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比一天空。
為什麼?五個哥哥好得無可挑剔,輪換著陪她,不讓她一刻孤單,什麼好東西用得著的用不著的堆滿屋子,百事寵千事依,像是要把二十年的虧欠一朝全補給她。
但是……不夠。還是不夠。
是不是太貪心了?做夢都不敢夢到的事情一朝成真,是很開心很快樂,夢裡都會偷笑,心被塞得滿滿。沒錯,一切正常。
但是不知什麼地方,被開了一個無底洞,一天比一天大,一天比一天深,很怕——哪天會被吞沒頂。那種恐懼從那個人離開的那一天開始滋生,然後瘋長。
揪住胸口——看不見你,我已經會想念了啊。那個人說的,原來就是這個意思這種心情嗎?原來,已經那麼重要了?只是被那樣自己不可能有的燦爛笑顏迷惑,一步步走近,看見光環下這個人的真面目,聽他不厭其煩地說「你好好地活,我陪著你」,捨不得不當真,被騙也心甘情願,然後就……真被騙了。
騙子騙子騙子!說了要陪她的!說了要對她好的!為什麼撒手跑掉?如果這個人從沒出現過該有多好,他不出現、他不出現——
今天她就不會覺得哥哥們的百般呵護還是不夠。握住掌心的金鎖片,真的太貪心了?
但是忍不住!
一年後,拂心齋。
一人跌撞進書房。
「鳳凌嗎?慢些。」紫檀書案後,一身素衣的青年悠然淺笑,執毫筆的手如玉修長。
來人眼神閃亮地靠在門框上喘氣,「大哥,人人都說你聰明,這一回我可瞧不出來。若換作我,被壓搾了那麼久,有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說什麼也得在外面逍遙個七年八年才說得過去,何必緊巴巴地趕回來做牛做馬?」
「是我的不是了,」宮無策笑道,「原來你和無釋還沒操勞夠,齋裡的事向來千頭萬緒,要不要我分你一半?」
「敬謝不敏。」宮四慢悠悠地晃進屋,極習慣地抬腿坐上書案,「回來也不提前通知一聲,害得我這麼趕,還是錯過了昨天你和莫縱雪的好戲。這一年來小釋可給他纏得慘了。不是那張臉,真不敢相信是你兄弟。」
宮無策笑一笑,端詳了他一會兒,「鳳凌,你長大了。」
宮四瞪了眼,「你只是我大哥,別用我那不知在哪兒的爹的口氣說話。」
宮無策也不駁他。這四弟,確實長大了啊,一年前不過是個傲睨世情的青年,經了這一番歷練,眉目間已有了堅忍沉鬱,不再視肩上的責任為無物,是個知道擔當的真正的男人了。
宮四笑盈盈,忽然湊過去伸手摸了摸宮無策的臉,這舉動近似於輕薄,宮無策一時不察,被佔完便宜還有些回不過神。
「手感還是一樣好啊,沒有我在身邊大哥你居然出落得越發好了——」他很是失落地歎了口氣,「看來你一點兒也沒惦著我。」心下暗思,怪物果然是怪物,受了那麼多罪沒死不說,精神還益加爽朗起來,真要懷疑這個人是什麼材料做的。
「……」宮無策提筆欲落,維持著那個姿勢,長睫半掀,黑白分明的眼眸柔得能滴出水來,「鳳凌,你想說什麼?」
宮四瞪了他半晌,「討厭,你的聰明不要總用在這種地方好不好?」
他彎了彎唇,這個人……是他的大哥啊,從幼時就一直在一起,一起長大一起學武,一點一點地慢慢累積,有沒有血緣真的從來不是重要的事。在見過了柳家那樣的手足之後,他終於承認,對於當年那個很長時間內說句話就吐口血的少年,如今這個笑如春風智動天下的男子,說沒有感情——怎麼可能。
所以,他回來了。回來接任他拋下的責任,明知是以自己的性子絕對不喜歡的事,卻還是回來了,回來在這裡等待這個人的歸來。
「如果這次你真的死了……我會難過的。」
「我以為你要說,你會為我報仇。」宮無策漫不經心地笑,眼神慢慢亮了起來。頓了一頓,他反手握住宮四,再笑,仍是不經心,「鳳凌,你今年二十五了罷?」
宮四露齒笑道:「大概吧。」
「鳳凌你知不知道,二十五歲的大男人……」宮無策若有所思,「再撒嬌是很可怕的。」
靜寂。
半晌,宮四沉靜地抽回手,淡淡道:「大哥,你害羞了。」
宮無策的臉果然有些紅,卻也坦然,「你以前從不會有這種動作,更不會說這種話。」
宮四哼一聲:「這有什麼?我又沒抱著你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想到這個便有些心窒,他跳下桌來,「你既然回來了,我也算交差了。我還有事,先走了。」
「去看拒靈?一刻也待不住了?」宮無策抿唇笑,模樣動人至極。
「妖怪!」宮四嚇得轉身便跑,有沒有搞錯,在山坑裡待了一年的人消息還靈通成這樣!
