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經常在時尚、金融雜誌上出現的英文縮寫,我到大學才徹底明白。
東大順應信息爆炸時代的需求,九七年開設了「信息管理」一系,近幾年,成為新聞與傳播學、金融商務以外的熱門學科,不少學生畢業後被外企破格錄用,成為衣冠楚楚的公務員或是獨領風騷的白領,其中,亦不乏幾個出類拔萃的白領晉級為CIO。哦,先不要急著羨慕高薪族每年多少多少萬薪水,因為,IT雖是一種高新技術,可私低下,真正接觸到它的人都明白,IT還有另一個象徵,那就是:殺手。
東大本校位於東市中心。
據說,這所大學有一百多歲的高齡,先後合併了多所院校,僅是光輝的校史都足以說上三個晝夜。幾十個院系分別坐落在東西南北四個校區,而我所在的信息管理系和新聞與傳播學院、商學院、歷史系、生物工程學院、法學院等若干專業位於東區。
我們系的講師寥寥無幾,男多女少,年齡幾乎都在三十上下,恰好和某些系以閱歷豐富的年長者吃香那種情況相反。至於,前面為什麼說信息管理象徵「殺手」?理由很簡單:請看堂上那位「紅顏未老頭先白」的曹Sir,他會讓你見識「殺人於無形」的境界。記得大一第一節專業課上,曹Sir做了個奇怪的開場白,他說:「同學們,尤其是女孩子聽好,不怕掉頭髮、不怕熊貓眼的留下,其他人現在換專業還來得及!」
當時,我對他怪力亂神的論調不以為意,然而一千多個不眠之夜後,不只我,所有IT專業的同學都有了切膚體會——電腦輻射太大,時間一長,什麼視力下降、頭髮脫落、臉上種痘、睡覺失眠、交談健忘等等後遺症,一個接一個跳出來套近乎……誰讓人家同系的檔案學和圖書館學不要求掌握網絡維護呢?難怪曹Sir先給我們打了一支預防針,那絕不是危言聳聽,帥哥美女叫苦不迭。
哎,電腦無愧為人類的福音兼噩夢。
我這個人很有自知之明,既是腦子不靈光,便對高深的東西敬而遠之,選IT學完全是個意外……話說當年,老爸的單位給辦公室配備了一台電腦,他不會操作,亂敲幾下,又是死機又是黑屏,只好三天兩頭找行家修,後來,乾脆天天只瀏覽一個網頁。那時,家裡惟一一個要考大學的是我,不用猜,立即擔負起全家與新世紀文明接軌的艱巨任務。爸媽輪流上陣,軟硬兼施,使暈頭轉向的我一頭扎進了個陌生領域——天知道,兩老偉大的終極目標無非是培養一個免費的家居網管,這、這讓我怎麼提起興趣?假如是玩遊戲,沒問題,不然不會有一大群少年千方百計翹課,跑去網吧聯機打CS、玩《黑客帝國》,甚至廢寢忘食、晝夜顛倒。可惜,IT不是遊戲,它的宗旨是為一行行密密麻麻的「代碼」服務。
曹Sir的口頭禪:「Don』t forget——程序的靈魂是思想!」
唉,曹Sir大可不必反覆強調,靈魂我們是有共識的,關鍵是億萬人中,幾個能有比爾·蓋茨那樣的頭腦?物以稀為貴,IT神秘就神秘在領悟精髓的人少。天分很重要,光幾個樹型結構就搞得我一個頭兩個大,何況是自己Make一個系統?
