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起身等候,見到皇甫朝獨自一人走進來,不禁問道:「英疇表哥呢?」
聞言他本來就很凝重的神情更加沉鬱,「你怎麼會和衛英疇是表兄妹?」
她解釋道:「英疇表哥的母親是我的姑姑。」
「你們兩個是青梅竹馬?」
嗅出一絲酸意,她不禁頓了頓,「可以這麼說。」
她總是如此坦白,讓皇甫朝恨得牙根兒癢癢,又為了面子不得不故作大度,「你知道他剛才見到朕之後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嗎?」
「什麼?」她望著他的眼睛,心中其實已隱隱猜到。他的臉色之所以這麼難看,多半是為了表哥的話。
「他讓朕放了你,放你出宮。」
潘龍美眨眨眼,並不吃驚,她熟知衛英疇的性格向來是敢做敢當,膽大包天。
但她的不吃驚看在皇甫朝眼裡更覺生氣。「怎麼?你是在等朕說同意他這個荒謬的要求嗎?」
「臣妾知道萬歲不肯的。」
「你希望朕肯?」
「臣妾不能隨便猜度聖心。」
「但事實上你一直在猜度。」
「聖上這句話是不是也在猜度臣妾的心?」
兩個人好像在鬥嘴的孩子一樣,你一言我一語地把局面說成了僵局。
皇甫朝抬手抄起桌上的一壺茶,發現茶水已涼,怒道:「下面的人都是怎麼做事的?居然都不知道準備熱茶嗎?」
她按住他握在茶壺把上的手,「皇上請不要動怒,是臣妾讓他們不要送熱水來,現在是非常時候,不知道那刺客背後的主使人還會做什麼,萬一攻擊我是虛,攻擊萬歲是實,我們不能沒有防備。」
他的眼波震起漣漪一片,本來蹙緊的眉頭慢慢舒展開,極輕地歎了口氣,似是喃喃自語,「有時候,真搞不懂你這個女人。」
「臣妾也總是不懂皇上。」她幽幽地表示,「楚昭儀猝然去世,臣妾沒有看到皇上有一絲一毫傷心之態。」
他的眼睛又赫然有了戒備,「你想看到什麼?看到朕在人前痛哭流涕地說捨不得她?指天發誓要為她報仇?」
潘龍美靜靜地說:「畢竟她曾真心真意地愛皇上,付出她的一切。」
握住她的腕骨,他認真地看著她,「喜歡一個人有多深,不是放在嘴上到處說給人聽的,心裡傷到有多疼,也不是能撕裂骨肉給人看的。不要認為你看到的,就是你認定的。」
像是被他的這番話震懾住,潘龍美有點呆呆地看著他,不知為何,手指抬起,按在他的額頭,柔聲低語,「原來這就是你的心裡話?原來……你和我最初想的並不一樣。」
他忍不住挑起眉,「你最初認為我是怎樣?」
「一個……酒色之徒。」她再一次大膽地說了得罪他的話。
他的眉梢揚起就沒再放下,哼聲道:「朕認識的人中,你是唯一一個敢這麼大膽罵朕的人。」
「所以萬歲很討厭我。」她的唇角動了動,像是要向上翹起。
皇甫朝反唇相譏,「是你一直在做讓我討厭的事。」
她定定地看著他,嘴唇囁嚅了一下,「皇上,你還記得小時候的事情嗎?」
「小時候?」他疑問:「你指什麼時候?」
「大約在你……」
她有點吞吞吐吐,話沒說完,就有太監進來稟報。
「萬歲,衛將軍請求見潘昭儀。」
兩個人的眼神都僵了一瞬,皇甫朝眼中的柔波驟然冷住,「哼,這傢伙對你還真是不死心,好,要見就見吧,讓他進來!」
衛英疇解劍入殿,一身的鍾甲還在鏗鏘作響,表情嚴肅地對著皇甫朝一拜,然後看著潘龍美,「龍美,有事和你說。」
這句話未免太不將皇甫朝放在眼裡了,他不動聲色地將潘龍美拉到自己身邊,幽幽一笑,「衛將軍,在朕面前這樣親暱直呼朕的愛妃的名字,難道沒人教你君臣之禮嗎?」
「龍美與微臣是十幾年的兄妹之情,不會和微臣計較這些的。」這話更是挑釁。
皇甫朝按捺住心中的怒火,側目看著她,柔聲問道:「愛妃也有話對衛將軍說?」
