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字冷冷地,凍結住一切。拒靈垂下眼來,鬆開手,「對不起。」停一停又開口,聲音平板無波,「你沒事吧?」
柳三坐起身來,看著他的目光冷如冰刃,「我好得很。怎麼,三哥沒死你很失望吧?可惜你的好同門太不濟事,下次你要找什麼人來?」
「不是我!孤鶩門已經和我沒有任何關係了。」
「是啊,我倒忘了。」鬼魅般的臉惡毒地湊近他,與眸中的憎惡完全相反的是幾乎可稱之為和悅的語聲,「不過又有什麼妨礙?反正這些年來我們兄弟的臉早已給親愛的七弟你丟盡了不是嗎?真奇怪,柳家怎麼會有你這種自甘下賤的人?什麼不好學,偏偏學了一身下三濫的下毒工夫,還跑去做那種見不得人的勾當,等到靠山倒了,居然還有臉再回來。這也罷了,分柳山莊只當多養了一條狗,誰知狗還會鬧失蹤,既然這樣就索性再也不要出現。這條是回成元鎮的路吧?你還回去幹什麼?不氣死爹你很不甘心是吧?」
真是獨特的教弟有方啊。宮四讚歎地想,總算知道小鬼的刻薄嘴臉是承襲自哪裡了。
「這位——」柳三總算記起車廂內還有另一人的存在,向他點頭,「還未謝過救命之恩,敢問兄台尊姓?」
「你大概是誤會了。」宮四很謙遜地向他擺擺手,然後朝拒靈抬了抬下巴,「我是因為他,才迫不得已出的手。」
柳三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呆滯,拒靈卻明白他不是開玩笑,如果不是跟自己有牽涉這個人是真有可能袖手而去的,「三哥,」他低聲道,「他是宮四。」
「宮四?」好耳熟啊,他瞳孔一縮,「拂心齋的宮四少?俊俏無雙豪爽超群熱心正直知交好友遍天下的——」一長串聽來的形容詞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後才發現自己說了什麼,滿臉的血跡塵土也遮不住柳三的尷尬之色,要命,這個名字實在太如雷貫耳了!
原來我是這樣的人?
這個人居然是這樣的人?
兩雙同樣震驚的眼睛對上,片刻後,狹長鳳眸的主人陶醉地捧住臉頰,眉開眼笑地重複:「俊俏無雙?豪爽超群?熱心正直?呵呵呵呵……」
「俊俏無雙?豪爽超群?熱心正直?」同樣地重複,配上的卻是極度疑問不屑的語調,拒靈第一次用正眼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遍對面沉醉得不可自拔的青年,得出四個自己也覺得荒謬然而寧可相信的結論,「重名重姓。」
「哪有這麼巧的事?拂心齋可是獨此一家別無分號哦,何況這是你三哥說的,對不對?」宮四並不生氣,轉而向柳仲容眨了一眨眼。
心——跳了一跳——
他幾乎是跳起來地按住胸口,頭「轟」的一聲撞上車頂,在兩雙啞然的目光中狼狽地急急坐回原位,卻又因牽扯到移位的右腕骨而痛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臉上燙得厲害,意識到以自己目前的尊容根本瞧不出臉紅後才慢慢定下心來。但是,他怎麼會因為一個和他一樣的青年的眨眼而心跳?回想方纔,那一眨間的風情——好魅惑的一雙眼——
小鬼的莽撞性子也知道從哪來的了。宮四拚命忍住笑,想著轉移話題:「柳兄,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啊?也、也許吧。」柳三回過神,對於之前的說法開始猶疑了起來。可以確定自己沒有認錯人,那麼傳言的謬誤程度好像也太離譜了點。
拒靈冷哼一聲,他是死也不信那些東西的。想了想,「你不是叫做宮鳳凌?四隻是排行,宮四一定是別人。」他兀自下了結論,並且深信不疑。
「咿,原來你之前也聽說過我?」宮四揚起了眉,相識以來這小鬼的冷漠害得他險些以為那些有關自己蓋世無雙的聲名全都是出自於做夢,「不過你聽得似乎不太權威,『鳳凌』只是我的字,『宮四』才是本名。」
這一說連柳三也一呆,下意識向他看去,一對上他的眼嚇得忙忙別開目光,又忍不住低語:「可是、可是這名字也太簡陋了吧?!」怎麼配得上盛名若斯的宮四少。宮四……傳言畢竟只是傳言啊,喧囂得翻了天卻原來連主角的名與字都分不清。
「我覺得不錯啊。」宮四不以為意地向他挑眉,「柳兄,你的手要怎麼辦?我只懂打人不懂善後的。」倒不是因自己下的手所以心懷愧疚過問,實是小鬼的目光一直盯在那只斷腕上,盯到他忍不住也看過去一眼才記起自己之前做的好事。
柳三有點吃力地側頭向窗外看了看,「沒事,前面不遠的小鎮上有大夫,醫術雖不怎樣,這點小傷應該還處理得來。對了,四少怎麼會和,」他皺眉嫌惡地掃了一眼拒靈,「我七弟在一起?」
「助人為樂,送不識路的令弟回家。」宮四笑瞇瞇地說,擺出來的儼然就是一副熱心正直的模樣。
如玉的笑顏在拒靈眼中卻又成另一次無恥的鐵證。這個人……好意思臉也不紅地說出這種話!
