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
「不要?」
「嗯。」
「為什麼不要?醫者父母心,你怎能狠下心見死不救?!」
「為什麼不能?誰說醫者一定要視同親痛,你我非親非故的,你的死活與我何干?」
「不是救我,而是我家老爺,你知道他是閩江一帶的大善人嗎?鋪路造橋、施糧布粥、救濟無數鄉里,功德可說是上達天聽、下達民心、百姓口耳相傳的大好人——」
纖纖素腕一抬,止住對方大肆吹捧的豐功偉業。
「一萬兩。」
「一萬兩?」
「黃金。」
「什……什麼?黃金?!」戴著皮帽,留著八字鬍的中年男子顯然是大戶人家的管家,他倒抽了口氣,雙目瞠如牛眼。
「沒有萬兩黃金就叫你家老爺準備好壽衣白幡,早早入土省得拖累子孫。」
中年男子氣得一句話說不上,呀呀啊啊半會,憤怒的甩袖離去。
桃花江,桃花江,桃花流盡千重山,萬重水。
百鬼行,萬鬼行,千魂萬魄行至此,畏向前。
這是一座看似無奇的桃花林,長年綻放著紅白相間的艷麗桃花,花與果實並蒂,不論春分或冬雪,經年累月花開不謝,結實纍纍。
兩條小溪流錯開流經東、西方,晨時輕霧瀰漫,沾露花瓣、葉脈,晚風一起氤氳似雲,帶來水氣和祥瑞之氣,整片桃花林彷彿籠罩在霧色當中,淡黃的月光一照更顯得仙影緲緲。
如此人間仙境,遺世獨立的桃花源,它的美充滿天地靈氣,如詩似畫,片片落下的花雨如嫦娥的眼淚,思念著早已不在人世的夫君,悔偷靈藥。
但是,少見的美景卻無人敢涉入,因為……
桃花雖美,艷得火紅、冷得冰霜,紅與自狂野地交錯而立,一座座字跡剝落、年代已久的古墳林立錯縱、龜裂,傾倒的墓碑早分不出墓主是誰。
近乎嗚咽的幽冥聲總在半夜時分響起,時而近,時而遠,有時是老人的哭聲,有時是女子的悲泣,有時是稚童的啼哭,有時是男子不甘的哀嚎,一聲又一聲,悲切而淒涼。
隱於兩山之間,遠離鄉鎮,附近的村落不知有桃花林,只面有畏色地懼提林中深處的「千塚谷」。
千塚谷,一抔抔突出的土堆何只千塚,它埋葬著遠古冤死的黎民百姓,以及死在戰場上無人收屍的士兵,他們用自己的骨血和腐肉種出冤氣難吐的妖艷桃花。
「寫意姊姊,你為什麼不救李員外?他的善行遠近馳名,連皇上都親筆題匾,賜封為行善人家。」
開口的是一名頭紮兩個髮髻的小女童,年紀不大,大約七、八歲左右,一身鵝黃色衣褲看來俏麗,圓圓的小臉微帶一絲憨氣。
「不為什麼,看不順眼。」蘇寫意的視線還在古醫書上,十分專注。
「可是包括管家在內,人家的夫人、兒女,甚至老太君都來跪求好幾回了,你怎麼忍心獅子大開口,要一萬兩黃金當診金?」要是她有寫意姊姊的醫術,決計分文不取,救人為先,學醫不就是為了這時。
「要太少他們還會來。」言下之意,她不想救,故意刁難。
「寫意姊姊說得好冷血,你是世人推崇的神醫耶!」只有她不救的人,沒有救不活的人,擁有這樣的天賦,不救人好可惜啊。
月眉一揚,燦如星辰的美目微冷,冷誚反答,「我有說想當嗎?」