她斟酌著字眼,「臣妾與衛將軍的確許久不見,是有些家常事情要說,不過也不必另擇地方……」
「龍美!」衛英疇赫然抬高了聲音,「你別逼我。」
皇甫朝笑著接話,「逼你?衛將軍認為我的愛妃逼你什麼了?就算是逼你,難道你要在宮裡造反不成?」
潘龍美盈盈起身,「萬歲,請給臣妾片刻時間和衛將軍單獨說話。」她的雙眸黑白分明。坦誠清澈,皇甫朝凝目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笑道:「外面風涼,在院子裡站站就回來,朕還在這裡等你。」
她屈膝行禮後轉身走出殿門,衛英疇隨後跟著走了出去。
皇甫朝帶著笑意的表情始終僵在嘴角上,身姿一動不動地斜靠著坐在龍椅上。
若非自己是皇上,還真想跟過去聽聽他們到底要說些什麼,不過,趁此時機,似乎他該想想另一件事,為什麼潘龍美剛剛問他小時候的事情?她指的是他多大的時候?五、六歲?七、八歲?十一、二歲?還是十四、五歲?
她忽然間這件事做什麼?難道……他小時候曾經和她見過嗎?在何時?在何地?
潘龍美站在院中,微笑看著衛英疇,「表哥別來無恙。」
他冷冷地道:「你倒是變化不小,為什麼要進宮都不和我商量一下?」
「叔叔沒有和你說嗎?」她故作無辜,「萬歲下旨徵選秀女,婷婷心有所屬,不能讓她誤了終身,所以我……」
「那你就不是心有所屬?」他有點激動,「我以為,從小到大,你我都已經彼此認定了。」
她還是微笑看著他,卻好像在看一個孩子,「表哥,我們從沒有彼此許諾過什麼,對嗎?我沒有說過非君不嫁,你也沒有說過非卿不娶。」
衛英疇沉下臉,「你這是故意在和我玩弄口舌之戲。以你之聰慧,不可能不明白我的心,原本我是想這次前線勝利,建功立業之後就正式下聘迎娶,沒想到你居然會攀龍附鳳嫁進皇宮。」
「攀龍附鳳?」潘龍美悵然道:「這話說得好,誰讓我本就姓潘?名字裡還帶個『龍』字,也許注定我就是這種迷戀權欲的女人。」
衛英疇臉色一變,知道自己說錯話了,急忙低聲賠禮,「龍美,你知道我有口無心,不是這個意思,我剛才已經和皇上說過了,要他放你出宮。」
「他答應了嗎?」她的神情有些古怪,不知道是笑,還是諷刺。
他懊惱地搖頭,「他當然不肯。龍美,我問你一句話,你一定要實話實說。」
「請講。」
「你和皇上……圓過房了嗎?」
他艱難的問話讓潘龍美又是一笑,並不羞澀,也沒什麼難為情。「圓房與否對表哥重要嗎?」
「我聽說萬歲只是封了你昭儀的頭銜,但並未在你的宮內留宿過,若是你們還沒有圓房,也許還有轉圜的餘地。」
「也就是說,如果我白璧無瑕,表哥就還要我?」
這話問得尖銳,讓衛英疇咬了咬牙,「就算是你已經嫁作他人婦,只要你點個頭,我拚了命也會帶你出宮!」
她不由得為之動容,「表哥,多謝你對我的情意,但是我在這裡一切都好,沒有出宮之念。」
「你!」衛英疇又是不解又是生氣地瞪著她,半晌才逼出一句話,「你這是為什麼?你到底在想些什麼?」
他怒而拂袖離開,她則倚著花樹呆呆地出了會兒神,才反身走回宮門,腳步剛剛踏入門檻,一襲風衣就披裹在她的肩膀上。
「外面風涼,還在風口上站了那麼久。」
這溫柔體貼的話聽來就在耳邊,卻讓她覺得有些陌生。
「多謝萬歲賜衣。」她沒有抬頭,低垂著眼看著地上兩雙併行的腳。
「衛英疇為難你了?」
「沒有,表哥只是有心結沒打開。」
「他的心結是你,你若是肯和他走,他的心結自然就打開了。」
這句話背後的意思是調侃還是惱怒?潘龍美終於揚起頭瞥了他一眼,「萬歲為什麼不肯放人?是怕丟了你的面子?」
皇甫朝盯著她的眼睛,「肯不肯走其實在你,你想走嗎?」