「那真是多謝四少了。」傳言也是有其存在的道理啊,他剛才似乎想太多了。相識未深的柳三暗忖,一邊道,「有關我七弟的身份……」
「分柳山莊的七少爺吧。」宮四打斷他,笑容不變,「我知道了,不用再介紹。」小鬼的身份一旦洩露出去,只怕整個分柳山莊免不了要被一群篤信「除惡務盡」的正道中人踏平吧。
聞絃歌而知雅意,果然是個人物呢。雖然行止……與他想像的有所出入。柳三暗咳一聲,「多謝四少體諒。」
車又行了一陣,柳三換上件宮四的乾淨衣衫下車告辭,臨走時冷冷看了眼拒靈,「二哥他們都在家等著你的大駕。」
「小鬼。」良久,宮四懶懶地叫了一聲,一邊躺了下去,以臂作枕,合上眼道,「你想哭就哭吧,但是不許哭出聲音來吵我睡覺。」
「你胡說什——」反射性地就要動怒,手背忽然一涼。拒靈怔怔地舉手摸上臉頰,才發覺不知不覺間竟滿臉是淚。
這個人……一定是看到了吧。他有些狼狽地將臉埋入手中,咬住指節以抑住要脫口而出的嗚咽。這麼丟臉的事就這樣被看到了,還以為會被嘲笑的,但是,這個人好像也並沒有,想像得差啊。
三天後,成元鎮。
「你可以走了。」拒靈跳下車來,淡淡地向著車內道,口氣雖然不好卻也不壞。這幾天這個人對他算是不錯了,一字也沒提那天發生的事,即使為一些事情衝突時也沒拿那件事當做武器攻擊。不在別人的痛處上做文章——他就勉強承認他不是一無是處吧。
「哦,你可以走了。」宮四跳下車來,向車伕揮了揮手,「辛苦你了,回去記得幫我向小袁道個謝。」
車伕恭謹地欠了欠身,趕著馬車離去。
「你,」拒靈臉色微變,心中忽然有不好的預感,「想幹什麼?」
「去你家做客啊。」宮四笑嘻嘻地說,很自然地拉著他邁開步子,「別忘了你還欠我一個條件,我不要你殺人放火,不要你做牛做馬,只白吃白住一陣子,這個要求不過分吧?」
他說得輕描淡寫,拒靈的臉色已經是大變了,猛地甩開他的手,「你做夢!」
「幹什麼這麼小氣?你不是殺一個人有千兩黃金拿的嗎?」宮四無辜地看著他,「我又不會住很久。」
拒靈努力冷靜下來,不能慌,他必須找出足夠的理由打消這個人莫名其妙的念頭,「你為什麼要住我家?拂心齋的分行遍佈天下,你哪裡不能白吃白住?」
「看起來是這樣沒錯——如果,我想找死的話。」宮四笑著,「這一路相處過來,以殺手的直覺難道你絲毫沒有感覺,我是處於逃亡途中嗎?」
「以為我是三歲小孩?」拒靈訕笑,「撒謊麻煩撒得像樣點的好嗎?」
宮四看著他,總是半彎著的一雙眼眸烏黑得深不見底,「你以為我為什麼在芙蕖閣站一站就走?難道真是因為你的出言不遜?小袁是我的下屬,我和他沒上沒下不分大小不代表他也有同樣的資格。你說的話就算再難聽十倍,只要我在他就只能忍著。芙蕖閣裡隨便找個人就能把你平安送回這裡,我又為什麼一定要親自出馬?難道我真的閒得沒事做不成?拒靈,」他第一次正正經經地叫他的名,「你的江湖閱歷畢竟不足。」
「你騙我!」拒靈退後一步,搖了搖頭,然而手心冰冷,「我沒見過被追殺的人還能這麼——」後面的話卡在喉嚨口吐不出來。
他不知道,他什麼都不知道。以為已經有一點點瞭解的,現在才發覺他根本還是一無所知。熱心正直豪爽超群——看上去是這樣沒錯,但是只是看上去,底下掩蓋的是什麼?半點也猜不出。這個人就像是一潭明淨的水似乎平展如鏡清澈見底,真的跳下去,沒頂了才知道深不可測。
「悠閒自在是嗎?」宮四代他說了出來,神情明明是淡然的,卻不知怎的恍然出悲傷的錯覺,「你對我下毒的時候也不見緊張啊,我也只是習慣了被追殺而已。偌大的拂心齋,維繫到今天的規模總不可能什麼代價都不付。這次要我命的人勢力太過龐大,連我自己的手下都有可能被策反,或者——」他垂下眼來,「原本就是被安排進來的內應。我特地又繞回芙蕖閣要了小袁的馬車,就是要混淆目標,路上你三哥出現,要不是你及時認出來,我原來的打算是殺了他滅口。」
正是晌午時分,初夏的陽光夾著些微炙熱的威力照在青石街上,街上空空蕩蕩的,並沒有什麼行人。路旁成元鎮惟一一家酒樓裡傳出隱隱的喧鬧聲。
拒靈有些恍惚,原來差一點點,三哥不被同門所殺也會死在這個人的手下,而當時他竟半點都感覺不到!
