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身冰冷,腦中重複閃現的只有一個念頭:不能讓這個人活下去。
絕對不能!
僵在原地被束縛似的看著白衣青年與那少女展開另一波的寒暄,面後返身一齊上了馬車,才想起自己此刻的身份。差點忘了……無論如何,為此次的出動劃上一個完美的結尾吧。
「站住!」
眼看著連最先出現的笑臉青年也要躍上車去,對於自己被完全遺忘有些不是滋味地大喝一聲,拒靈抬手蠻橫地推開擋在面前的兩個路人衝出去,可惜由於衝勢太猛,一腳踩上半棵爛青菜,他伸臂在半空中揮了兩揮,然大勢已去,終於還是不負週遭眾望地摔了出去,恰恰碰到轉過頭來的青年的腳跟。
那青年有些微詫異地彎起眼,「哎呀,非親非故的,初次見面就行這麼大的禮,」他煞有介事地跺腳,很不小心地恰巧跺上拒靈的手背,「真是讓人不好意思呢。」
「你——」仰起頭,拒靈清秀的臉痛得扭曲,這個混蛋起碼踩斷了他兩根指骨!
「好啦,我知道你很想跟我多親近親近,不過我還有事要辦,等回程時我一定會找你好好聊聊的,到時這個大禮就還是省下吧。」青年低頭對上他的眼,彎彎的眸裡笑得濺出陽光來,拒靈直覺厭惡地閉上眼,與此同時那青年腳下一使勁,再接再厲地踩斷他第三第四根指骨,然後沒事人似的躍上車。
車伕叱喝一聲揚鞭,馬車不疾不緩地駛過青石街,坐在車沿上的青年兀自揚著燦爛的笑容,一路揮著手與路邊被一連串的意外事件攪成癡呆狀的人群道別。
等到馬車連影子也看不見後,分柳山莊的人終於接到消息趕來。此時路邊的攤販行人早已散得乾乾淨淨,眼光普照的青石板上,只剩六個哀哀呻吟的莊丁。而本來痛暈過去的七少爺拒靈,不知所終。
「不知道?」
淡淡的聽不出什麼情緒的問句迴盪在靜守堂內,負著手而立的年輕男子垂眼看向狼狽地趴伏在地上的莊丁,被抬回來的六人中他是惟一還有力氣回話,也是傷得最輕的一個——只是斷了兩根肋骨而已。
「也就是說,我親愛的七弟在你們六個的護持之下,就這麼憑空消失了?」
「屬、屬下該死!」冷汗直流的莊丁戰戰兢兢地,頭皮一陣發麻,嗚——那個莫名其妙冒出來的小子為什麼不多打斷他兩根肋骨啊,他就可以和阿亮他們一起幸福地躺在床上了,總好過在這裡提心吊膽地回二少爺的話。不過,看起來二少爺好像並不怎麼生氣的樣子呢,也難怪啊,七少爺在莊裡是最無足輕重的一個,精神狀況不好隔一段時間就會犯病不說,一年倒有大半年不見人影,難得地露一次面一定是攪得整個成元鎮都雞犬不寧,莊裡的下人們輪換著淪為幫兇。而且他和其他幾位少爺的關係都不好,見了面就大打出手,也許、也許這次失蹤二少爺其實還很高興呢——
「算了,分柳山莊的恥辱消失了就消失了。」二少爺果然是沒什麼興趣追究的樣子,抬腳向外走去,一邊丟下話來,「錢總管,找大夫給他們治傷,醫費由莊裡出。」
五天後。
莫縱雪!
