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四淡漠垂眼,「是嗎?看樣子又找到第十個了?」
柳六沒他隱忍,臉上神色鮮明,又是鄙夷又是憤怒,「第九個是死在孤鶩門餘孽的手裡。上次老七救下三哥後,好像就被他剩下的同門視為莫縱雪的同夥了,那些人沒膽子來這裡正面對上老七,就找上了爹,原是想擄了他來威脅的,可惜沒佔到太大便宜,只白賠了第九個的一條命。不過爹倒是真在三天之內找到了第十個。」
柳四冷笑,「天下的女人多得是,死多少個他也不會放在心上。這事你跟老五說了沒有?」
柳六點頭,「說了,五哥跟二哥商量過了,爹那筆爛賬自然隨他自己。五哥說只怕他知道找上他的是孤鶩門,免不了要回來尋老七的晦氣,倒是不可不防。」他遲疑了一下,「四哥,我瞧五哥這回的眼色總有些怕。」
柳四默然了半天,才說了一句:「這麼多年,他忍得也夠了。」
天氣漸漸炎熱起來。
拒靈在看書,宮四在看他。
屋子裡很安靜,晨光正好,陽光由湘妃竹簾折射進來,鋪了一地碎金。
宮四坐了小半個時辰終於坐不住了,起身過去瞥了一眼,「咦」了一聲:「你在看《甘石星經》?」
拒靈「嗯」一聲。
「你連星相都懂嗎?」宮四讚歎,「我只識得銀河。」
拒靈鎮定地答:「好說。」
宮四再讚:「你比我想像的更有學問。」
拒靈力持鎮定地答:「好說。」
宮四接著道:「不僅懂星相,居然倒著都看得懂。」
「啪!」
宮四及時側頭,堪堪閃過劈面摔過來的書。
「誰叫你眼睛抽筋,一直盯著我看!」這麼目不轉睛——可惡,他能看得進什麼才有鬼!
「我無聊!」宮四保持著那個側頭的姿勢,三個字成功地堵死拒靈接下來所有的話,對方都承認自己無聊了,他還能說什麼!
宮四卻還有話說:「你說話不要那麼大聲,臉上的傷好不容易結了疤,小心些好。」
「……」他無奈瞪眼。
「對了,我們出去逛街吧?」
「逛——街?」有點困惑,他重複一遍,「什麼意思?」
宮四被問得一呆,「呃,就是到街上隨便走走看看的意思。」
拒靈嗤之以鼻,「浪費時間,要去你自己去。」
「別這樣嘛,出去透透氣有什麼不好,成天關在屋裡很容易想不開的。」宮四將臉擺到他面前,「如果下定決心不再做殺手的話,那總要過回正常人的日子吧,和人群接觸是不可或缺的第一步。」
正常人的日子……剎那間心跳如鼓,聽到就毫無抵抗之力的誘惑,但是他……可以嗎?拒靈別過頭去,「說了不去就是不去。」
宮四眼見他眼中希冀光芒大起,以為說動,不料卻得到這種回答。他眼珠轉了一圈,「啊,你是怕臉上的傷嚇人?這好辦,找塊面紗蒙住就是了。」
「不是。」拒靈猶豫了片刻,終於道,「你忘了第一次來這裡時是什麼樣子?我出去走一圈,鎮上的狗都不敢叫的。」
「所以讓你拿面紗遮住臉,你並不常在這裡,看不見臉的話,那些人單憑身材應該是認不出的吧?」
黯淡的光芒立時重新燃起,看得宮四有點好笑又有點可憐,索性再接再厲,「橫豎有我陪著你,有什麼意外自然我替你攔著。還是你想一輩子悶死在這裡?」
他咬唇,「我跟你走!」
「小鬼別擺出一副壯士斷腕的樣子好不好?我有種把你賣了的錯覺。」宮四「咳」一聲忍住笑,越來越覺得這小鬼可愛了。
不多久,兩人出發。在山莊門前遇見柳六,宮四笑容燦爛地打招呼:「是瑟容兄啊,我和令弟出去逛街,可能不回來吃飯了。」好生快樂地走人。
半晌,回過神的柳六一手揪過旁邊正在掃地的莊丁,「把他剛剛的話重複一遍。」
「好像、好像說要和七少去逛街——」莊丁比他嚇得更厲害,「可能——啊,一定是我聽錯了,六少您再問問別人吧。」
拒靈走在街上,腳步怕驚擾了什麼似的放得極輕,一隻冰涼的手死死拽住宮四衣袖中的手掌,頭垂得低低地盯著自己的腳尖,耳邊聽著兩旁的喧嚷叫鬧聲,從來沒有的新奇,心裡有點恐懼,也有點興奮。
手被人扯了一下,便聽得身旁的低笑聲:「抬頭啊,就算被認出來,該害怕的也是他們,你緊張什麼?」
「要你廢話。」他照常瞪過去一眼,因為低著頭的角度問題,加之他心情的興奮,那一眼瞪過去很有些似喜非喜的意味,看得宮四竟是心中一跳。
「喂,不准放手!」