「我既然進宮了,就沒想過離開。」她回答得簡潔而不猶豫。
他笑了,笑得霸道而張揚,「就算是你想離開,朕也不會放你走;」
「哦?為什麼?臣妾不認為自己有傾國傾城的貌,和舉世無雙的才,值得萬歲留戀。」
他的手指又在她的後背上悄悄勾畫,「那一夜朕就說過,你是一塊寶。」
那讓她熟悉的顫慄感又出現了,她不安地扭動一下身子,「萬歲,楚昭儀剛剛過世。」
他的動作陡然停止,眉宇間的光澤也黯淡下去,但摟著她纖腰的手沒有鬆開,將她一直拉到書案邊。
「這是朕剛剛起草的聖旨,楚昭儀之死,將會宣告天下是急病而亡,你認為如何?」
潘龍美側身看了看,「緩幾天公佈比較好。」
「嗯,朕也是這個意思,不過依你之見,覺得這一次刺客背後的人可能會是誰?」
皇甫朝如此認真地和她探討案情讓她陷入深思好一陣,「臣妾不知道,也不能亂猜。」
「你是想猜那些落選的佳麗嗎?」他直接揭破她的心事。「你叔叔和父親在朝中都沒有這樣的死敵,能對你如此恨之入骨的其實只有那些落選者。」
「萬歲既然也這麼想,那臣妾就不必說什麼了。」她苦笑道:「不過臣妾和萬歲現在都沒有實質的證據。」
「這事就不必你管了,明日朕自然會有旨意。」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女人多的地方就會有戰事,這戰事在暗不在明,殺人更不見血。」
「萬歲把我們女人說得太可怕了,女人的情意之重可能比起男人都有過之而無不及。」潘龍美不禁為同胞反駁。
「你是指你和楚思憶還是曲絲縈?朕看你平日對她們都是冷冷淡淡的,不像是什麼情意深厚。」
她回應道:「情意的深厚與否,不是表露在人前給人說三道四,而是放在心裡,陳釀一輩子。」
這句話是學自他剛才的話,讓他愣了愣,不由得一笑。「舉一反三,伶牙俐齒,別人還以為你是個冷漠沉靜好欺負的性格,卻不知道小雛鳥的身下也有一雙能抓傷人的利爪,看來以後朕更不能小瞧你了。」
「小瞧任何人都會給萬歲帶來災禍。」她很認真地提醒。
她的話讓皇甫朝的笑容一震,摟住她腰的手緊了緊,將她拽上自己的腿,察覺到她又要掙扎,他低聲問道:「不是第一次坐在這裡了,還是這麼不適應?」
「臣妾怕再惹陛下生氣。」
「你不說那些氣人的話,我怎麼會生氣?」
「臣妾……」
她剛要反駁,就被他用手蓋住了唇。
「不要再和我鬥嘴,我知道你有的是道理,但是現在我要問你話,你不要顧左右面言他。」
她歎口氣,「今天人人似乎都要審問我。」
「衛英疇的話你可以不聽,因為他除了是你表哥之外和你再無半點瓜葛,但是我的話,你不能不聽。」
「好吧,萬歲要問什麼?」
「你剛才問我小時候的事情,是什麼意思?」
「這個……」她遲疑了一會兒,「臣妾……現在不好說。」
「不好說?」他的手掌在她的腰上一按,「你既然已經開了口,還有什麼不好說的?」
她正在沉吟,外面一陣吵吵鬧鬧的聲音傳來,皇甫朝不悅地自語,「怎麼回事?就不能讓朕清靜一會兒?」
有太監跑進來,「萬歲,是七公主來了,吵著要見你。」
「這丫頭。」他皺眉道:「永遠這麼沒規矩。」
「七公主是叫可欣吧?」潘龍美問。
「嗯,看來她的大名早就遠播宮外了。」他有點無奈地笑了笑,「你在這裡等等,我把她趕回去。」
皇甫朝走到宮門外,沉聲道:「七妹,這麼晚了跑到我的寢宮來做什麼?」
「二哥哥,我聽說你在獵場遇刺了,人家擔心你嘛。」跑到他面前的紅衣少女叫皇甫可欣,就是皇甫朝的七妹,向來無拘無束慣了,也不將規矩放在眼中。
他雖然表面責備,但心中對這個妹妹還是很疼愛寵溺,手指一撥她的額前亂髮,神情凝重地問:「你聽誰說的?」
他遇刺的消息嚴密封鎖,七妹是如何聽說到的?