很精緻的雲泥箋,「咄」一聲斜斜地釘在松鶴居後廚房的木柱上。三個顏體小楷以硃砂書就,字跡未乾,落筆時所沾的硃砂似乎太多了些,沿著每一筆的末端向下流,秀氣得詭譎。
三個流著血的字。
這張箋紙有一個很不俗的名字,叫做孤止帖。武林第一殺手組織孤鶩門的孤止帖,據說是下發本門殺手用以通知任務對象的帖子,一個多月前江湖中聽到這三個字還能站穩的人找不出幾個。但是現在——
「莫縱雪」,這三個字還在流血,紅跡縱橫,漸漸已不可辨認。
「嗤」的一聲冷笑,一隻手伸過去拔了出來,「刷刷刷」極為乾脆地撕成碎片,譏誚地垂眸盯了掌心的紙堆一會兒,拒靈悠然地朝它吹了一口氣,一瞬間枯朽成的粉末紛紛揚揚地,四散飛舞。
幾乎可以稱得上愉悅地拍了拍手,孤鶩門都被人挑了,所謂的孤止帖還值幾個錢?門主大人真是單純得可愛啊,居然還對他下這種東西,想來自己應該沒給過他「忠心的走狗」這種錯覺吧。可以理解和他一樣都身為漏網之魚的門主大人的報復心理,慘淡創建的偌大組織毀在別人手裡也就罷了,居然是被自己兒子單槍匹馬挑了個一塌糊塗。
大概是氣昏頭了,才會做出這種幼稚的舉動吧。孤鶩門不過是個棲身之地,他不想回家才會待了這麼多年,現在毀了他走人就是,報仇之類無聊的事跟他有什麼關係。不過——
「莫縱雪……」絕對不能讓這個人活下去。無關乎孤止帖,無關乎他毀了孤鶩門,也無關什麼私人的恩怨情仇,同在孤鶩門他們一年也見不到一次面,想結仇反倒是件困難的事——
「小柳!」猛地一聲大吼在他耳邊炸響,「你是來端菜的還是來發呆的?掌櫃的看你可憐餓了幾天才勉強收下你,你一來就偷懶不算,還把灰塵撒到我的鍋裡,待會兒我跟掌櫃的說,扣你十天工錢,你有沒有意見?」
「啊,對不起,沒有沒有——」猛醒過來地對上大廚氣歪了的臉,拒靈這才發現適才的粉末居然有大半都飄到了冒著油煙的鍋裡,眼見得原來色香味俱全快出鍋的宮保雞丁是只能進雞肚子了。
「這還差不多!」大廚餘怒未息地瞪了他一眼,轉身指了指一邊的大托案,「你報的三號雅座的菜齊了,還不快端去?」
「呃?是是是!」一迭聲地答應著,拒靈忙端起托案小心地向外走出,大廚的聲音一路追出來,「你給我放機靈點!」
他是該機靈點呢,不然能不能完好地走出這裡就很難說了。莫縱雪似乎受了不輕的傷,以一己之力橫掃孤鶩門的大半殺手畢竟是要付出點代價,他現在只能以馬車代步,也幸虧如此他才能一路以超爛的輕功跟上來。今天並不能算動手的好時機,但是再跟下去卻更冒險,殺手對危險的警覺性絕非常人可比,他再清楚不過。
所以……成敗在此一著。
正是午膳時分,松鶴居裡人聲鼎沸,座無虛席。拒靈笑容滿面地吆喝著「小心、借過」在各酒席間穿行,舉步踏上二樓。莫縱雪倨傲寡絕,眼睛生在頭頂上,自然不會委屈身份待在龍蛇混雜的底樓。
深吸了一口氣,他「刷」地掀開珠簾,「客官,菜來嘍!」
雅座裡只有三個人,有一個俯身在桌子底下不知研究什麼,只可由背影辨出是個少女,另一個白衣年輕男子低著頭正與她說話;聽得他這一聲吆喝,兩人都似未聞,原本懶懶地倚在椅中笑得一臉不懷好意欠扁無比的男子眼睛卻陡然一亮,目光「刷」地就掃過來,閃閃發光地盯著他,幾乎是要一躍而起直接撲過來的樣子。
被發現了——
這樣的念頭電光火石般閃過心頭,拒靈屈指——
「你發什麼呆啊,」青年有些不耐地出聲,盯著托案的目光兀自炯炯,「還不快上菜?」