「我怎麼捨得……」尾音繚繚繞繞地淹沒在人群裡,些微灼熱的吐息拂得拒靈臉上面紗一蕩,「唉,好熱啊。小鬼,要是你到盛夏也這麼涼冰冰的就好了。」
拒靈正為他第一句話心中一跳,還未及思索為什麼跳,聽得下文無名火立起,這人是拿他當降暑的冰塊用?!很想有骨氣地踹過去兩腳然後甩手就走的,但看看四周——算了,且記著回山莊再算。
繼續逛街,名副其實地逛。一條不長的街逛到頭,再逛回來。到第三趟,拒靈最初的侷促緊張消失了小半,開始有膽子東張西望起來,步伐也隨之漸慢。
宮四眉角生笑,散散漫漫地任由著身旁少年拖來拖去,不管也不催。雖然本來是他千方百計拐了別人出來逛街的,此刻卻瞧不出有多大興致,只偶爾回應一下週遭的驚慕眼光,看看天,再望望地,偶轉眸到拒靈臉上,不意見他露在外面的兩個點漆眼珠好奇地轉來轉去,似是目不暇接,不知怎的,便聯想到剛破殼而出的毛茸茸的嫩黃小雞,初初踏入殼外世界,豆眼閃閃的樣子——
「撲哧!」
又犯病了。腦中只一掠而過這樣的認知,注意力完全被過往的紛繁人事佔據,他沒空搭理獨自發笑的白癡。
到頭,轉身,第四趟開始。在這種小鎮上拒靈的裝扮加宮四的相貌都是比較惹眼的人物,毫無意義的舉動已引得些閒人側目,宮四隻當做沒看到,拒靈是真的沒在意,他的目光其實也並不在街道兩旁的店舖貨攤上,他完全只在看人。
男人,女人;買者,賣者;店舖裡的人,街上擦肩而過的人;或靜或動或笑或怒或喜或嗔或言或默的……人。
似乎有點幸福啊,並不確切知道這兩個字的涵義,但是這樣簡簡單單地穿行在人群中,拋掉孤鶩門、拋掉毒靈、拋掉分柳山莊,卻真是油然而生出祥和的錯覺。
也不是一開始就這樣了,聚靈聚靈——聚天地之靈氣,最初、最初——
怎麼就會變成這樣了呢?
似乎有外力在拖著他走,拒靈閃回神才發現被拉到一家店舖門口,一張俏臉正正擺在面前,「小鬼,你的生辰八字是多少?」
拒靈下意識報出一串天干地支才驚覺失言,「你問這個幹什麼?」
宮四不管,只攤開手掌,一根一根極有耐心地扳掉外來的攀扯,然後摸了摸他的頭,「小鬼,乖乖地等著,我進去買樣東西馬上出來。」
在他背後來不及拉住的手僵凝在半空中,驟失的溫度惶惑無措似失去整個世界,拒靈惶惶然地站在原地,好半晌,才尷尬地忙放下手。
一定神,週遭的喧騰擾亂壓過來,壓過來,他不由自主地再往街邊縮了縮,忽聽得咫尺旁一個甜甜的童音驚叫:「我的錢!」
「骨碌骨碌——」
一個銅板緩慢地滾過來,跳了幾跳,停在腳邊。
拒靈遲疑了一會兒,俯身撿起,放入等待的白嫩小手中。
「謝謝姐姐!」七八歲的小女娃脆生生地道謝。
面紗下的臉一白,姐姐?
後面一位青衣婦人帶著些焦急的神色追上來,不好意思地向拒靈笑笑,拉著小女娃走開,一邊矮身在小女娃耳邊不知說些什麼,女娃兒大聲的反駁傳過來:「娘才看錯了,那個明明是姐姐,姐姐的眼睛好漂亮呢……」
面紗下的臉更白了,正猶豫著他該將這當成是侮辱還是讚美,面前立定一雙腳,向上看,綠色頭巾粉衣衫,一望即知是什麼貨色。
來挑釁嗎?清冷的眸中晃過一絲波紋,極亮,似刀刃的反光。拒靈挑剔地扯唇,好差的品味,當年他扮紈褲子弟時說什麼也沒扮出過這等欠扁樣。
「果然是個雌兒啊。」手持著折扇的紈褲「格格」怪笑,「就說嘛,哪有爺們上街手牽手的,還遮著臉,怕羞啊?來,讓大爺瞧瞧是怎生的花容月貌——」
「啪」的一聲甩開折扇,故作瀟灑地先扇了兩扇,另一手伸過來就想揭拒靈的面紗。
鼻翼微動,眸中刀光忽然凍結,拒靈屈指欲彈——
身後有一隻手伸過來,兩根手指夾住他手腕,一轉,「不想半夜睡不著覺就還是不要這麼大火氣吧。」
這一橫生枝節,拒靈面紗飄落,顧不得地幡然轉身,沒被制住的手狠狠地捏住正無辜微笑的青年的鼻樑,踮起腳尖,幾乎帶著憤恨意味地堵上了青年的唇。
飛來艷福——或者是橫禍……
清澈的鳳眸起先是圓睜著,無辜而不解,漸漸開始瞇起來,明澈的顏色一點點加深黯郁——或者更準確地說,是一點點退去表面的透明,慢慢現出深不見底的原色來。
反觀另一方,死閉著眼,蒼白的臉色起先只是染上一層淡淡的粉色,隨著時間的流逝,顏色慢慢加深,不知為何,某一刻雙眼忽然不可置信地瞪大,顏如桃花,暗色的刀疤紅得竟似要滴出血來!