「是五哥說的。我剛才去五哥的府裡玩,看他那麼忙,一問才知道。」
他暗中鬆口氣,「我沒事,不是好端端地站在這裡?你別胡鬧了,回去休息,還有,不許將這件事外傳。」
「知道了。」她伸著脖子向殿內看看,「裡面還有什麼人?」
「與你無關。」他雙臂一伸,做出趕客的姿態。
皇甫可欣好像明白了似的做了個鬼臉,「你這個風流鬼,這種時候還不忘風流快活。」
「你這丫頭再不回去,休怪我真要下旨趕你了。」
他面色一沉,端出皇帝哥哥的氣勢,讓皇甫可欣頓時乖乖地擺手。
「好啦好啦,不打擾你的好事,我走還不行嗎?對了,聽說你封了個姿色平庸的女人做昭儀,我很好奇,什麼時候讓我見見?」
「她現在就在宮內,但是我們有要事要談,今天不便陪你聊天。」他也不避諱。
「哦?你和一個昭儀能有什麼要事可談?。不必把她當寶貝似的藏起來吧,再說,我想不出一個姿色平庸的女人能值得你寶貝什麼?」
「這就不用你多管,夜深了,快回去吧。」
好不容易將七妹哄著離開,走回殿中時皇甫朝愣了一下,只見潘龍美趴在書案上,像是睡著了一樣。
走過去,他的指尖輕輕劃過她耳後的肌膚,她蹙著眉動了動,卻沒有醒過來。
這樣一個姿色平庸的女人,他寶貝什麼?
想到剛才可欣質問他的話,他的確也覺得是有些不可思議,連潘龍美自己都說,她沒有驚世的美貌和才華,但為什麼在第一眼見到她時,他就總是忍不住被她吸引?
她到底有什麼特別之處嗎?
他的手指擦過她的耳垂,來到她渾圓但柔細的小下巴,水嫩的肌膚讓他的指尖滑行自如,向上游移,來到她紅潤的嘴唇處,這裡總會說出一些讓他惱羞成怒、咬牙切齒的可惡詞句,再往上爬,是小巧挺秀的鼻樑,和若蹙若顰的雙眉。沒有任何一處五宮值得驚艷讚歎,但是放在一起,卻不知為何讓他漸漸地越發移不開眼。
今朝,如果被刺身亡的人是她而不是楚昭儀,他此刻還會表現得如此從容鎮靜嗎?
