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那對小姐弟遭她「挾持」後,冷冷的阿夫蘭先生就算再有萬般不願,最後還是乖乖跟著他們鑽進駕駛艙。
雖然她跟兩個孩子有些語言上的隔閡,但溝通管道不只一種,就算他沒跟來,她仍然有辦法領著孩子們參觀駕駛艙,而且保證玩得很盡興。不過啊,他終究放心不下小姐弟,還從背包中取出一台數位相機跟進駕駛艙,打算幫孩子們拍照留念。
小姐弟是他的罩門,這樣很好,讓她有機可乘。
她一直覺得這樣的緣分是很短暫的——
在飛機上邂逅,匆匆認識,若彼此感覺都好,就抓緊時間在一起,能多久是多久,只在乎曾經擁有,不需要天長地久,一塊兒享樂之後,瀟灑分手,然後期待下次的意外重逢……這些年,學姐為她示範過無數次,幾乎每個GH飛抵的城市,都有學姐的情人,那是她見識過最高竿的戀愛達人,痛快享受戀情,認真對待交往中的每一位,感情都是真的,只是很難專一。
她學不來學姐那股瀟灑勁兒,這一點,她很有自知之明。
感情這東西她玩不起,也從沒認真想過,剛踏進社會時只曉得要努力賺錢、存錢,別人不想飛的大長班,她搶著要,Standby被臨時抓飛,她最開心,因為飛越多錢越多。爸媽不在了,弟妹們都還在求學階段,她得扛起責任養家,這幾年過得並不輕鬆,但現在回頭去想,似乎也記不得什麼辛苦了,倒是有滿滿的成就感,欣慰得很,因為大弟和妹妹們都爭氣,懂事又貼心。
她想,這大概就叫做「飽暖思淫慾」。
肩上的擔子變輕,生活無虞了,家人不用她時時操心,所以她開始想些有的沒的,連對男人流口水的事都幹得出,不是「思淫慾」是什麼?
駕駛艙本來就不寬敞,三名機頭的座位已佔據大半空間,這時再擠進兩小兩大,差不多卡得剛剛好,沒多餘地方站人了。
有小孩被安排進來參觀,機頭們開始默契十足地輪流扮起聖誕老公公,說學逗唱樣樣來,不是把孩子抱到膝上坐著,就是讓孩子們戴上機長帽拍照。
小姐弟被老老的意大利籍機長馬切羅逗得直笑,還被套出不少話,不過,真正負責回答老機長問題的通常不是小姐弟,而是一進駕駛艙就把相機塞給她,然後一直站在她身後的男人。
「……是嗎?這是你們第一次出國,還去了台灣啊!呵呵呵,怎麼會去台灣呢?那裡沒有迪士尼樂園耶!」老機長抓抓男孩的自然卷黑髮。
好幾雙眼睛同時看向汪美晴……身後負責翻譯的男人。
她沒看他,因為空間狹窄,兩人只好站得近近的,如果她一轉頭,面對面貼得太近會有點尷尬。
離得這麼近,近到她都能察覺到身後的熱度,烘著她的背部,隱約間像也嗅到他的味道,那氣味絕非男士們慣用的古龍水味,更非其他名牌的男士香水,他的氣味不花俏,未經修飾,也不太文明,感覺壓抑著野性,讓她聯想到許多東西——樹林、火堆、碩大的月、對月嗥叫的動物、穿過樹梢的風、繁星點點的蒼穹,還有略帶腥味的泥香。
握著剛才從他手中接過的相機,她一邊捕捉兩個孩子開心的鏡頭,邊聽著他將老機長的話用另一種語言說給小姐弟聽。
他的聲音其實挺悅耳,聲線屬於渾厚的那種,有些沙啞,孩子們若是沒辦法用簡單英語表達意思,他會適時替他們補上沒說完的話,只是語調有點死沉,少了抑揚頓挫,聽不出個人情緒。
這邊,聽了小姐弟倆雜亂無章的發言,再聽過男人簡短扼要的說明之後,老機長表示明白地連連點頭。
「原來你們是應邀去台灣,參加世界原住民傳統舞蹈表演啊!」略頓,他歪著頭仔細聽小女孩說。「噢,你阿公、阿嬤也一塊兒去了,他們跳舞唱歌,你和弟弟負責拍鼓、搖鈴鐺,哈哈,厲害厲害,都出國表演嘍!那你喜歡台灣嗎?我告訴你喔,我很喜歡台灣,因為有很多好吃的東西,我最愛牛肉麵和銼冰,噢,還有鴛鴦鍋、賓士鍋、天香鍋……」
待在駕駛艙內前後約二十分鐘,拜老機長馬切羅沒話愛找話亂聊之舉,汪美晴倒是旁聽到不少內幕。
這兩老、兩小加一大的五人原本是隨團出來表演,一團二十八人,包括兩名翻譯人士,阿夫蘭先生是其中一名隨團翻譯。
既然是參加原住民傳統舞蹈表演,他們跳的當然是因紐特人特有的舞蹈,演奏的幾件樂器也是千里迢迢從格陵蘭隨團運過來,結果兩天的表演剛結束,老爺爺狀況就不太對勁,八成水土不服,吃壞肚子了,竟鬧到送急診,還被醫生要求必須住院觀察。然而,表演團即將離開台灣,最後是阿夫蘭先生陪他們留下,打理後續事宜。三天前,老爺爺才康復出院。
此時,老機長不知又問了什麼,小姐姐靦腆笑,晶晶亮眼崇拜地望過來。
「魯特會中文,我們在台灣很好,沒有餓到。」
魯特?