學醫是興趣,她的興趣關別人什麼事?為什麼有人求,她就得救?況且她從沒掛匾額設醫館,還特地住在這人煙稀少之地,那些口耳相傳的患者自己要來找人,她當然毋需理會。
「但你就救了那為富不仁的王員外一命,為什麼?」
「你沒聽過禍害遺千年?我是順應天命。」她沒說的是,王員外符合她的「條件」。
這叫順應天命?「寫意姊姊,這也算原因嗎?」
徐徐微風吹來桃花香,也揚起烏木般髮絲,清妍絕麗的容顏映著滿谷飛舞的桃瓣,花美猶遜人三分,頓失顏色,雪嫩芙頰透著早春的寒氣,膚自勝雪。
清雅似蘭、沉靜如菊,蓮容出塵的蘇寫意有著天下無雙的姿容,她眼神淡漠,目光無波,恍若死寂中綻放的桃花,雖有艷色卻看淡世情,孤傲冷性,不生半點波瀾。
她的美偏於冷艷,眉不畫而黛,一如遠山縹緲於雲霧之中,湖心般深幽的黑玉水眸鑲著雪融後春水,瑤鼻如柱玉鋌而立,不點而朱的瀲艷丹唇彷彿眼前的桃瓣,嫩紅有澤。
這樣世間少見的絕色女子本該有副悲天憫人的良善心腸,習醫救世、以解世人之苦,方為不辜負天生的好皮相,品性堪為傳世。
可惜冷僻的性子不喜與外人往來,更不認為學醫就得救人,遂成了今日的「邪手醫仙」。
「你說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翻頁,蘇寫意繼續優遊文字海,對這話題沒興趣。
「寫意姊姊你可知,今天你救了大善人,明日大善人一歡喜開倉佈施,廣贈米糧衣帛,就有更多人能受惠了,救一人如救百人,這是多大的功德。」生性善良的小漾極力為人說情,頭頭是道的大道理說得好不憤慨。
她是黃河大水受災的孤女,五歲以前以乞食為生,小小年紀已看盡人生百態,所以說起話來老氣橫秋,一點也不像才八歲的小女娃。
而後她跟著的老乞丐因故病死,她也受了風寒無錢可醫治,病得只剩一口氣奄奄一息,被某個壞心的老爹丟到野外,任其自生自滅,免得她的病傳給其他人。
不知是她運氣好,命不該絕,或是不幸地遇上煞星,就在她嚥氣的前一刻,一隻雪白的貂躍過她頭頂,然後一位穿著怪異、白鬍子白頭髮、很老很老的怪老頭一腳往她胸口一踩……
人是沒死,等她一睜眼再清醒過來時,身邊多了兩個讓人以為踩進神仙窩的仙女姊姊和和藹仙人。
雖然她後來發現她錯了,錯得離譜,與其說進了神仙窩,倒不如說她入了地獄門,仙女們貌美心惡,神仙老人更是隨性做事,三人無是非觀念,一切妄性而為。
「那會很擠。」該死的就去死,活著很佔空間,她討厭人多。
「很擠?」什麼東西啊?難怪她當不了無雙老人的弟子,因為她總聽不懂他們三個在說什麼。「反正寫意姊姊不該這麼隨心性做事,也該考慮道德……」
「我沒有都隨心所欲,我也有定下規矩。」眸心微抬,她為自己辯解。
「規矩……對,是有規矩,但……也有例外嘛!」照那規矩,大概只剩千古塚裡的死人有機會知道她的醫術了吧。
一不醫皇親國威,二不醫達官貴人,三不醫武林人士,四不醫富紳富賈,五不醫販夫走卒,六嘛!看不順眼不醫,七是心情欠佳也不醫,八……
