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夜市還是有逛街人潮,只是已稀稀落落的。
小紅帽、美人魚早在半個小時前就先收攤,回家了。
她今天生意不差,攤位上的飾品賣掉不少,她原可以早一點收攤回家,但今天她想在外頭待久一些。
她的攤位小、東西少,約莫十分鐘就收妥,她提著兩個箱子,往捷運站的方向走,走了幾步才想到時間已經太晚,捷運列車早休班了。
看樣子,她唯一能選的交通工具——
「你都這麼晚嗎?」
「嚇!」突然從她後頭冒出的聲音,嚇了她一大跳。
「還知道要怕?」又是那熟悉的嘲諷語氣。
言禹楓回頭,既訝異他出現,又微微的開心著。
靳宇觀彎身,從她手裡拿過那兩個提箱。「車子停在同樣的地方,沒捷運了,我送你回去。」他也不看她有沒有跟上,說完逕自走人。
她跟上他的腳步,仰頭說:「平常這時間我已經收攤了,要不是今天比較晚,你現在才來,根本找不到我。」
「我十一點就來了。」他語氣平淡。
「十一點?等到現在?為什麼?」
「我也想不通為什麼。」他眉頭有些緊,彷彿也困惑著。
他十一點來,原是想找她說說話,他知道今天下午她跟靳宇暘去KTV了。
他猜她十二點前會收攤回家,沒想到她兩個朋友都先走了,她還繼續做生意。
他看著她陸續來了幾個顧客,看著她用柔軟、不給人壓力的聲音說服客人,一件件買下她攤位上的小飾品。
六個顧客,她做成五樁買賣。
看著她做成第五件生意,他心裡想著:她不愧是商人的女兒,也有生意手腕。
他看得入迷,就在遠處等著,直到她收攤打烊。
他也想不通為什麼他願意等?他從沒等過任何女人。
言禹楓沒再說話,跟著他直到停車位。
兩人上車後,靳宇觀說:「陪我吃晚餐。」
這話,讓她皺起眉頭,「你是不是常常這麼晚吃飯?」
他沒回答她,只說:「如果你累了,想回去休息,我可以先送你回家。」
她看他好半晌,覺得這男人真不好捉摸,她時常搞不懂他的情緒。「我陪你吃晚餐吧。這麼晚了,一個人吃飯很寂寞。」半晌過去,她說。
一個人吃飯很寂寞?
這句話,不知為何像根針輕輕扎進他的心。
他沒有寂寞這種傷春悲秋的軟爛情緒,他沒時間寂寞。
吃飯,只是為了活下去。
如果人可以不吃不喝就存活,他絕對不會把時間浪費在進食上。
他沒想過,一個人吃飯會很寂寞。
他老早就習慣一個人了,從他九歲那年,失去母親開始。
或者,在更早之前,在他父親時常徹夜不歸、母親愛抱酒瓶勝過抱他的那時候起,他一直就是一個人。
習慣了,就不懂寂寞。
靳宇觀睞向她,啟動車子後,用他一貫的微諷語氣說:「女人才有時間覺得寂寞,我吃飯只是為了活下去,無所謂寂寞不寂寞。」
言禹楓呆了呆。
我吃飯只是為了活下去,無所謂寂寞不寂寞。
這男人,真的是……讓她想不同情都沒辦法。
吃飯只是為了活下去?說出這種話的人,多可憐啊,他寂寞到連享受美食都不懂,唉。
「你想吃什麼?我煮麵給你吃好不好?」她這話,其實有些衝動說出口。
靳宇觀輕輕一笑,女人果真都一個樣子,愛進廚房表現賢淑模樣。
「到哪兒煮?我家?我要吃麵,回家叫傭人幫我煮就可以了,何必麻煩你到我家煮?」
「你會讓傭人也盛一碗麵,坐在你旁邊跟你一塊兒吃、陪你聊天?」言禹楓沒理會他不以為然的口吻,反問。
「不會,我吃飯不用人陪。」
「既然如此,何必找我陪你吃晚餐?」
「我說過我一定要得到你,既然想得到你,總得找時間跟你培養感情。」
「培養感情?你的說法真讓我意外。我以為,對你來說我只是一件物品,人會想跟物品培養感情嗎?無論如何,你要是真的想跟我培養感情,我建議照我的方式吧。」她學他說話的語氣。
「你的方式?是指讓你幫我煮東西?如果你愛當傭人,我沒意見。」
「只是煮麵而已,沒到當傭人這麼嚴重的程度,去你家吧。」
二十分鐘後,靳宇觀領著她進屋,佔地上百坪的屋於裡,一樓昏暗,玄關感應燈亮了又滅。
