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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靈百轉 第五章 崩裂(2) 作者:槐綠

  糟糕,越來越不對勁了。真頭痛,要是大哥在就好了,騙小孩子這種事他最在行了。對了,正好可以乘小鬼神志不怎麼清楚的時候問點內幕嘛!根本沒有「乘人之危」這個概念的宮四小心掩起笑容,「那你後來是怎麼會去孤鶩門的?認識我大哥——就是縱月又是怎麼回事?」

   「縱月最好了,我所有的哥哥都不肯對我笑,只有他肯,他主動對我笑,那麼好。我看見他笑就不怕也不想死了,可是後來他卻死了,我在亂墳崗守了一天一夜,他還是冰冷冰冷的,連他都死了……這個世上,這個世上還有誰是不可以死的?」還有,誰是不可以殺的?!

   這個,也不能算完全的答非所問吧。宮四暗忖,起碼他知道了兩點:第一,小鬼那天看見大哥嚇成那樣是以為他死了;第二,大哥以前果然在孤鶩門待過。

   「咦,你不會就因為大哥對你笑過,從此就對他死心塌地吧?」

   「嗯。」

   「天!」宮四收回手改掩住自己的眼,一時間真的不忍再面對面前的少年。這麼簡單就被收買,看上去那樣驕傲不可一世的人骨子裡卻卑微到可悲的程度,別人一點點無心的好就記到老死。他不知道宮無策是怎樣的人,不知道他心中很重要的笑容對那個人是多麼廉價的東西,永遠和善可掬的策公子對著一隻狗如果覺得有算計的空間也照樣可以笑得很讓狗心動的。

   但是,就是這樣的東西卻是他最最珍貴的寶,二十年的漫長歲月中,大概所惟一得到的善意就是這個施與者已根本不知忘到哪裡去的笑容吧?要被怎麼樣的傷害後,才會變得這麼……可憐?

   所有人都不肯對他笑——是到了這一刻才知道這句話承載的不是傷痛,而是絕望,滅絕的希望。宮四勾唇——而他,這種荒唐得想大笑卻又完全笑不出來的感覺,是不是就叫做心酸?

   他捂著眼的手沒放下來,一時失去了再問什麼的興致。

   思緒翻轉,不過一天而已,已經覺得來分柳山莊的決定不如想像的英明了。避世桃源的假象下波詭莫測,平凡小鎮上的普通莊戶——大概是在這種不起眼背景的襯托下吧,總覺得柳家幾兄弟實在是傑出得扎眼了點,那種品貌態度無論如何跟「平凡」搭不上邊。而且,他的到來似乎改變了某些事情,不知道具體是什麼,但是,一定有什麼被改變了,本來不該是這個樣子,雖然他也不知道該是什麼樣子。

   在拂心齋正處多事之秋的時候來瑛這一趟渾水委實不智呢,大哥去了那個要命的地方誰也不知幾時回來。時間一長,拂心齋內虛的狀況若是洩露出去,二十八分行的主事們等這機會大約等得眼都穿了,屆時那一盤亂局才是夠瞧。

   於情於理都不該留下的……他究竟是為了什麼而來呢?「傳說」之言不過是搪塞小鬼的借口,如何搪塞得過他自己?山雨欲來風滿樓,他不回去部署不分輕重徒自和個小鬼牽扯,所為何來?

   所為何來呢?

   倣傚剛剛拒靈的舉動,眼睛在掌心裡眨了一眨——眼睫刷過手心,沒有感覺。果然呢,剛剛那一瞬間逼入他心底的柔軟只是錯覺吧,他怎麼還會有這種東西?