「啊……是!」原來這個人只是餓了,那麼如狼似虎的眼神……拒靈噓了一口氣,悄然鬆開汗濕的掌心,賠笑上前,取下搭在肩上的白巾,利落地掃了掃桌面後甩回肩頭。一邊將案上的菜擺上桌面一邊報名,「炒蝴蝶片、八寶鴨、玉香裹銀、翡翠芙蓉湯……客官,您的菜齊了,請慢用!」
躬身抱著托案退出去,步履穩定地走到樓梯口方停下。他抬手抹了一把額上的汗,果然不出所料,自始至終莫縱雪連看都沒有看自己一眼呢,本來還擔心會被認出來的……這樣,應該可以算做大功告成了吧——
脖頸驀地一緊,拒靈只覺眼前一花竟莫名其妙地又被拎回了雅閣,變故之快令他措手不及。
「你、你要幹什麼?」他惱怒地掙扎,卻因為雙腿懸空的絕對劣勢而不得章法,使得衣領更深地勒進脖子裡去,直勒得滿臉通紅,氣都喘不上來。
「小兄弟好手段!」拎著他的青年懶懶地挑眉,分出一根手指在他頸動脈上停留片刻,立即遭來更強烈的掙扎。手中的少年張牙舞爪甚至拚命想扭過頭去咬他的手,因為這種動作太有難度而宣告失敗。青年有些發怔,旋即迎來一連串的怒罵,「放開我,你有毛病啊!再碰我一根寒毛我叫你全身一寸一寸爛光——包括頭髮!你不要以為我是開玩笑——」
拒靈終於閉上嘴,因為他雙腳已踏著實地。
放他自由的青年慢悠悠地坐回椅上,既然已經測過了這「小二」身上並無半點內力,諒他逃不出掌心去,何必再拎著聽他一一安排自己的死法。支起下巴,「宮某愚鈍,一時想不起幾時與你結了怨,可否指教一二?」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從桌底鑽出的少女夾起一塊八寶鴨聞了聞,「瀾絕散?果然高明!」天下十大奇毒中排名第六,解藥其實並不難尋,名之為「奇毒」是因其毒性發作極快,一刻內若無解藥,必死無救。
好厲害的丫頭!只有一滴的份量居然也辨得出來。拒靈忍不住向她看去,那少女恰恰也向他看來,相撞的目光立時凝住,「四哥,你看看他的右手背,就知道這怨是從何而來了。」
宮四不知何意,依言起身照做。拒靈的右手先時是藏在托案下,接著一直縮在衣袖中,見宮四伸手過來幾乎是跳著想躲開,但明明眼見他的動作懶洋洋的,卻偏偏躲不開去。
宮四抓著他的手腕,目光由他手背上的傷痕轉到他氣得通紅卻明顯平靜冷酷下來的臉上,看了一會兒,饒有興味地揚起唇,「你是成元鎮上那個嚷著要娶我妹子的小鬼?」如果不是他手背上自己的傑作還真不敢認,養尊處優驕縱跋扈的大少爺扮起卑賤的跑堂小二來居然可以用「天衣無縫」這種詞來形容呢。
「原來我竟走了兩次眼。你就因為我踩了你一腳一路追來這裡?」說後一句話時宮四有點冤枉地垮下一張俊俏的臉。禍原來也是可以從腳出的,瞧瞧他就是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
「不是。」開口回答的是一直旁觀的淡遠白衣青年,他的聲音聽上去像他的人一樣雅致舒服,雖然是插話進來也不讓人覺得半點突兀,「他要殺的不是我們,只是認錯人了。拒靈——」
拒靈聽他終於叫出自己的名字,心中禁不住一顫。原來……對於死亡這種事,他還是會覺得害怕的啊——抿緊的唇勾出諷刺的線條,他是連死都不會有人流半滴眼淚的人,卻居然,還捨不得死——
「拒靈。」白衣青年微微地歎息著,「你真不識我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