分柳山莊。
淡杏色的薄衣長衫,鮮紅長絛束出修長的腰身,約莫兩指半長的嵌銀木籐簪橫貫錐發。一副少年的行裝,杏核一般烏黑的眼,斜斜地半窩在分柳山莊最好的雕花太師椅裡,生生是畫裡走下來的錦繡俊俏。
「已經是第十五天了。」柳六苦著臉,「你不會是耍著我們玩的吧,小令主?」
少年懶懶地掩嘴打了個哈欠,那神情,似曾相識,「就算我有這個心思,也犯不著浪費半個月的時間干坐在這裡,虛度本座的大好年華。」
「那你就確定他一定會來這裡嗎?當初我要去找他算賬,你卻拿令規壓我——」柳六悻悻地撇唇,「現在你想見他,為什麼不去拂心齋找?在這裡虛耗。」
「你是在怨本座嗎?怨本座佔了你最好的屋子最好的床鋪最好的椅子和最好的飲食?」少年大咧咧又懶洋洋地更加舒展開身軀,「那時他有事要做,我當然不能准你去打擾他。現在無策哥哥回來了,那個懶鬼說不定當天就溜了,傻了才會留下來等無策哥哥算計。以前他除了消息傳報外什麼都不肯理,無策哥哥怕他死也不敢逼他什麼,現在他什麼都會,無策哥哥會放過他才怪。」
柳五眼眸帶笑,「小令主很瞭解他啊。」
「那是當然——」
「是啊,連我也沒想到呢。」
囂張的少年臉色大變,下意識跳下來往椅子後面躲進去——
一隻手拎著他的耳朵把他揪出來,手的主人形容俊俏,神態風流,帶著些說不出的慵懶華貴,「不是等了我半個月嗎?還將我從頭剖析到腳,怎麼我來了,你倒不想見了?」
少年一邊哇哇叫痛著一邊辛苦地半扭過頭,一怔,「咦,哥你長大了。」
來人慍怒地加了手勁,聽到少年更大的慘叫才重新露出笑顏,「這話也是你說的?想造反不成?」鬆了手拍拍他頭,「嗯,是長了些。」
得回自由的少年可憐地瑟縮回椅子裡,明明這個人可以說的話他說了就要挨打,不公平至極!嘴上卻是一句也不敢抱怨出來,「無策哥哥好嗎?」
「好得很。」宮四四下掃視一眼,哼一聲,「原來這裡也是你的大本營?當初玩的好把戲,怎麼那時天賜的良機沒想著抓我去頂你的令主位子?」
「這裡有對哥不認同的人在。」小小聲地說,粉妝玉琢的少年委屈起來分外的動人心弦,「我比無策哥哥更怕哥去死,雖然發現後有點不甘心,連我都留不住哥。早知道我有人照顧後哥就會不再留戀,說什麼我也要死賴在哥身邊。」
「你們是……兄弟?」柳六乍見宮四的憤怒被震撼沖掉。柳五心裡已隱有知覺,倒並不如何驚訝。
「原來你們也不知道?」宮四挑了挑眉,刻意散發出的邪惡信息令少年臉色變白,「在傳說這些年真是長進了啊,學會把所有人玩弄在掌心裡了,連我都不例外。」他微笑著說,「所以東窗事發的時候也很有長進地承受後果吧。」一掌抓過去拎著少年的腰帶將他翻過來。
「哇啊——」少年的聲音淒厲無比,「哥,你也說過我長大了你不能當著我下屬的面打我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