   有點可笑,曾經毫不猶豫捨棄不知在哪個角落發霉的東西,現在卻又反悔想找回來。這樣沒有喜怒哀樂的日子,是不會再有什麼事情能讓他悲傷難過,卻也同時,沒有什麼事情能讓他真心喜悅。

   放下手,第一次完全睜開的鳳眼,找不到焦距——

   心口的涼意忽然消失,宮四定睛,看到對面少年滿面通紅很失措地盯著自己的那隻手,翻過來掉過去,舉起又放下,似乎是根本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的樣子。

   手足無措——腦子裡直覺立即就反應出了這樣的詞語,從沒想到可以看見如此生動的註解,想掩唇已來不及,一發不可收拾地癱倒在椅子裡。

   「很好笑是不是?笑吧笑吧!」笑到七竅流血最好!再怎麼詛咒也化解不了心頭的鬱悶,拒靈呻吟著閉上眼,這回他真的面子裡子全丟盡了!神經兮兮的,怎麼會在這個根本不熟的人面前失態至此?這樣以後他要怎麼板得起臉對他?

   「不是,呵呵是很……呵呵——可愛啊……」

   「可愛?」因為陌生重複了一遍才意識到是什麼意思,拒靈繼之譏諷地挑眉,「在我頂著這道傷疤的時候?在你知道我有多讓人避之惟恐不及之後?可愛?你以為我笨到連讚美和諷刺都聽不出來嗎?」

   「你本來就很笨。」半點面子不給他留的青年笑癱在椅子裡,放在別人身上自然是絲毫沒有形象的舉動,由他做來卻偏偏有一種囂張得很「理所當然」的感覺,眉眼愈加灼然起來,「而且笨到善良的地步。」

   如果說前一個詞只是讓拒靈覺得有點不敢置信,那麼這個評語就只能讓他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什麼毛病,「你吃錯藥了?」善良?這個人居然說他善良!不是不知道他的身份,不是沒嘗過他的手段,不是沒見識過他連同門也下得了手的凶殘,既然說這樣的他善良,那地獄裡就不該有人了!

   「我猜,」宮四一指點住他的額頭,「以往你每次殺完人後肯定會有三天睡不著覺吧?」

   「是五天……」呆呆地答完後拒靈才火燒一樣跳起來,「你你你——怎麼知道?!」

   「說了是猜的呀。」不過沒想到這麼神准就是了。宮四也有點驚訝地坐直身,他真的只是隨便說說而已。

   「你騙鬼去吧!說,是誰告訴你的?」拒靈臉色陰晴不定,不知道他還會抱著枕頭縮在被窩裡發抖的事是不是也洩露出去了?

   「我說真的,你想想這種事我能問誰?除了你自己應該根本沒第二個人知道吧?」

   也對!他發抖的時候旁邊當然不容人觀看。想想還是不甘心地傾身上前揪住他的衣襟,「說,你還知道什麼,通通都給我說出來,有一絲隱瞞我要你好看!」

   「放肆,也要有個限度的。」

   「什麼?我要聽的不是這個!」

   「我說……」輕柔的嗓音流瀉出蓄勢待發的緊繃,那是備戰的姿態,「我不習慣這樣和人說話,我是不是對你太好了?」

   一指輕輕點出去,落在他的眉心——

   「轟」的一聲,拒靈連人帶椅向後栽倒在地,始作俑者同時飄身閃出門外。

   庭院裡有一株臘梅。

   一株貨真價實正在怒放的臘梅,秀秀氣氣地亭立於各色雜花亂木之中,幽香四溢。

   宮四抬頭看看天上那輪烈日,有些炫目地忙低下頭,現在是初夏。

   院子裡空無一人,他顯然還是出來遲了一步。想靠近一點欣賞那株憑空出現的奇跡,考慮了片刻還是作罷。這裡連棵小草都不是善輩,現在中了毒的話,絕對不要指望小鬼會救他。

   暗香浮動,也是貨真價實的臘梅的香氣。宮四出身拂心齋,但對花花草草什麼的一向沒研究的興致,旁人敬之重之的花中奇客在他眼裡不過是花形不難看味道不難聞而已。宮三的評價是這個人週身全是懶骨尋不著半根雅骨,語雖刻薄,卻連宮四自己也不得不承認此言不假。