總之,林林總總自定義了十幾條不醫的規矩,全是為了省麻煩,況且寫意姊姊基本上也沒照規矩走,不然那個王員外是怎麼好的?所以這些規矩根本是為了打發外人用的。
雖然她壓根不承認救過誰,不過名氣一大,眾人仍是趨之若鶩,不斷有人找上門來,所以她才會以規矩跟診金刁難。
當然,是有小漾口中的例外,那能令蘇寫意毫無怨尤,只要一開口便救人的唯一,便是和她師承同門的毒仙子「辣手毒仙」魯清墨——和她自幼相依相偎,一同習藝的師妹。
「你很閒是吧?才會這麼有空幫人求情,還不快把藥草拿去石頭上曬,申酉交接時分再一一收齊,以布覆蓋,別沾了晚上的霜氣。」覆發的長巾一扯,流洩而下的烏黑長髮倏地在陽光底下發出耀目光彩。
只有小名而無姓的小漾看傻了眼,怔忡地盯著那頭美麗長髮如雲披散,再一次眼前絕塵的美色而失了神。
沒在意小女童反應的蘇寫意微揚起頭,迎著淡淡的微風,輕輕甩著發,蓮足輕移林間深處,潺潺流水聲由上而下奔竄。
千塚谷內雖鬼魅邪說甚多,但也是絕佳的天然山谷,地氣足,水量豐沛,集山川靈氣而叢生罕見藥草,處處可見人參、靈芝、何首烏之類的珍貴藥材,更有數不盡早已絕跡他處的聖藥靈果,故而她從不缺乏藥材的取得,俯拾皆有。
不過有些是她刻意栽種,極為珍貴或含有劇毒的藥草,因此她習慣自行采收,不讓小漾碰觸,免得她中了毒還得連累她解毒,多生一事。
水澗旁的清泉清澈無比,略帶一絲冰涼,經年累月的沖刷形成天然碧池,魚蹤點點,優遊其中。
淨手後的蘇寫意以纖白素手一掬潭水往素顏拍灑,沁心的涼意直透雪肌,清涼了玉骨,令人神清氣爽,全身舒暢。
輕卸羅衣,除了鞋襪,雪嫩玉足浸入池中,光滑裸背一如白玉羊脂,嫩白地任由飛濺而下的清澗沖洗,螓首舒展微閉著眼,狀似小憩的斜倚經水洗刷而泛白的大石。
桃花雖艷,美人傾城,可位於千塚谷中,但還真應了那句人煙罕至,除了迫在眉梢,病入膏肓的求診者外,她的日子過得當真寫意極了,與世無爭,恍若世外桃源般清幽。
一切都很平靜,直到……
撲通!
一隻大鵬……不,是一道人形黑影從天而落,濺起尺高水花,游魚驚慌流竄。
面無表情……呃!老實說,蘇寫意的臉色是變了一會,先抬頭一望,瞧瞧百丈高的懸崖峭壁,再以事不關己的漠然神色看了疑似浮屍的東西一眼,沒有尖叫,加上從這麼高的地方落地,應該是有人棄屍吧。
她沒打算插手,輕輕撥水,讓面部朝下的浮屍離她遠些,打算眼不見為淨的離去。
反正千塚谷裡死人最多,不乏曝屍的骸骨,多他一具不多,少他一具不少,對桃花樹來說死人無分,皆是能讓花更嬌艷的花肥。
只是當她游過「它」時,糟糕,啵啵雨聲泡泡,表示這個「它」將從物體變成活體的「他」,蘇寫意連忙加緊要遊走。
偏偏他不肯安心當花肥,硬是不肯嚥氣,咕嚕咕嚕頻冒出氣泡,接著一翻轉過身,活了過來,還不怕死的捉住纖柔玉臂。
「姑娘,我保證什麼也沒瞧見,你好心點,拖我離水邊近一點。」咳!咳!又進水了,他不想……淹死呀!