幸好,通常下午比較輕鬆,尤其到了週末,只有一節管理學概論。大概是經管系的老教授年歲太大,老忘記下午還有一節外系的課要上,幾次都是班長打電話,才將人給請來;要麼,老教授聽著學生的討論突然靜下來,腦袋一栽一栽,與在線的周公聊上了。
終於,綜合樓的鈴聲大作,老教授眨眨金絲眼眶下的小眼睛,宣佈下課。
練習用的案例卷漫天亂飛,我抱著幾本百來頁的MBA教材一踢教室門,哦,不幸被
物業管理的凶阿姨抓到。她四目圓睜,拎著百年不掉一根毛的棕色雞毛撣,晃到我跟前,「又是你——林日臻,我沒記錯吧?白長一張可人的臉蛋,行為怎麼這麼野?別忘了,學校還扣有你們每個人五十塊的公物抵押金,如果大樓內的公物在你畢業前有絲毫折損,不要指望將來離開學校時能拿到一毛錢!聽到沒?」
「聽到。」我乖巧地認錯,暗地咬牙切齒。
靠,這又不是我的錯!宿舍另外三個聲稱放學留下來打掃衛生的傢伙,一個逃回去看動畫片,兩個聽說會計班的學生在百匯樓五層轉讓王菲演唱會的出場券,下了課扔掉課本,迫不及待搶票去也,只剩我孤苦伶仃一個人奮戰。哎,誰讓她們一見我就問:「你對王菲不感興趣吧?」或者「記得你說要回宿舍趕廣播社的稿子?」之類死循環式的反問,我能說什麼?若是小樓樂隊的主唱阿斯蘭菊開個人演唱會,我會誓死保留合法權益!不是兩手被佔用著,我也用不著使腳踢啊,動不動拿抵押金唬人,卑鄙!要知道,一隻當了二十多年的米蟲,家庭地位多麼卑微,讓爸媽知道我在學校散財,非扒了我的皮,再斷絕親子關係不可!
「聽到了還不快去把門擦乾淨!」
學校盛傳一句話:阿姨令出,莫與爭鋒,雞毛撣下,誰敢不從?
我認命地蹲下身子,將舍友留下的教材放在腳邊,然後,掏出一包才開封不久的「心相印」擦門縫。說實話,這門該換一換了,聽上屆的師姐講,東區的建築群出自十九世紀八十年代某巨匠之手,前後粉刷裝潢了三次,從牆角的裂紋以及桌椅黑板的色澤看,確實有待整修。我在這兒賣命地擦,擦的不光是自己的腳印,還有許許多多不知道是哪朝哪代遺留下的痕跡,反正在阿姨眼裡,大概都是我的傑作。默哀,明明想發洩,偏偏被一個名列「四大惡女」之一的阿姨盯上了,哎!
外面的人大概不清楚,東區最厲害的人不是各系主任,不是列位導師,也不是斯文的支部書記,而是四個女強人。其一,
物業管理的阿姨是也;另外三個,分別為教務處處長蔡文卿女士,掌管機房的高嫦娥老師,以及宿管會的承包者劉絨絨。無一例外,她們以五十歲的芳齡、本科生的學歷,輾轉回到年輕時的母校東大工作。校方領導為表示誠意,分別以生殺大權相托,在校內可謂說一不二,威風八面。
福不雙至,禍不單行,人一倒霉,會接二連三地遭遇不幸。
我正狼狽地彎著腰擦門,一雙黑亮的皮鞋映入眼簾。這雙皮鞋有一點眼熟,順著鞋子繼續往上看,是條板正的藏青色西裝褲,褲線筆直修長;接著,內穿白襯衫,脖頸上結花紋領帶,就是……西裝外套慘了點,都因此人體格蔚為健壯,所以撐得滿滿的,一副快要裂開的樣子。
「哈,哈哈哈……」我忍不住一陣爆笑,前仰後合。不是顧及已經走到樓道拐角的管理阿姨,大概會笑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有什麼可笑的?」來人怒髮衝冠,一把甩掉了套在外面的衣服。
「好,我不笑,可是……實在控制不住……」我壞心眼地探出那只碰過黑漬的手,在對方白淨的襯衫上拍了拍,「大蠻牛,還是跆拳道的防護服不會偷工減料吧。」
拜託,他老兄明明是一尊壯碩的門神,非要套上一層文質彬彬的秀才服,怎麼看怎麼不倫不類。
男生剛毅的臉一下紅到脖子上,猛地拉過我咬耳朵,「小聲點!男人婆你多少給點面子,行不行?我沙瑞星好歹是學校有頭有臉的人,樓上樓下那麼多師弟師妹,你讓我以後拿什麼來樹立威信?!」
「靠,你都說我是男人婆——」我一瞪眼,「我幹嗎要給你留面子!」
沙瑞星一點我的鼻尖,翻臉如翻書,「怪了,月月那麼乖,竟然有你這樣一個壞心眼的大姐,我看八成是張姨當年在婦產科抱錯了小孩。」
「拍《藍色生死戀》啊?」我閃過食指,不客氣地一踩他的皮鞋,「要不是你所謂的這個『男人婆』護著月月,她能安安生生長大?甭以為我不知道你打了多少年的算盤,除非殺了我,否則,你別妄想去荼毒我單純的老妹一根毫毛!」
「這話你都說得出……」沙瑞星有口難言,暫且息事寧人,「算你狠,今天休戰,大丈夫能屈能伸,我不和你計較,快,把東西給我。」
「什麼東西?」我一頭霧水。
沙瑞星一臉不可思議地瞅著我,「你還裝?我讓月月給我寫的自薦稿,她說上個星期發到你的電郵裡了,你好意思問我?今天是南航面試的日子,耽誤了我的人生大計,看你怎麼給我爸媽交代!」
他一番無心言語,嚇得我顏色更變。
自薦稿是月月寫的沒錯,但是,若讓別人聽到就麻煩了。這次換成我左右張望,呼,幸虧沒人經過,否則消息走漏出去,人家前來質問我:你一個廣播社的撰稿小編,為什麼校友的自薦稿要讓上高中的妹妹寫?那時候,我該如何回答?