「追殺你的,是什麼人?」厲害到拂心齋的執事者也不敢正面對上的人,會是誰?
宮四慢慢道:「有聽過『傳說』嗎?」頓了一頓他註解,「那個——專事販賣消息,規模不下於丐幫、財富不下於拂心齋、神秘不下於孤鶩門的組織?」
三個不下於,簡潔明瞭地點出對方的來頭之大。傳說——這組織的本身就已經是個傳說!
拒靈的瞳孔為之收縮,「你得罪的是它?」他忽然退後兩步,雙手縮入袖中,眼中霧一般的殺機瀰漫開來,「宮鳳凌,你敢踏入分柳山莊一步,絕不要想活著出來。日後見到縱月,我拿這條命賠你。」
沒頭沒腦得近乎玩笑一般的狠話,配上他根本看不出來已介弱冠的清秀稚弱的少年面容,很容易讓人當做小孩子賭氣撂下的無知話語一旦與「毒靈」這兩個字聯繫起來,就立刻還原了他的肅殺血腥。
「太陽好大。」天外飛來地咕噥一句,宮四扯著瞬間僵化的少年衣袖一起躲進道旁簷下的陰影中。
「你、你說什麼?」他聽錯了吧?
「太陽好大。」宮四拿袖子扇風,若無其事地道,「你不覺得曬得很熱嗎?」
「你——」他的嘴唇劇烈地顫抖,「你你你——」
「你去殺莫縱雪,是因為怕他會對你的家人不利吧。」微側著頭,平平常常的語氣霹靂一般打入他腦中,臉色猛然慘白的拒靈幾乎站不住腳,瞠大了眼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無暇去思索話題是怎麼急轉直下來到這裡,腦子裡旋轉著一個念頭:這個人究竟是人還是妖怪!
「所以決定先下手為強。」耳邊的聲音還在繼續,「因為後來大哥會說莫縱雪不會動『你們』,而不只是『你』。」
最隱秘的心思,最隱秘的心思,竟然,就這麼被揭穿了——
「你怎麼會知道……」
以為是虛飄得只有自己聽見的低語,卻聽到回答:「沒法子,生來的天縱英才是身為主人的我也不能控制的啊。」似乎無限感歎地放下袖子,宮四以明顯的誘哄口氣道,「我也可以給你同樣的承諾哦。」
「什麼意思?」拒靈警覺地抬頭。
「傳說——」直視著他的眼從容淡定,宮四一字字清楚沉穩地吐出,「不會動分柳山莊一根草。」
「你……」拒靈有些迷惑地眨了一下眼,如被蠱惑一般不由自主地跨前一步,忽然冷笑,「不要以為學縱月我就會被騙到,你連他的一根手指都比不上。再者你以為你是傳說的令主給我這種承諾?宮四少,白日夢還是回你的拂心齋去做吧。」
「咦,居然這個都被你猜到了?我就是不想做那個令主才淪落到這種地步的。」得到一個「你夢還沒醒」的不耐煩眼神後宮四絲毫沒有謊言被拆穿的窘迫,倒曖昧兮兮地捅了捅他,「喂,小鬼,有個問題我很早就想問你了,你是不是暗戀我大哥?」
毫不猶豫地踹他小腿一腳是拒靈的回答,另加贈言一句:「你以為別人都像你這個變態一樣齷齪!」
惱羞成怒啊,正是被猜中後才會有的反應呢!宮四跳開,識相地只將這句話在心裡想了一遍,然後道:「剛才軟的不行,現在我只好來硬的了,是你逼我的哦。」
拒靈轉身就走,「神經病。」
「我想,如果我告訴令兄他們的七弟忘恩負義背信棄義見死不救的話,不知道……」
宮四沒有說完,他也用不著說完。
「你威脅我?」他輕得不能再輕地問。
「對。」是肯定得不能再肯定的回答。
忘恩負義——雖然不想承認,但這個人確實救過自己和三哥。
背信棄義——按照這個人的邏輯他確實還欠了一個條件,這條也成立。
見死不救——傳說想殺個人只怕不會比捏死只螞蟻困難多少。
歷數下來發現自己的「罪名」居然逐條成立,拒靈的臉色黑沉下來,怒瞪過去一眼轉身繼續走,腳下的青石板被他跺得「咚咚」響,並且,每走一步就留下一個約寸許深的腳印。
「記著你自己的話,分柳山莊要是少了一根草,我要你拂心齋二十八分行滿門陪葬!」
「好厲害的毒……」宮四的臉上顯出真正的驚詫之色,他看著青石板上一路延伸過去的腳印,紛揚的石屑和微冒的綠煙在陽光下幻變出奇異得近乎美麗的七彩光芒。抬起頭來,這個,是對他的下馬威嗎?
「喂,你走那麼快幹嗎?等等我啊!」回過神來,他奮起直追前邊已要轉彎的少年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