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雛。」她的手從被子裡探出,對坐在屏榻邊的男人勾了勾手指頭。
「嗯?」他立即俯近。
「我想要吃雲吞豆簽面。」她笑,向來瀲灩的眸只盈著虛弱。
「我立即差鳳隼入宮為你準備。」他心疼地瞅著她身子不適,還努力揚笑的神情。
打從拜堂那夜,她雙腿麻痺不良於行後,慢慢的,她連腰都動不得,連帶食慾不佳,瘦得更多,粉顏看起來更小,水眸深陷,恍若生命力不斷流失,他想盡任何方法也救不了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不斷虛弱到無力起身。
「那還要等很久耶,難得我現在餓了。」她軟聲喃著,央求的語氣好可愛。「你去幫我煮,好不好?」
「我?」
「我教過你了,你該不會忘了吧?」
李鳳雛愛戀地瞅著她展笑的粉顏。「還記得。」
「你去幫我煮,就算難吃,我還是會很捧場的。」
「我把法子告訴娥常,叫娥常去準備,好嗎?」她很虛弱,睡醒了又睡,一天清醒的時間不到幾個時辰,他開始恐懼,除了守在她身旁,什麼事都不想做。
「可是,我想吃你親手煮的。」她有些遺憾地歎了口氣。
「凰此乖,湊合點,好嗎?」他嗓音微啞,但語調很溫柔。
「……好吧。」她妥協了,卻有些難過。
李鳳雛垂眼瞅著她,想了下,微勾起笑。「這樣好了,你等我一下,我去準備。」
「真的?」她眸露異采,閃亮亮的,一臉期待。
「嗯,等我。」瞧她笑,他也略掃陰霾,起身走到殿外,對著則影細聲吩咐。「若有什麼狀況,立刻告知我。」
「屬下知道。」則影守在殿外,而娥常則立即走進殿內陪伴主人。
李鳳雛動作飛快地奔向冷宮膳房,這兒什麼都有,器具樣樣俱備,就只是無人在身旁服侍。
這是凰此的要求,因為她不希望她的事外傳,而他留下來陪她,亦不想其他人打擾他倆最後的生活。
他靜著心,就在這裡等待李雋將良鳩殿完工。
就快了、就快了,他知道,卻不曉得為什麼總覺得遙遙無期,他等得好累,等得好驚恐。
快手將她最愛吃的雲吞豆簽面煮好,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愛人的身旁。
他不想離開她,半刻都不想。
保護不了她,救治不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守在她的身旁,在她需要他的時候,只要她一聲呼喚,他就可以立即回應。
快步再踏回殿內,則影尚守在殿外,娥常亦坐在屏榻邊,但,當他緩步走到屏榻邊,卻愣住了。
她睡著了。
這沒什麼大不了,凰此常常轉眼就睡著,呼吸極短,又淺又淡,他時常得探著她的鼻息才能讓自己安心,但是現在……被子蓋到她的唇上,呼吸卻吹動不了如此輕薄的絲被……
一陣惡麻從後腦激竄,他整個人狠顫了下。
那張臉,沒有生氣,絲被不動,她沒有呼吸,好似已沉沉睡去,再也醒不過來……
死了?
死了!
那氣色不再紅潤,火盆燒得再盛,也溫暖不了她半分,他的喉間驟緊,不斷搖著頭,拒絕接受這樣的結果。
深棲在心底虛的恐懼瞬間爆炸開來,堵塞著他的喉口,他無法呼吸,就算張開了口,也呼吸不到空氖,亦無法言語,他痛著,心被恐懼凌遲得成片成末,滾燙的熱淚在眸底打轉,無情地刺痛著他。
「不……不……不!」
他用盡氣力放聲大吼,匡啷一聲,玉瓷碗摔落在地,碎成片,猶若他的心,聲利若刃,劃過他的喉頭,血濺視野,滿是猩紅——
「鳳雛、鳳雛?」
李鳳雛驀地張大眼,大口大口喘息,胸口劇烈起伏,狠厲的黑眸直瞅著眼前女子,目色有些迷惘,有些錯愕,不斷再三確認。
他眼前一片血紅,他看不清楚她的容顏。
那是誰?是誰?!
「鳳雛?」那嗓音帶著關心,微涼的掌心覆上他滿是薄汗的頰。「你作惡夢了嗎?沒事、沒事,我在這兒、我在這兒。」
軟軟柔嗓透著虛弱,和極能安撫人心的淺淺笑意。
「凰此?」他不確定的低歎。
「是啊,是我啊。」冉凰此試著讓語氣更逗趣點,希望可以釋去他些許的恐懼。「怎麼,嫌棄我,連抱我都不肯了?」
他張皇失措,像看不清她是誰,猛飆冷汗,渾身冷涼透頂,寒顫不休,要問他作了什麼惡夢?