   唉——很不想去想啊。但是,會勞民傷財下偌大本錢在這種無聊得毫無意義的事上,確實是只有「它」了。

   務必使每一次出擊如傳說一般盛大絢爛而不可想像——這種連他聽了都覺得十足有病的宣稱就是傳說的所謂最高宗義。

   「這個,大概只是開始吧……」實在低估了對手,落腳的第二天而已,不但行蹤被摸透,連通牒都送來了。臭小子,好了不起嗎?接下來不知會是怎樣的盛大招待——

   天空傳來奇異的哨音,心念微動剛欲仰頭,一隻肥肥的灰鴿撲簌著翅膀俯衝下來,降落在他的肩頭。

   「是小白啊,辛苦了,胖成這樣難為你還飛得動。」嘮叨著取下綁在鴿腿細管裡的紙條,灰鴿繞著他飛了一圈後振翅離去。

   展開紙條——

   混蛋,我去孤鶩門,大哥有萬一,你陪葬。

   字跡極草,卻可看得出纖細的筆意,落款是宮無釋。

   宮四很用力地歎氣,很好很好,事情全湊到一堆來了。他幹嗎多事告訴老二改由凝眸護送大哥去孤鶩門的事,也不知在窮緊張什麼,還放下拂心齋的千頭萬緒跑了去。就算大哥武功全失,就算去的是凶險極地,那種人——不,那種怪物也絕對會一根寒毛不少地回來。

   「罵我混蛋就算了,還叫我陪葬……」再瞄一眼紙條,揉成一團已經準備銷毀了,「昨天小鬼也這麼說,這個詞很威風嗎?可惜宮四少的命寶貴得很,不是隨隨便便給什麼山莊什麼人陪葬用的——」收緊的五指忽然頓住,唇邊仍勾著抹懶懶的笑意,展開手極細緻地將紙條撫平,褶皺中模糊地看出兩重折痕。

   表示什麼呢?

   「呀,看來我已經不是第一個閱讀者了。」微彎的笑眸燦爛一如夏日。

   只是捷足先登的人似乎不怎麼細心呢。

   日華子居。

   柳四裸著上身趴在床上,柳五在幫他背上的傷上藥,目前分柳山莊的實際掌權者——柳二負著手沒什麼表情地立在一旁。

   柳四半閉著眼複述之前發生的事:「……所以,就是這樣了。」

   「四哥……」柳五笑歎,白生了一副聰明相哪,「你真以為他是因為你不肯救老七才出手?」

   「難道我還有什麼地方得罪他了?」

   「你沒有,我有。」柳五擦至另一片青紫,溫潤的眸子閃過一抹凶光,宮鳳凌出手未免太不知輕重了,「只怨我們是親兄弟,生得最是相像,我在宮鳳凌的眼皮下毀了老七的容,他自是惱怒,不能對沒有武功身體又弱的我出手,自然要拿你洩憤了。所幸我沒賭錯,再怎麼冷心冷血,終是忍不得旁人在他的領域內犯事。」

   「若是為了你,」柳四臉埋進枕頭裡咕噥,「倒也罷了。」

   他後半句吐音模糊,柳五沒聽得清,也沒在意,只當他是抱怨,遂道:「要不是如此,我也不犯著親自幫你上藥,你院子裡的下人都粗通醫理,做來原比我妥當。」

   柳四猛地轉過頭去,目中怒火大盛,「你想讓那些人碰我?」

   很久沒看到四哥這般嚇人的眼神了……柳五暗歎,溫笑安撫:「我一時失言,忘了你不愛外人碰觸。你若怪宮鳳凌出手太重,撿個時機我告訴老七就是……」

   「你想害死他嗎?」一直沒說話的柳二打斷他,「這主意原是你想出來的,現今你若再令得老七害死他,這齣戲怎麼唱下去?」

   「老五,」柳四也瞪他,「我早告訴過你,你自己也知道身子弱,閒時就莫費心機,你那點心神哪經得起成日虛耗?非得掏空了才甘心嗎?我若非不如你聰明,這次的事根本就不准你攪進來。」