那兩排睫羽眨動幾下,明澈的眸子張開,帶著幾分迷離的困意問:「七公主走了?」
「走了。」他彎下腰,一手摟著她的肩膀,傾身吻上面前那兩片如花瓣般朱紅的唇型。
她渾身一顫,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就已經被他採擷走自己最寶貴的珍藏。
如果說那一夜侍寢是在極為清醒但又極不情願的情況下,被他在唇角撩撥起一絲火星,那此時半暈眩昏迷的她,就是在半推半就的情形下被他奪去了初吻,並就此燎然起一片火海。
她從不知道男女情愛是這樣的震撼人心,更不會想到只是他的一記深吻便讓她手足無措,神智迷離。
她的背抵著書案邊,被磨得有些疼,但是雙臂被他緊緊鉗錮住,不能反抗。
依稀聽到她低嗚著不滿的呻吟,他恍然意識過來,幽笑著將她的後背托起,緊緊靠在自己懷中,交織的唇舌之爭也因此更加深刻地糾纏下去。
她的呼吸完全亂掉,甚至不知道現在究竟是自己在呼吸,還是他幫著她呼吸,身上一陣熱一陣冷,好像全身都陷入火海,但是指尖腳尖卻又冷得冰涼。
「你還是很怕的樣子?」他終於給她喘息的機會,但是舌尖依舊在她的唇角勾勒撩撥。
她急促地深深喘息了幾下,低聲道:「求你,不要是今晚。」
他的眸子漆黑如墨,這一回他沒有追問為什麼,他能理解她的心,因為白天之事其實已在她心中造成傷害,而對於他來說,在自己的一位妻子剛剛意外身亡之後,就立刻去與其它妻子尋歡,從道義上講也說不過去。
於是他只將她嬌小的身子環抱在懷裡,柔聲問:「這樣睡得著嗎?」
她的睫羽又眨了幾下,低垂下頭,在他的懷中找到一個舒服的位置,依靠上去,深吐出一口長氣。
他隨手翻過桌案上的一本奏折,靜心審閱起來。
這一夜,殿內燈火長明,小太監幾次進來添燈油,都只看到皇上抱著潘昭儀在靜靜地批閱奏折。
皇上好像很寶貝潘昭儀似的,動作很輕巧,即使要在奏折上寫字,也盡量不驚動懷中睡熟的人兒。
小太監有些吃驚,自他伺候皇上以來,從沒見皇上允許哪個妃嬪能在自己的寢宮中待得這樣久,而且在他的印象中,皇上是不允許妃嬪干預朝政,所以絕不可能在她們面前做類似批閱奏折這一類涉及朝政的事情。
這個潘昭儀看上去平平常常、普普通通,因何能得到萬歲如此特殊的寵愛?真讓這個小太監費解不已。
不過,還好他提早發現,不似外邊其它人唧唧歪歪地暗中嘲諷潘昭儀的突然受封,只是皇上偶一為興之舉。以後,他可要偷偷地、好好地拍一拍潘昭儀的馬屁咯。
潘昭儀深受皇上寵愛的小道消息不出幾日就不脛而走,傳遍宮內宮外。
幾天後,皇甫嘯進宮來見皇甫朝,帶著自己的疑問一併來問。
「皇兄,聽說這幾日那個女的一直留宿在你宮裡?」
皇甫朝正在書案上獨自下棋,他一邊落下棋子,一邊慢悠悠地問:「你說的是淮?。」
「皇兄故意和我開玩笑?還能有誰?」他伸頭看了眼棋局,抄起一枚棋子放上去,「將軍!好,現在你總可以給我說說這裡面的緣故了吧?」
皇甫朝順勢將棋盤一抹,抬眼看他,「你的事情辦得怎麼樣了?禁軍統領說那刺客已經畏罪自裁,當時你不是誇下海口說能找到這人的幕後主使嗎?
「查案不比下棋,不是一時三刻就能走出結局的嘛。」皇甫嘯坐在他對面,悄聲說:「我怎麼聽說皇兄前日把那些沒有中選的佳麗都各自婚配出去了?」
「是又怎樣?你是來向我炫耀你現在的耳朵有多長?」
「我只是佩服皇兄,世上有幾個男人有皇兄這樣的艷福,可以左擁右抱?世上又有多少男人有皇兄這樣的魄力,可以放棄左擁右抱,專寵一人。」