她不想問,因為猜得到。
「凰此?!凰此!」李鳳雛激動的收緊雙臂,將她狠抱住,把臉埋在她胸上,安撫自己失序的心跳。「你還在這兒、你還在這兒!」
老天、感謝老天……她還在、她還在!
「我當然在這兒,剛才瞧你睡得很沉,想你醒來定會餓,所以上廚房替你煮了碗麵,結果你突然大喊叫,嚇得我把碗給摔了。」他的淚溫熱地燙在她的胸口上,燙得她發痛,但她只能假裝埋怨,拉回他的心神。
「煮麵?」他喃喃重複,驚魂未定。
「是啊,摔在地上了,你瞧。」她指著地面。
略鬆力道,李鳳雛從她胸口側轉頭,果然見到地上有著摔碎的碗,食物濺了一地,則影與娥常站在房外,一臉擔憂地朝他張望。
他立即轉開眼,不想讓任何人看見他的脆弱無助。
雙手乏透地垂落在床上,目光落在眼前依舊勾著笑的人兒,她還在,笑得眉眼夾春帶喜,唇角彎彎,桃頰有些瘦削,但不像夢中那般駭人的了無生息。
李鳳雛總算鬆了口氣,驀地發現,她竟是坐在床邊。
「你的腳能動?」他突問。
冉凰此微愕,仔細審視著他,而後緩緩扯開有幾分誇張哀怨的笑。
「你忘了?我只是腳麻了,你替我揉了好半晌就好啦,後來咱們還拜了堂,喝了合巹酒,你怎麼不記得了?討厭,你想不認賬嗎?告訴你,來不及了,你已經是本宮的人了。」
「是嗎?是嗎……」他的腦袋一片混亂,搞不清楚惡夢到底是從哪一段開始。
夢中的她,無法動彈……那會是未來的景像嗎?
他能為她做什麼?除了眼睜睜看她死去,他還能做什麼?!
冉凰此瞧他眸色飄忽,馬上捧住他的臉,吻上他的唇,由輕轉重,一次印得比一次還用力。
「凰此?」他驚詫。
這是她第一次如此主動地接近他。
「你是不是嫌棄我啊?」她撒嬌,用很軟很細的童音,喚回他的注意力。
「怎會?」
「若不嫌棄,為何咱們洞房花燭夜,你碰都不碰我?」她一字一句緩聲而道,要替他拉回一點一滴的記憶。
怕是夢境太寫實,嚇得他記憶模糊了吧。
「我……」他傻傻任她軟軟的唇印上他的,輕輕回應,慢慢想起來,拜堂那晚,她雙腳無力,他花了一個時辰的時間替她揉腳,則影則去弄了更多火盆讓殿內更溫暖,而娥常則燒熱水替她敷腳,雋小子在旁陪著她閒聊,不讓她害怕。
對了、對了,一個時辰後,她便站得起來了,推算是她睡姿不佳,壓麻了腿,而後就沒再發生過了。
那晚,他因為擔心而不敢碰觸她,怕她羸弱的身子挺不過。
「嫌我沒有波波相連?」看他雙眼漸漸有了焦距,冉凰此才退開。
「胡扯。」他失笑。
「不然呢?」她逗著他,整個人都貼在他身上。
他雙手交握在她的腰後。「你這樣就好,我就要這樣的你。」
「真的?」她用鼻蹭著他的。
回復平靜,李鳳雛目色柔軟地瞅著她。「餓不餓?」
「餓∼要不是你,人家剛才就吃飽了。」她佯怒怨著他。
「走,叫則影去煮麵。」他起身,將她抱起。
「則影?」
「忘了?」他哼笑,眸帶戲謔。「你說則影和你大哥長得極像,而你大哥常為你煮麵,我現在就叫則影替你煮麵,讓你可以睹他思大哥。」
眨了眨眼,她雙手環上他的頸項。「好!」
房外的睋常聞言,趕緊入房替她找了件帔子披上,而則影已僵若化石地杵在一旁,難以置信地瞪著自己的主子。
「在那兒做什麼?還不快走?」李鳳雛快步走出房外。
「可是……屬下不會煮麵。」則影趕緊跟上,向來清淡的神情竟有幾分為難。
「我教啊。」冉凰此笑呵呵地說。
「……」這種事能夠現學現賣嗎?
「放心吧∼」
正當一行人浩浩蕩蕩地朝廚房前進,卻見有抹人影從細雪中而來,冉凰此還不及反應,則影已經快一步朝那人而去。
「是雋兒嗎?」她問。
「嗯。」李鳳雛微瞇起黑眸,在細雪紛亂之中瞧見李雋笑咧了嘴,他跟著也微揚起笑。「皇上。」
是喜事,對不?!