「放開。」都能翻過身了,要真的那麼不想死,就自己游上岸。
「放了就死走了,而我……咳!咳!還沒活夠,太早見閻王有愧黎民百姓。」一命嗚呼豈不可惜,他還有很多事沒做。
「放開。」煩死了。
「嗄?!姑娘,就說我……」
「好,你想離開水是吧?」
「就是,勞……」煩還沒說完,聲音就隨著主人飄遠了。
他只覺忽地有一掌襲向胸口,難以言喻的痛楚直衝發黑的腦殼,身離水往後一飛,撞上參天古木。
在他痛暈前,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百無一用是書生,為何他當年不習武呢!要是有點功夫在身,也不至於落得如此狼狽的下場。
唉!千金難買早知道,他暈了……
天空是湛藍色,朵朵雲彩是白的,只是它們為什麼在頭頂上方轉個不停,似在嘲笑他做了一件蠢事。
可是,容他喊聲冤吧!腳下一滑非他所願,誰曉得朗朗晴空之下會平地起雷,嚇得野兔亂竄,一古腦往他胯下一躍,為了護「傳家寶」,他往後一仰,空掉的雙足直往下落,然後就撲通一聲水淹過鼻——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三條肥碩鯽魚,三條小黃魚以竹片串起,橫放炭火上烘烤,烤魚的香味順風而飄,煙熏的魚肉香陣陣飄送,誘人垂涎。
一旁是竹節做成的盛器,飄著雞肉片的竹筍湯煮得沸沸騰騰,一串紫艷的葡萄躺在青翠的芋葉上,一醰兩年熟的李子酒就擱在桃樹下。
翻動竹片的纖手主人旁若無人,灑些鹽巴在魚身,輕攪柴火使其火量適中,受熱均勻,絲毫不覺身後多了一位「重病」的不速之客。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天氣有幾分陰鬱,先前的晴朗天際已漸漸籠上一層陰暗,雖不至於來場滂沱大雨,但下點小雨是免不了,給夜裡帶來一絲好眠的涼意。
隱居世外的蘇寫意向來不歡迎外來客,一幢木頭蓋成的房舍不算大,屋頂鋪著茅草,為免有人借口借宿,屋裡的房間不多不少正好兩間,孤女小漾和她各一間,無?無堂可待客。
小漾會跟她住也是因為除了她之外,師父跟師妹都居無定所,喜歡東跑西玩,帶著個女娃不方便,而她不介意多個僕人,反正她也把小漾當藥草在養。
所以,偶爾來訪的師父、師妹也只能打地鋪,或以天為被,以地為席地宿於外頭,頂多她挪塊門板充當床板,讓他們不致被地面粗石磨傷背骨。
待至親之人尚且如此,又豈能指望她善待不請自來的外客,就算對方咳到吐血吐膽,她依然故我,無動於衷。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聲很重,似要就此斷氣。
「你左手邊有株長生花,全草五錢加栝蔞仁五錢水煎服,有清肝、散結、止咳、定喘之療效。」清冷女音幽幽一揚。但別指望她動手,她指引他只因他好吵!
「咦!你懂醫術?」突地不咳的杭君山滿臉驚喜,皮厚無恥地趨前一坐,當是他鄉遇故知般歡喜,一點也不覺得自己的無禮舉動有多唐突。
他想自己不會看錯人的,雖說這姑娘臉上總是帶著冰霜,實際上應該是個大好人吧,不管是之前救他出水,還是現在要為他治病,都是仁心來著。
雖說她可能不太會控制手勁,才會不小心讓他掛上樹又摔下地,現在也是因 忙著烤魚怕他肚子餓,所以了沒辦法幫他採藥……但她的確三番兩次表現慈善之心啊,總之,他真的遇上菩薩了!
眉未抬,眼未移,櫻唇冷言。「是,專醫畜生。」在某些方面,人不如牲畜,她的確是比較常救貓貓狗狗,雖然也是心存不善。
他一臉崇拜,「哎呀,這世上像姑娘這般良善之人已不多見了,請讓在下聊表崇拜敬重之意。」
這世界上多得是為了賺錢才學醫的醫匠,沒想到竟還存有即使分文不取也要救生命的醫者,實在太叫他感動了。
醫畜生……是多麼偉大的行業啊!
蘇寫意眼一瞇。這傢伙聽不懂她在嘲諷他嗎?