   「四哥你太看得起我——」

   「我也是智不及你,不然也不會允你來做。」柳二平靜地看他一眼。話說回來,若不是老五,只怕也沒人下得這辣手,他們幾個,終是優柔寡斷了些。

   寡不敵眾,柳五隻有苦笑,放棄申辯。

   「你們也太看小了宮鳳凌,老七手段雖狠,未必狠得過他。縱能傷了他一分,必被還以十分。他雖護著老七,論起來大概還是他自己的命要緊些。」

   「這點才真的未必。」柳二道。身為分柳山莊的掌權者,論威儀他並不比其他兄弟出色什麼,言語也不多,但每一說話,便由不得人不聽不信,「就算要他現在去死,只怕他也不會反對什麼。我總覺得,只為宮無策的托付就做到這種地步,與他涼薄的性子實在不符。也許有目的的並不只是我們,他似乎也想得到些什麼,或者是,想找到些什麼——」

   他不再說話。柳五知道這代表他想說但是已經不知道要怎麼說,柳四又半閉回眼,要無時不刻地扮出那種完美樣貌已經耗去他一半智慧,剩下的一半思考不了太深入的問題,便索性不去傷這腦筋。

   「想得到……」柳五若有所思,「有什麼東西是他沒有而老七有的?」

   柳四不耐,「你又傷神,這有什麼好想的?他生死都不介意了還會想得到什麼?老七又有什麼能讓他圖謀的?他別惹得笨蛋老七不耐煩毒死他就好了——」

   柳五動作一頓,沾藥的指尖不自覺著了力按下去。

   柳四青腫的臉形頓時扭曲,口一張用力咬住軟枕——不能叫!不能毀掉他為人兄長的尊嚴!

   「四哥,多謝你。」柳五未察覺他的異狀,有點激動地笑,「如果我猜得不錯的話,我們的目的終於快要達到了。」

   「……」柳四的痛楚還未過去,,雖然很想問,一時卻無暇開口。

   柳二問:「怎麼說?」

   「宮鳳凌跟老七不一樣,他不是真的想死,只不過是不介意而已——他沒有求死的意志,也同樣沒有求生的意志。簡單地說就是『看開了』,本來沒有什麼不好,」柳五慢慢地道,「但是他看得太開了——他自己必也是察覺到了這點,再這樣下去,他沒有第二條路,不用別人逼他,他自己就會也只能去死。」

   柳四木然。他聽不懂,完全聽不懂,他知道他不如老五聰明,但是像這樣笨得連他說的話都聽不懂……不問,他死也不要開口問,不知道就不知道好了。

   於是柳二再問:「你的意思是——」

   「打個比方說,」柳五微笑,「這些年來如果沒有四哥,我也是活不下去的。」

   柳四喜悅,他一高興也不覺痛了,腦子也靈了,「我明白了,宮四是想找個支柱對不對?他不想去死,但又實在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他其實並不想看得那麼開,是不是這個意思?」

   柳五點頭,「我是這麼猜的,不管他現在把老七當什麼,總之我已經讓他跟老七的傷扯上關係,短時間內他脫不了身。」

   柳四一凜,「對了,那你這段時間最好別出門,你雖然告訴了他不會武功,但是那種從不照規矩辦事的人難保……實在湊巧碰上了,你不要管他什麼臉色、要不要出手,先叫救命。」

   柳二道:「只怕沒用,我們沒人是他對手。」他看了無言的柳五一眼,「我先走了,好生照料老四。」

   他出了居室,柳四開始挖空心思另想對策,悶了半天,才覺得柳五也沒說話,不由問:「你在想什麼?」

   「想著怎麼把這筆賬討回來。」

   柳四一呆,「你為我不平我是很高興,不過有這份心就夠了,不用太認真算計,傷神又傷身。」

   「不討回來,我晚上會睡不著覺的。」柳五慢吞吞地繼續幫他上藥,「四哥你知道,我睡不著覺身子會更差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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