我重重地咳嗽兩下,「那個稿子啊,月月不知道適合不適合大學面試的場合,當然要給我這做姐姐的先審閱一遍,要知道用人單位面試和交考場作文是兩回事,你說是不?」難怪暑氣未過,大熱的天他便穿起厚實的西裝,原來是要面試呀。唔,航空公司的待遇是出了名的好,南航又是實力強勁的大龍頭,能進去工作的人確實讓人羨慕。
「什麼亂七八糟的?」沙瑞星不耐煩地搔搔髮絲,「月月的本事我還不清楚?她比你這個做姐姐的不知強多少,讓你審稿子,不如讓我上台即興演講,拜託,你騙人也要先打底稿好不好?」
「少看不起人!」我騰地燒起無名大火。
他小子擺明了欠揍,仗著他老爸是我老爸越南自衛反擊戰的戰友,又是我老媽的青梅竹馬,一出生沒多久就來我家混吃騙喝。不僅如此,厚著臉皮搶我的老爸當乾爹,哄得某個膝下無子的男人龍顏大悅,餐桌上多喝了幾杯老白干,立即忘乎所以,指著我和老妹大方地對他說:「兩個閨女,雖說長得挺像,性子差遠了,你喜歡哪個就娶回去做老婆吧!」
這是什麼年代?天理何在?
我和月月既不是菜市場的蘿蔔白菜,也不是便利店的商品,憑什麼白任人挑!沙瑞星佔了便宜倒會賣乖,假惺惺拋出一句:「大丈夫功未成名未就,誓不成家!」害得老爸老媽雲裡霧裡亂感動一把!
吐血,我鄙夷這個兩面派!一會兒是張口閉口「男人婆」的大蠻牛,一會兒是「雄心壯志」的好少年,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我那叫一個寒,一個火,再加內傷啊……
「真生氣了?」沙瑞星囂張地大手扣住我的腦袋,晃了晃,「我還以為粗線條的人不會生氣呢!」「神經,別把每個人的EQ都想的和你一個層次!」我沒好氣地回嘴,用力地抓下弄亂我一頭發絲的罪魁禍首。
「喂,我早想說了。」他像是沒聽到我的諷刺,挑著濃眉,指了指我的發,「你好好的長髮,幹嗎學人家燙成海帶絲,近看像只卷毛狗,遠看和沒整理過的花壇一般,要多難看有多難看!我懷疑任斐然的課你有沒有聽,他出差回來,看到自己的學生頂著雞窩頭,一定暴跳如雷。」
「要你管,任斐然是你什麼人,這麼幫他著想?」
平時上大課碰到的儘是計算機系的同學,公關禮儀課是惟一與其他系的合班課,包括新聞與傳播學系、經管繫在內的兩百人聚集在一個超大的階梯教室,壯觀度可想而知,好幾次沙瑞星故意坐我身後一排,閒著無聊,沒少拉我頭髮扯我帽子,氣得我破口大罵,被任斐然警告了不計其數次。
任斐然是海龜派的年輕教員,主要負責經管系的國際物流,同時擔任公關禮儀課及十三大社團的顧問,說起這個鼎鼎大名的怪人,身高足足一九零公分,不擅體育,一周七天西裝花色變化詭異。公關禮儀那種三系學生共上的大課,他竟然搬了張椅子放在講檯面,一屁股坐上去,居高臨下俯視大地,聲稱要把教室的每個角落掃視一清二楚。所以,任斐然的審美觀和認知觀,誰見了都搖頭。不過,可能是主講國際客票的緣故,在經管系這個熟稔的學生群裡,任斐然最欣賞沙瑞星,經常看到他拉著大蠻牛不分地點場合地熏陶教育,逢人便誇其為自家的得意門生。
「開什麼玩笑?」沙瑞星幽黑的眸子閃了閃,輕嗤道:「我都嫌來不及,怎麼會去幫他?你才是我親愛的老鄉,我當然幫你啦。」
我翻個白眼唾棄他,「親你個大頭鬼!假惺惺。」