……中文?
女孩兒帶強調的英語說得細細軟軟,汪美晴聽著、聽著,明明聽進她的話了,一時間卻沒想通,直到那話音在她腦中轉過兩圈後,她才恍然大悟,小嘴圓張,忍不住車轉回身。
「你會說中文?!」而且名字叫「魯特」!
針對這個問題,男人沒搭腔。
他好高,尤其杵在低窄的駕駛艙內。
他像是高到沒辦法挺直身背,拍一抬頭就會撞到上方。
此時,他居高臨下俯視她,眼神很深,鼻翼略動,下顎繃得有點緊,兩片唇瓣冷淡抿著,但抿出來的線條……好、好性格……
這是個適合接吻的絕佳角度,這角度,完美到足夠拿滿分。
微微仰頭,汪美晴瞬間屏住呼吸,雙眸瞠得更圓。
熱浪在她體內造反,但明明很熱,雞皮疙瘩卻又冒出來。
她發誓,絕對不是故意盯著他的嘴看,而是視線很自然而然就停在那裡。
「咳、咳……」不知三個機頭中的哪一位發出假咳,故意清清喉嚨。
汪美晴驀然回過神,見大大小小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老機長馬切羅還一臉好奇,笑得兩眼瞇瞇,眼角笑紋有夠多。
她真是……真是一世英名全毀啊!
這個名字又有美麗又是晴天的女人真對他有好感。魯特感到困惑。
靠近他時,她皮膚上的香味不自覺會變濃,女性香氣除了薰衣草香外,還有某種他無法精準形容的東西,他聯想到的是沾上鮮奶油的鮮莓,剛出爐的菠蘿麵包,甚至是黑麥啤酒上那厚厚一層的新鮮氣泡,都是讓人心生愉悅的豐美滋味……然後,包圍著她的那層空氣掀起波動,它確實動著,卻靜靜動著,他無法忽視,那無形的電儘管流動緩慢,卻滋滋作響,有些影響到他。
他不喜歡受到干擾。
他也不明白她對他的好感究竟從何而來。
女人是很莫名其妙的生物,很難懂、很邪惡,長得好看的更需要提防,他吃過苦頭也學到教訓,因此他再也、再也不想和任何女人沾染上,特別是那些毫無因由、主動對他示好的女人!
「謝謝。」
他低沉吐了一句後,逕自拿過她手裡的數位相機關上電源,好像沒注意到她剛才小出糗的樣子。緊接著,他又對小姐弟說了一句因紐特語,大概是告訴孩子們該回座位了,就見姐弟倆聽話地挨近他。
離開駕駛艙之前,兩個孩子很認真地向三名機長和她道了謝,老機長馬切羅把包包裡的小熊軟糖分成兩小袋送給孩子,副機長也送小姐弟倆一人一個小小的飛機胸針。
汪美晴領著他們走出駕駛艙,心口還在發熱,像有什麼懸在那裡。
她喉嚨堵堵的,欲言又止,腦中思緒紊亂。
她拚命想,吃力地想。
到底在亂些什麼,能不能攪出一點頭緒?
走在前面的她突然腳步一頓,車轉回身。
他們所在的位置是一號門邊,剛巧介在駕駛艙、頭等艙廚房和機艙之間,此時機艙內燈光昏暗,廚房又以布幔隔住,飛機引擎聲轟轟響,她和她中間還杵著兩個孩子,她卻忍不住問,用中文問——
「你可以……給我你的聯絡方式嗎?」
對。就是這個。
讓她懸在心上的事,就是這個。
如果沒要到聯絡他的方法,那麼等飛機降落目的地之後,兩人各走各的路,她要想再見他恐怕不容易。
男人表情明顯一愣,眼神怪異。
他肯定認為她在發花癡,或許也以為她常在機上釣男人,她知道這種「直接索討」的方式很不高明,但……哎喲哎喲!她就是不曉得該怎麼拐彎抹角又手段漂亮地討到想要的東西嘛!