「誰告訴你我在專寵?」皇甫朝反問:「難道只因為我現在身邊只有她一個昭儀嗎?」
「皇兄就是想專寵也是皇兄自己的事情,不過,算來算去,大家都覺得皇兄專寵的人不該是她。」
「該是誰?」
「或者是皇親國戚,可以為皇兄鞏固皇權,或者是國色天香,可以光耀後宮。而這個女人,文不行、武不行,無才無貌、無權無勢,皇兄圖她什麼?」
皇甫朝冷冷地嘲諷,「以我今時今日的地位,你以為我還需要圖別人什麼?」
「這麼說,就是皇兄真心喜歡她咯?」皇甫嘯擠擠眼睛,「可我記得不久之前,皇兄對那個女人還是咬牙切齒地討厭著。」
皇甫朝沉寂了一會兒,忽然問道:「你還記得小時候的事情嗎?」
「啊?」皇甫嘯被問得一愣。「小時候?你是說咱們一起上樹掏鳥窩結果被喜鵲啄了頭的事,還是背著父皇去護城河摸魚,最後掉到河裡的事?」
皇甫朝苦笑了聲,「難為你還記得這麼清楚。」
「和皇兄在一起的事情,有許多的確忘不掉,不過皇兄怎麼會突然提起小時候的事情?」
「不是我要提起,是『那個女人』忽然問起我,卻又不把話說明白。我讓你去調查她的過去,會不會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我曾經在她入宮之前就見過她?」
皇甫嘯不由得蹙起眉,「會嗎?皇兄不是自小就在東都常住,而她的母親應是在邊塞小鎮生下她,即將成年時才因父母雙亡被叔叔接到東都來。」
「當真沒有交點?」皇甫朝反覆深思,「或者是她什麼時候到過東都來而我們卻不知道?」
「那皇兄為何不直接去問她?」
「問過,但她總是遮遮掩掩的,不把話說明白。女人的心就是讓人捉摸不透。」
皇甫朝捏著手中的棋子,霍然丟回棋盒。
「不過,皇兄這麼一說我倒是想問問,皇兄留著她是不是為了神兵山莊這步棋?神兵山莊一直是皇兄的心腹大患吧?」
皇甫朝目光閃爍,不置可否。
「皇上,慶毓坊送來今年的絲綢上品。」
太監的報聲讓皇甫朝轉移了注意力,問道:「慶毓坊今年派什麼人押送絲綢?」
「慶毓坊的當家小姐白毓錦和她的夫婿邱劍平,現在子殿外等候。」
皇甫朝詭譎地一笑,「好啊,好久沒見到他們了,還有,讓潘昭儀到前殿來,就說慶毓坊送來絲綢,映讓她挑選自己喜歡的東西。」
「皇兄真是體貼啊。」皇甫嘯取笑道。
他淡淡回答,「你真是不解我心,看一個人是個什麼樣的人物,金錢面前最容易現形,至於女人,就更要添一些奇珍古玩、絲綢首飾。」
「原來皇兄又想考校考校她?難道皇兄現在對她還不放心?」
慶毓坊是東嶽的絲綢織造戶,每年都要為東嶽皇宮製作絲織物,不過由當家主事者親自押送貢品入宮還是比較少見的。
皇甫朝走到前殿時,只聽得一個清朗的聲音正在高談闊論——
「劍平,你看,這皇宮就是窮奢極侈的地方,到處金碧輝煌的,也不知道用掉多少民脂民膏。」
「真是狂妄人說狂妄話啊。」皇甫朝咳嗽一聲,邁步進去。
殿內站著一男一女,說話的正是那個女子,她五官漂亮,身姿雖有女子的柔媚,但是氣質卻比一般女子要張揚得多,而立在她身邊的那個男子,身材比一般的男子要清瘦許多,容貌雖冷卻俊得精緻。
皇甫朝的目光先看向那男子,「邱姑娘別來無恙?」
後進來的皇甫嘯差點驚掉了下巴。怎麼?這男人竟然是女人?
而站在邱姑娘旁邊,剛剛說過狂妄話的女子一變臉色,將她猛地拽到自己身邊,警惕地看著皇甫朝,「劍平如今已是我的人,你可別再動歪腦筋。」
皇甫嘯的下巴又要掉下一回了,待看到兩人緊握的雙手,他才反應過來,怎麼?這女人卻是個男人?