「瞧著,不需多久你會見識我這個白手起家的男人如何建功立業!」他儼然一副志在必得的狂態,「倒是你,凶巴巴、笨兮兮,將來沒人要,別哭鼻子求我。」
「放心,我嫁不出去就當尼姑,不會賴你。」往牆上一靠,我徐徐吐氣,「早二十年前都看穿了你的本性,切,建功立業?遇到問題還不是讓女生幫忙。」
「喂,男人婆。」他臉色一沉,機關鎗似的反駁,「說話憑良心,以前月月生病,林叔張姨抽不開身,都是我背她去醫院……既然我的文采不好,月月幫我又是小菜一碟,幹嗎不能優勢互補?」
「借口。」紙老虎,沙瑞星的招式哄別人可以,對我,沒門!林家的小寶貝生病,我爸媽寧可辭了工作也會送她去看病,分明是某人為了諂媚才毛遂自薦嘛!回頭一想,有件事讓我納悶很久了,高三那年填志願表,他不知道哪根筋不對,竟然沒報成天掛在嘴邊的航空航天大學,反而報了東大的國際物流。這件事,列為我生平幾大難以理解的事之一。難道,十幾年對我的折磨不夠過癮,他一定要將迫害進行到底?
「廢話少說,快點把稿子給我。」他伸出巨大的熊掌。
我做了個鬼臉,「讓人幫忙,不要擺那麼大的架子好不好。」
「你到底想怎麼樣?」他深吸一口氣,太陽穴鼓起來。
「幫一個小小的忙。」我賊兮兮地轉了轉眼珠子,「你也看到了,我正在忙,沒辦法脫身幫你拿稿子是不是?所以……」
「所以,我得代替你在這裡擦門,然後你回去拿稿子給我。」沙瑞星似笑非笑地彈了一下我的前額,「沒安好心。」
被他理所當然地道破了心思,我的心狂跳一下,有種被人洞悉的惶恐在悄悄蔓延,不禁撇撇嘴,嘟囔道:「什麼嘛,愛幹不幹。」
「我還有選擇的餘地嗎?」他狹長的眼眨了兩下,索性把襯衫的袖子捲起來,「稿子在你手裡,你是老大,都聽你的。」
「幹活不要那麼噤菕A婆婆嘴。」我把香噴噴的紙巾收好,拎著講台下的一塊抹布丟給他,「這是給你的一次考驗,等我回來的時候,門和桌子必須乾乾淨淨的,否則,稿子你就甭要了。」
「威脅我?」他又挑眉,連耳朵也動了動,「這又不是我們班的打掃範圍。」
都說耳朵會動的人很聰明,像是大清朝的宰相劉羅鍋啦,動心思的同時耳朵不由自主也跟著動。沙瑞星的長相絕對和斯文整合不到一處,他是標準的粗獷型肌肉男,一笑整張臉都跟著生動起來;至於心眼,倒沒怎麼研究,總覺得和他比心計很無聊,一個百無禁忌什麼都敢說,也什麼都說得出來的傢伙,用不著猜,光聽就夠煩了,再去反覆斟酌他的話他的用意,那不陣亡等什麼啊。
「哎,讓你
為人民服務一下那麼委屈?」我一叉腰,擺好了大戰二百回合的架勢。信息管理一百零八招之一:資源共享。管你是哪個班那個系的學生,能用得上統統都派上用場才符合我們專業的牌子。
「行了,算我怕了你。」他無奈地接過抹布,胳膊肘從後面一撞我的腰肢,「快滾回去拿稿子,五點半面試,再不拿來我沒時間背了。」
「幹嗎那麼認真?」難得見他不苟言笑,我反而不適應,站著一動不動。
「關乎未來的大事,能開玩笑嗎?」他的鼻子朝天出氣。
「未來?」我納悶地摸了摸後腦勺,「任斐然不是建議你碩博連讀嗎?幹什麼非要湊南航招聘的熱鬧啊?」
他聽到我的話,眼珠子瞪得快要凸出來,「誰說我是湊熱鬧?他的建議我可以聽,也可以不聽,決定權在我這裡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