學姐說過,女生只要大膽出擊,成功率逼近百分百,正所謂「女追男,隔層紗」。但,這個理論現在套用在她身上,真的要踢大鐵板了……
小姐弟雖然聽不懂她問什麼,兩張小臉卻都仰得高高的,好奇地盯著她。
怎麼辦?
汪美晴呼吸略急,竟笑了,專業的優雅神態出現大瑕疵,她笑得有些緊張、有些神經質,兩手還在胸前無意識地揮了揮。
「哈哈、哈哈,我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啦,真的!」假的。上帝原諒她,其實她的意圖非常不軌。「我只是想說……那個『十年修得同船渡』,有緣在機上人士,乾脆就認識深一些……」是說,整架飛機的人都「同船渡」了,她為什麼不去要其他人的聯絡方式?啊啊啊……就說她對他意圖不軌嘛!「所以覺得……嘿……大家能不能做個朋友……」朋友也是有分級制度啊,或許,他可以是那種「Fuckbuddy」再加「Soulmate」的合體。
因腦中大膽的想法而臉紅,她直視他,亂揮的手不自覺合握。
深吸一口氣,她鼓起勇氣再問:「你有即時通、MSN或SKYPE嗎?我每次飛外站都會帶著小筆電,可以時常和你聯絡。」
魯特真的愣住了。
她的臉部表情很……奇特,少了制式化的東西,眼睛更靈活,閃閃發亮,連微微蹙起、帶著乞味的眉心都顯得耐人尋味。他想,要不是燈光太暗,應該可以看到她暈紅的顴骨,因為她很興奮,心跳超快,從她毛細孔中迸發出來的能量又一波大響。
……哪裡還像個座艙長?跟她之前所表現出來的氣質差很大!
那些優雅從容、精明幹練的東西到哪裡去了?
此時的她就像個大女孩,面對自己的心儀對像時,說話毛躁、語氣結巴,還要忙著臉紅心跳,美美的專業微笑盡數破功,變得緊張兮兮。
她到底在想什麼?他又有什麼好?
難不成她也被哪只靈纏上,傻傻分不清楚?
「桑妮姐——」突然,奇異小空間遭人闖入。
汪美晴沒等到男人的任何回應,聽見瑞秋的聲音,她倏地轉過頭。
瑞秋顧不得有其他旅客在場,拉著她急聲說:「桑妮姐,『奧客先生』發飆了,和兩位升等到頭等艙的老人家槓上了,在化妝室那裡鬧得不可開交!」
什麼?怎會這樣?!
表情驟然一變,她瞳心乍現慌亂,但極快又壓下來。
她收斂情緒,穩住,大女孩模樣已不復見。
邊聽著瑞秋急促報告,汪美晴才舉步要過去事發現場,哪知,身後的男人動作比她還快。
魯特腿長,步伐好大,迅速越過她,兩隻小的還怔怔呆在原處,搞不清楚發生什麼事。
「瑞秋,拜託你,先帶兩個孩子回座位,然後打Call到後面請露西過來幫忙。記得,盡量安撫其他客人。」拜託,別出什麼事啊!
內心真急了,汪美晴一邊明快交代,邊快步追上男人。
這絕對是來自上帝的考驗吧?又或者是……玩笑?
是說,這個玩笑會不會開太大?
事情的前因後果,汪美晴當下沒完全弄清楚,她是後來才明白的。
起因在於化妝室的使用。
頭等艙的最後面設有兩處化妝室,用厚重的絲絨布幔和滑門隔出一個隱密空間,「奧客先生」之所以毫無理智發飆,甚至用帶有種族歧視的字眼辱罵人,是因為在事發之前其實已經喝得有點茫了,他晃進來想使用化妝室,兩邊剛好都在使用中,他等得很不耐煩,等見到老夫婦同時拉開化妝室的夾門走出來,他就火大地飆髒話了。
事情爆發時,她人還在駕駛艙內,是瑞秋和今天負責商務艙的另一名空服員瑪麗莎第一時間趕過去處理,但處理到最後,「奧客先生」仍繼續咒罵,且聲音越來越大,情況都快失控,就在她鼓起勇氣想跟男人要聯絡方式時,瑞秋終於衝回來討救兵。
那男人的事……唉,就先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