「還以為自己是大小姐嗎?笑死人了!」
最初的震驚和茫然如潮水般卷退,神智逐漸回籠,談珠玉紅了眼,死死地瞪著眼前像毒蛇般噬咬了母親的叛徒。
「是你害死了我娘。」字字自齒縫迸出。
秋菊一凜,隨即恥笑,「笑話!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是你娘姘了姦夫,被家法亂棍打死,給扔到亂葬崗餵了狗去。誰害她的?誰教她不守婦道,張開大腿去姘男人?」
「住口!不准你污辱我娘!」她像一頭受傷的幼獸,再也抑制不住地瘋狂撲上去揪打秋菊。
那股同歸於盡的瘋狂蠻力駭得秋菊踉蹌後退,驚恐地大喊:「來人,快來人哪——」
奴僕們聞聲衝了進來,見狀,毫不留情地對著纖弱卻狂性大發的談珠玉一陣拳打腳踢。
「給我重重的打,但別打死了她,我要她活著,好好嘗嘗當人家奴才的滋味!」秋菊一陣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