「臣妾來遲,請皇上恕罪。」一聲低喚,潘龍美已經站在殿門口。
殿內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投向她。
皇甫朝微笑對她道:「進來吧,都是自己人。慶毓坊新送來的絲綢,不知道你喜歡哪一種?」
潘龍美款款定進,視線從身邊這一男一女身上掃過,嘴角輕抿,似有話要說末說,目光最終落在旁邊那一地的絲綢上。
「怎樣?可有中意的嗎?」皇甫朝跟在她身邊,留神注意著她的目光。
潘龍美的視線只是短暫地略過所有絲織品,最後用手一指其中的一匹寶藍色絲綢,「這個顏色吧。」
這匹寶藍色的絲綢在眾多金、紅、黃、紫色的絲織品中並不突出,甚至還有些暗淡,所以皇甫朝很好奇潘龍美為什麼選它。
「你覺得這一匹好看?」
「只是覺得它的顏色還算自然,不至於張揚太過,在任何儀式中穿都不會喧賓奪主。」
她回答得簡單平和,看得出來是出自本心。
站在旁邊的慶毓坊老闆,也就是白毓錦不由得拍了拍手,笑道:「娘娘好眼力,這匹寶藍五綵緞看似簡單,其實做工非常考究,是我坊中十餘位繡女用了大半年的工夫才做成的,若不是早已將此物的名單上報,我還真有些捨不得將它送進宮裡。」
潘龍美的秋波流動,投到白毓錦的身上,一笑道:「這世上有些東西是好是壞,看外表未必能一眼斷定,公子是這個意思吧?」
一直做女裝打扮的白毓錦不由得吃了一驚,「你、你怎麼知道我是男兒身?」
皇甫朝朗聲笑著解釋,「我這位昭儀目光之銳利,心思之細膩,只怕是你想不到的。」
白毓錦眼珠一轉,也笑道:「哦?是嗎?那我倒要恭喜皇上了,記得當年你對我說你是『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現在看皇上這樣春風得意,莫非如今這位潘昭儀就是能治癒你憔悴病的佳麗了?」
潘龍美眼波再轉,看向皇甫朝,「哦?萬歲還和外人說過這種話?豈不讓宮中的嬪妃們聽了傷心?」
「那你聽了呢?是不是該得意些?」他定定地看著她。
她的眼波只是閃爍,似笑非笑,並未正面回答,「這世上有多少女人想成為皇上的枕邊人,又有多少女人能成為皇上的知心人?臣妾只是盡力而為,不敢得意。」
又來了,她這場面上的虛情假意。皇甫朝暗暗地有些不高興,他在人前給了她這麼大的面子,她還端什麼架子?相比之下,他更喜歡她好像一隻溫順的小鹿蜷縮在他懷中瑟瑟發抖時的那份嬌弱,楚楚動人。
白毓錦敏感地察覺到皇甫朝和潘龍美兩人之間有著不尋常的微妙情緒,詭笑著說:「潘昭儀若是能一直保住聖寵,說不定就不僅僅是昭儀之位了,萬歲至今還沒有立後吧?」
這個話題實在有些敏感,本不該在這裡當眾說出,但潘龍美聽到後只是淡淡地一笑,「我本無意後位,所以聖寵能停在我身上多久,我並不在意。」
突然間,皇甫朝一言不發地走出殿門。
皇甫嘯頓足道;「你這個女人在想什麼?」
「我說錯什麼了嗎?」潘龍美反問。
一直冷眼旁觀不曾說話的邱劍平忽然開口,「你心中有他嗎?」
「啊?」潘龍美望向她,知道她必有後話。
果然,邱劍平又道:「你若是不在乎他,盡可以隨便說話,但你心中若有他,就不要將自己說得這麼一文不值,因為你在貶低自己之時也是在貶低他的尊嚴,喜歡一個人,便不要傷害他,尤其這個男人對你如此情有獨鍾。」
潘龍美先是震動地看著她,許久後才問:「你從哪裡看出他對我『情有獨鍾』?」
「我是過來人,一望便知。」
潘龍美苦笑道:「是嗎?你一望便知的事情,我卻滿腹懷疑、舉棋不定,這是為什麼?」
這一回是白毓錦回答她,「因為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潘龍美看著皇甫朝離去的方向,忽然想起他曾說過的一句話——
「喜歡一個人有多深,不是放在嘴上到處說給人聽的,心裡傷到有多疼,也不是能撕裂骨肉給人看的,不要認為你看到的,就是你認定的。」
她咬了咬唇,舉步追了出去。
白毓錦一笑,拉著邱劍平的手放在唇上一親,「老婆就是老婆,一語驚醒夢中人。」
皇甫嘯由始至終都如墜雲中地看著眼前一出出的戲,忽然覺得自己本以為很瞭解的人和事都像是變了樣子。向來沉穩的皇兄不再沉穩,被人叫作「小姐」的原來是個「公子」。頭暈了,頭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