他走到廚房,打開燈說:「鍋子、調味料、食材,你自己找。」然後丟下她,上二樓了。
言禹楓沒攔他,逕自打開幾扇儲物櫃門看看,接著到冰箱找食材,她沒打算做什麼山珍海味,只想煮個簡單的蔬菜湯麵,陪他吃。
挑了幾樣蔬菜洗洗切切,等水滾後下把麵條,再將蔬菜放進鍋,一會兒,她關了火,由碗櫃拿出兩個碗盛好面。
放好筷子,再倒妥兩杯果汁,她準備上樓找人。
靳宇觀拿了本商周雜誌進廚房,看見餐桌上已經放妥兩碗麵、兩杯果汁,他面露驚訝。
他不過是上二樓書房看幾封email、找本雜誌,沒想到下樓,面已煮好了。
明明心裡有些佩服,他卻嘴巴壞壞地說:「你果然是當慣傭人的灰姑娘。」
言禹楓不理他的諷刺語氣,聲音軟軟回應,「快吃吧,面放久會爛。」
靳宇觀走上前,低頭看碗裡的面,質疑道:「你覺得你的手藝,好到能用這看起來很清淡的面抓住男人的心?」
「我沒說我想抓住你的心,坐下。」
她那句「坐下」頗有威嚴,靳宇觀竟也乖乖聽話坐妥。他拿起筷子,沒等她入座一起開動的意思,但筷子才剛放進碗裡,卻被她制止。
「等等。」
他停住動作,而她走到他身後,雙手放上他的肩,霎時,她感覺掌心下的肌肉緊繃起來。
她微微扯開笑容,俯下身,在他耳邊輕聲細語道:「放心,我不會把你怎麼樣的。」
靳宇觀被她鬧出笑意,唇瓣微微揚起,打心底浮出一絲的笑意。
「應該是你擔心我把你怎麼樣才對,別搶我的台詞。」他不忘嘴上逞能。
「你要不是靳宇觀,我大概會一拳揍下去。」言禹楓一臉受不了的表情。
「正確說法應該是,靳宇觀要不是有這張好看面皮,女人根本不會想為他進廚房。」他冷淡地說。
「你不要老像只河豚,行不行?」她緩緩地問。
這回,他倒是收斂起他的諷刺脾性,沒再還嘴。
見他竟然乖了,她輕笑,「真乖。」她摸摸他的頭,好似獎賞一個孩子。
靳宇觀僵住了,她的語氣、舉動,喚醒他遺忘的記憶片段……
察覺到他的僵硬,她才意識到自己過度親密的動作。
言禹楓挪開手,尷尬片刻,才注意到靳宇觀似乎神遊到遙遠的地方,她拍了拍他的肩,語氣輕快地說:「嘿!準備吃麵吧。」
他回神,勉強扯出抹淡笑,控訴道:「我早就準備好,是你不讓我吃。」
「把你手上的筷子給我,眼睛閉起來。」
「你要餵我?你當煮麵傭人還不夠嗎?真是——唔……」奴性堅強。
說到一半的諷刺話語,被突然落下的吻狠狠堵住。
若不用吻堵住他的嘴,言禹楓只怕她真的會狠狠揍他一拳。
靳宇觀毫無防備地承受她的吻,嘗到一股甜味,那股甜滲進他心窩,攪出一池漣漪,他有點昏沉,無力抗拒她的清甜入侵。
言禹楓今生還沒如此大膽過,主動親吻一個男人,從不在她的想像範圍裡。她吻著、嘗著,舌尖探入他唇齒間嬉玩,他的味道與她的交纏,情潮漫上來,她彷彿落入流沙,越陷越深,幾乎想將自己的全部都給他。
耳邊又幽幽響起他清冷的話——
我吃飯只是為了活下去,無所謂寂寞不寂寞。
她倏地抽回心神,拉開兩人的距離,低聲哄他,「拜託,閉上你的眼睛。」
靳宇觀像是歎了口氣,竟也聽話地將眼睛閉上了。
今晚的他有點脆弱,有點奇怪。
他想,是夜氣的關係。
聽說深夜時,天地瀰漫著清明之氣,會讓人的靈魂變得敏銳脆弱。
那是許多年前,某個深夜,他母親告訴他的。
所以現在他應該是被夜的氣息蠱惑了,才會輕易讓一個女人左右。
閉緊雙眼,他感覺心飄飄蕩蕩,著不了地似的。不消多久,食物的香氣與熱氣襲來,微熱的空氣熨上他唇瓣,他聽見言禹楓的聲音。
「張開嘴,乖。」當他像個需要人哄的孩子,她溫聲說,將夾起的蔬菜送進他嘴裡,見他咀嚼著,她問:「知不知道你吃了什麼?」
是蔬菜,他知道,他閉著眼睛又多嚼好幾口,清甜爽脆的口感,他猜測著是什麼菜,卻想不出來,於是負氣說:「我不買菜,不知道有哪些菜!」
「說說看你吃過的、知道名稱的蔬菜。乖。」
「我又不是小孩,不要一直跟我說『乖』!」他氣惱了,想睜開眼睛。這無聊的遊戲根本沒繼續的意義!