「順著水流往東走便可出林,不送。」這人腦子有病,不該久留。
「你這是在指引我出路嗎?」他快要痛哭流涕了,打出娘胎還沒見過這麼善良的人,「姑娘救命之恩,在下銘感五內,不知是否有在下可報恩之處?」
「我救你?」嬌軟的嗓音中多了淡淡誚意。「你想多了。」
「姑娘施恩不望報的行為,使在下感佩不已,但在下豈能當忘恩負義之徒?」仁心德行說的就是這樣的人,老天有眼,竟然讓他遇上。
冷眸淡然一瞟,隱含一層惱意,蘇寫意指著他的胸口提醒,「不痛嗎?」這傢伙不會忘了那掌是誰打的了吧。
隱隱作痛的左胸似在告知杭君山,那一掌力道再重上三分,他縱有扁鵲之術也回天乏術,只能等著牛頭馬面拘其魂魄,但……他又再次感動起來了。
她不只是關心他是否受寒,還擔心他胸口上的傷,天啊,姑娘這般恩情,看來他杭君山不以身相許報恩都不行了。
「不痛!」他大聲宣示,扯到傷,差點痛到暈倒,但仍硬撐住,顯示自己的男子氣概,「往後我就是姑娘的人了,專聽姑娘使喚。」
常年在外的他已有多時未歸家門,每每有意回鄉省親總是有事耽擱,一拖再拖延誤了歸期,久了也就沒有回家的念頭。
況且不管世道不好或太平,需要他的人都只多不少,從北到南,從兩淮河畔走到漠漠黃沙,他一個鄉鎮又一個鄉鎮奔波忙碌,貢獻一己之力解百姓苦痛。
所以往後他跟姑娘……不,是愛妻,正好一個行醫救人,一個心慈救畜生,堪稱一對羨仙鴛鴦啊!
「你,出林。」看他臉上那如沐春風的樣子,蘇寫意只覺一股惡寒襲身,連忙趕人。
頓了頓,杭君山沒有半絲難堪,反而一臉溫笑。「姑娘獨居在此,不覺悶了些嗎?有在下陪你談談天,說些逗趣的話兒,日子就不沉悶了。」
「誰說我獨居在此?」她承認自己竟有點害怕,害怕一點頭,這傢伙就會像她前天採集的水蛭一般,黏性堅強。
「姑娘性子偏冷,不喜與人交談,此處地處偏僻,少有人煙,怕也無幾人敢動於走動。」
不過這地方還真像一座死城,四處幽冷陰森,當時他打樹上跌到地上時,極目所望是一片草木繁盛的林子,除了鳥獸聲外,還當真聽不見人聲,嚇得他手腳發冷,面色發白,以為到了陰曹地府。
對於陌生的四周,他著實有著極大的疑惑,摸索著走出霧色瀰漫的樹木,桃紅李白的景致又叫人疑為身在仙境,縹緲仙鄉。
直到燒烤的煙味飄來,他才驚覺腹鳴如鼓,然後就看到救命恩人正在「為他」烤魚,想想,又感動了。
沒在意她的冷顏相對,他依然自在地說下去。「對了,在下姓杭名君山,不知姑娘如何稱呼?」既是他的妻子,他怎能不知其名。
「杭君山……」目微斂,透著幽光。「慈心聖手杭君山?」
一聽她知其名號,杭君山臉上的笑意擴得更大。「是的,正是在下,所以呢,往後姑娘有什麼需要在下……」
「滾。」
「雖說不才,小有薄名,但至今尚未有人嫌棄在下的醫術……」像是沒聽到一般,他繼續碎念。
「滾——」聲冷音低,蘇寫意加重力道又斥喝一遍。
「哎呀!是滾了,你瞧湯滾了,要趁熱喝才鮮甜美味。」筍片嫩得很,浮油的湯汁肯定鮮美可口。
「想再受我一掌嗎?」她知道他,那個眾人讚揚不已的神醫。
聽聞他心性寬厚良善,只要有病向他求援,他沒有不救的,恰巧,是她最討厭的類型,因為這種人專門找麻煩上門,而她,最怕麻煩。
杭君山先是錯愕的看了她一眼,後來,終於想通了。原來……這湯跟烤魚都太油,所以姑娘捨不得他生病還吃這些是吧?