分柳山莊七少爺當街強吻神秘青年——新一版的流言在紈褲的倒地聲中以野火燎原之勢傳遍成元鎮。
分柳山莊,水井旁。
拒靈在漱口,旁邊是兩隻滿滿的水桶。
宮四蹲在一旁,雙手習慣地托著腮,起初是很有興趣地看著,隨著桶裡水面的緩慢降低,漸漸地他有點笑不出來了,到第一隻木桶見了底,鳳眼已經水汪汪的,「你就這麼嫌棄我?」
「還敢問!誰叫你把舌頭——」剛降溫的臉又氣紅了,想把對方的罪狀列出來大加鞭撻,卻實在說不出口,只好洩憤地低叫,「總之噁心死了!」
「明明是你獸性大發先非禮我的,我稍加配合也有錯。」小小聲地抱怨,鳳眼快滴下水了。
「配合你個頭!擺什麼受害者的模樣啊你!」好像他真的做了什麼一樣!拒靈又羞又惱地再喝一口水,吐掉,「我沒找你算賬就不錯了,你、你那——什麼意思?」
「該是我問你什麼意思才對吧。」額角的發垂下來,幾乎可以稱做婉轉地吐出了一口氣,「一定要說的話,就是意志力不夠堅定啊——所以終於被誘惑。」
怎麼會走到這一步的?這樣彆扭得一塌糊塗的小孩子,不含任何曖昧成分無可奈何之下的碰觸,命懸一線的境地,他居然會被觸動到自製極深的情慾——再清楚不過了。
拒靈豎起了眉,漱口剩下的半碗水迎面潑去,「我,誘,惑,你?」
宮四給潑得一頭一臉的水珠——自然是他沒躲的緣故,不然就算潑來的是一桶水也休想濕他一個衣角的,「我只是疑惑那種毒難道真厲害到連你也不能解。當然,我希望你聽得出我的潛台詞——你是借救我之名行輕薄之實!」
拒靈已經恨不得連碗也砸過去了,「你胡思亂想些什麼?!」停一下為挽回自己的清譽不得不認命解釋,「那把扇子裡藏的是血霧,毒性之烈不下於瀾絕散,你後來搶到扇子反扇回去不是看到後果了嗎?連下毒者自己都只能斃命當場——真是,滅了孤鶩門的又不是我,跑來找我什麼麻煩?」
「原來又是你的同門?知道你的底細還選擇下毒這種方式,」宮四搖搖頭,「真懷疑其動機是來殺人還是送死的啊。不過由這一點來看,你們倒真不愧是同門呢。」
「宮鳳凌!」
宮四仰起頭來直直地看著他,目中莫名地帶些迷惑之色——他那樣漂亮的一雙眼,拒靈一直只顧著厭惡他刺心的純澈光明的顏色,並不覺得怎樣,這時冷不防正面對上,心裡「砰」的一聲,也不知觸動了什麼,竟似有什麼炸裂開來——驚心動魄!
「再叫一聲好不好?」迷惑散去,他笑,「很好聽呢,如果去掉太加強的語氣就更完美了。」
拒靈眼前的迷霧也散去,第一個反應就是過去敲他的頭,「你這裡是不是真出毛病了?那個是生氣,生氣生氣你懂不懂——咦!」張大嘴錯愕地盯著自己的手,他敲到了?他真的敲到了?那為什麼還沒有被踹出去?
有點不能適應地低頭看到皺到一起的眉,不是不悅,也沒有要出手的徵兆,只是一種痛楚的直覺反應混合了些微委屈的意味。應該——當然會很痛吧,拒靈忽然覺得心虛,剛才他是用拳頭砸下去的,力道也沒有什麼收斂。
「你白癡啊,幹嗎不躲?」最低限度也應該閃避吧,明明就在幾天前,他才因為揪住這個人的衣襟而差點被摔出腦震盪來。
「不還手也有錯?」宮四嘀咕著摸了摸頭,「但是我很高興啊,你都可以跟我打情罵俏了呢。」
「我是男的。」他扭曲著臉。
「哦。」
「什麼叫『哦』?還有你那是什麼眼神?!」拒靈跳起來,面色無端暈紅,「難道你有斷袖之癖?」
「當然沒有。」宮四站起來,「不過你有易釵之癖就是了。」
他神色無比自然,好像只是在說「我吃過飯了」一樣,眉目紋絲不動,以至於一時間拒靈都沒有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自己最大的秘密,而等終於明白過來後,他——跑了。
中了箭的兔子也沒他跑得那樣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