看穿他的意圖,她輕輕久久地在他頰邊印了一吻,說:「好,我不說乖,但你要聽我的話。說說看,你知道哪些蔬菜?」
靳宇觀想結束遊戲的念頭,被她簡單幾句話打消。哼!一定是夜氣的關係,他心有不甘地想。
「西紅柿、菠菜、紅蘿蔔、白蘿蔔、白菜……」他微微偏頭,認真了起來,想著他還知道哪些蔬菜,好一會兒他又說:「甜椒,山蘇、芹菜……我知道了!我剛剛吃的是高麗菜!」他既篤定又興奮。
「為什麼猜是高麗菜?」呂禹楓反問,默默笑開。
「薄片菜葉的口感有點脆,吃起來有點清甜,是高麗菜對不對?」他沒張開眼睛,臉上的笑得意又真誠,像個等待頒獎的小學生。
還說不是小孩!她差點笑出聲。
「對,是高麗菜。你看,不難嘛。來,吃吃看這個。」
他張口咀嚼,慢慢品嚐,一樣是脆的,不過有點硬,被切成細長條狀,不是非常鮮甜,有股特殊的菜味……
啊!該死的!忘了告訴她,他討厭紅蘿蔔。真想吐出來!
「我最討厭的紅蘿蔔。」他冷冷說。
「只有小孩子才討厭紅蘿蔔。」她忍著笑,學他冷冷的語氣。
她知道他討厭紅蘿蔔,她是故意煮的。下午在KTV裡,她跟靳宇暘聊了很多,最後聊的全是他。
靳宇觀的喜惡,靳宇暘毫不保留地全告訴她了。
所以,她瞭解他,瞭解關於他的一切。
「張嘴,再吃吃這個。」言禹楓又說。
這次,他才吃進嘴裡,立刻說:「這個太簡單了,是番茄。」
「好,那這是什麼?」她又夾了另一樣。
靳宇觀嘗著味道,這回,花的時間多了些,他遲疑地問:「芹菜嗎?」
「沒錯,張開眼睛吧。」
「就這樣?」他愣了愣,脫口問。
「怎麼?試菜試上癮了?」目禹楓放聲而笑,「我只煮這幾樣菜。」
他睜開眼,看著面前的碗,怔了幾秒。
高麗菜的鮮甜清脆、紅蘿蔔的難聞菜味、番茄微酸微甜、芹菜的特殊香氣……
他點著碗中蔬菜,回想剛才嘗過的滋味,原來每種蔬菜都有特殊味道。
以前,他只是進食。剛才,他品嚐了食材……
言禹楓也坐下,見他不知在想什麼,她出聲道:「快吃吧,面都快涼了。」
靳宇觀抬頭看她,好一會兒,溫聲低語,「謝謝你,讓我吃到食物的味道。」
她默默看著他,弄不懂為何她的心變得好敏感,他淡淡一句道謝,竟能讓她眼眶泛紅。
片刻後,她低下頭,拿起筷子輕聲說:「不客氣。」
他又看了她好一陣子,瞧著她低頭一口一口吃麵,模樣秀氣。
事情變得有些複雜,他的心好像被某種異樣的情緒滲透了。
他忽然有種壞預感,眼前看似柔弱的獵物,說不定哪天會狠狠反撲他……
不可能!他倏地嘲笑自己的想像力。
靳宇觀也低下頭,終於開始吃麵,不知不覺學她,慢慢地一口一口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