他縮回伸向火邊的手,很誠懇又有禮貌的看著她。「我知道姑娘是為我好,可在下急需填飽肚子,不介意的。」
她哪裡是為他好了?「想吃魚自己去河裡捉,想喝湯自己煮,山野粗食恕不招待。」這麼說夠明白了吧。
聞言,杭君山又一副感動不已的模樣,「能填飽肚子便是美食,粗茶淡飯亦是佳餚,姑娘不用擔心在下會介意。」
「你……快出林。」這人根本無法溝通!
「……可是剛才那一掌打得我氣血逆轉,五臟移位,全身筋脈亂成一團,我怕無力,雖說姑娘並非有意,我亦無怪罪之意……呃!姑娘,你……你幹什麼?」好美的一雙眸子,好適合這樣一位心慈的仙子,沒錯,因為她戴著面紗,他只能看到她一雙眼。
一根削去葉片的翠竹指向他鼻頭,緩緩一移。
「看到了沒?」
「看……看到什麼?」半熟的桃子嗎?還是長過肩頭的雜草?!
「那一座座凸起的土堆埋的是無名骨,你要還有力氣就自個挖個坑,早早往裡頭一躺,省得我費心。」地上躺個死人也挺礙眼的,他要不走,就自己找好風水。
怔了下,他頓時毛髮一栗。「那、那裡是……亂葬崗?!」
「不,是死者安息之地。」安息即是連呼吸都沒有,不知道這傢伙去那躺一躺會不會安靜一點?
頓時,杭君山一臉懼意。醫者理應看透生死,對已無生息的屍體見慣不怪,走遍大江南北有啥稀奇古怪事沒見過,何需畏懼荒涼墳頭。
可偏偏他就是有這個小小毛病,日裡怕曬夜裡怕鬼,一聽到鬼魅之說便藉詞告退,絕不與死上三日的亡者同處一室,盡力將瀕死病患救活,重返陽世。
於是乎,他的醫術越來越精湛,受他所救的人也越來越多,原本只想當個沒沒無聞的行醫者,誰知會因此名揚天下,成了眾所皆知的「慈心聖手」,與「邪手醫仙」齊名,並列武林兩大神醫。
「姑娘是擔憂我讓亂葬崗嚇著,所以才勸我出林是吧,但是在下實在氣虛血弱……」他垂涎的盯著湯裡的雞腿,不住地嚥著口水。
「野山參在你腳邊,咬它一口也可補你血氣。」蘇寫意充耳不聞他飢腸轆轆的腹鳴,「吃完快出林。」
「可我沒力氣拔呀……」他虛軟地靠著樹,好像隨時可能會斷氣。
「那就等死吧。」蘇寫意冷漠地說,逕自取下烤熱的魚,以竹片削著魚,一片一片送進面紗下的口。
「等死……姑娘真這麼怕讓在下嘗你的手藝?」
杭君山取出隨身攜帶的油包,拈一小塊山參須含在嘴裡,暫補元氣,不過兩眼可沒離開烤得焦黃的魚身半分。奇怪,看起來烤得很好啊,為什麼菩薩姑娘這麼怕曝短?不如就由他親自稱讚稱讚她,興許她就能釋懷了。
當他的手就快碰到串魚的竹片時,蘇寫意冷冷出聲,「你就這麼想吃魚?我幫你!」
他根本還沒回神,佳人纖足一抬,杭君山連怎麼發生的都沒瞧見,人就如同躍龍潭的鯉田高高一飛,倒栽蔥落入十尺外的溪流。
「咦?寫意姊姊,你有沒有瞧見好大的水花。」一定有大魚。
「藥材曬好了嗎?」
小漾揚揚不小心割傷的傷口,一吐舌頭。「早就收好了,我放在屋裡,免得被雨淋濕。」
「還有點小機伶。」這種人才有資格吃魚。
「當然嘍!」小漾得意地揚起下顎。「寫意姊姊,我餓了,我要吃最大只的魚……呃!河裡面那個是人吧?!」
一道爬起又滑倒,濺起水花無數的身影躍入了眼底,她驚愕得差點掉了手中的魚。
「不是,你看錯了。」蘇寫意平靜地以絲絹拭嘴,無視掙扎求救的男人。
她一向執行眼不見為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