「皇叔、皇嬸!」李雋難得激動地喊,「良鳩殿完工了!」
此話一句,冉凰此瞠圓眼,笑意褪盡。
驀地,發覺摟著自己的力道又更沉了幾分,她抬眼看向抱著自己的男人,發現他眸色燦亮,笑逐顏開。
她的心,狠拽了下。
趁著入夜,李雋撤下良鳩殿附近的所有內務太監和宮女,引領著一行人前來。
冉凰此抬眼瞅著上頭金色的鳥形徽飾,殿上的琉璃瓦,朱紅的樑柱,虹紗綢,金黃色流蘇,是金雀皇朝不變的顏色和形式,她總算明白,為何不管她怎麼形容,親親丈夫都無法理解了。
因為全都很像,但只要見過,她一定會記得。
很可惜,宮殿上頭的徽飾和她見到的是不同的。
不過,她還是很傻眼,不只是因為良鳩殿在極可怕的短時間內竣工,更因為,他信了。
不安地瞅向抱著自己的男人,他滿懷希望期盼的眸閃動著妖異月華,格外迷人,但若事實未果,他又會是怎樣的反應?
她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說了,勸了他一個晚上,希望他改天再來看,他偏要在今晚就到良鳩殿探採。
原先,她只是想讓他安心,所以隨口說說,以為良鳩殿再快竣工,也要等到過完年後,豈料……天算不如人算。
現在,要她怎麼承認,她不過是隨口說說而已?
「凰此,是這兒嗎?」李鳳雛淡聲問。
「呃……我不太記得耶。」她呵呵乾笑。
「皇叔、皇嬸,往這邊來。」李雋推開朱紅大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蓊鬱闃靜的園林,後頭是前殿。
冉凰此看著裡頭的一草一木,有許多景致都保留了原本良鳩殿的原貌,讓她憶起她甫入良鳩殿時的點點滴滴。
她想念鸝兒,好想念。
走過前殿,從兩側長廊通往後殿,中央竟是一座人工湖泊,上頭架著十字橋……天啊,良鳩殿並沒有這座十字橋的,為什麼會突然出現?
「凰此,你瞧,你說的那座宮殿,是不是就像這樣子?」李鳳雛壓抑的嗓音在她耳邊響起。
她一頭霧水。「呃,是、是啊,可是……」
「接下來要往哪走?」李鳳雛不容她解釋,強硬地問。
冉凰此瞅著他,很想告訴他真相,但面對他的期待,實在是說不出口。「往後殿右手邊的房間。」
「這頭嗎?」李鳳雛抱著她,快步過橋,踏上後殿,寬敞的廳堂兩邊皆是房間。「哪一間?」
「後頭算來第二間。」
「這裡?」他停在一扇門前。
冉凰此嗅著剛完工,空氣中瀰漫的木材味,瞅著那扇門,猶豫了好一下,總算鼓足勇氣開口,「不是這裡。」
「你都還沒打開,怎會知道不是這裡?」他依舊笑著,軟聲哄。
「因為、因為……」
「你太緊張了嗎?我來開。」
「不是!就跟你說不是!殿前就不對了!裡頭更是下對,我瞧見的宮殿比良鳩殿還要大,而且湖泊也更大,外頭有像山壁般的圍牆,不是這裡!」她埋在他頸邊,無力嘶吼。「對不起……我騙你的,我只是隨口說說,沒想到你竟然會這麼相信,對不起、對不起……」
她不該給了他希望,再讓他徹底絕望,這滋味,她不是沒嘗過,她不該讓他嘗到一樣的苦!
李鳳雛沒有太大反應,只是更加重力地道環抱住她。「你沒有騙我,當初,我們只是猜測而已。」他一字一句,再認真不過。
冉凰此抬眼,瞧他眸色軟潤,滿是憐惜。
「你的意思是說……」
「我只是想,找不到地方,也許就如你說的,時空交錯之中,也許會出現什麼契機,再沒有契機,我們就自己製造,打造一座與你記憶中一模一樣的宮殿,說不定、說不定……」
話至此,他再也忍不住失望,把臉埋在她細白纖瘦的肩上,用她來安撫自己日積月累的恐慌。
這是個自欺欺人的作法,他知道,但,他已經無計可施了。
「鳳雛……」冉凰此不禁哽咽,好心疼好不捨的輕撫他的發。
到底該要怎麼做,才能真正撫去他的不安?
她還能做什麼?
幾日之後。
「娥常,太單薄了。」冉凰此抱怨。
「奴婢不單薄,是王妃太單薄了。」娥常笑道。
她眼一挑,「……你在笑我嗎?」
「奴婢不敢。」
「你最好是不敢。」冉凰此學她那口子,壞壞地冷哼。「快快快,他們應該已經喝得差不多了。」
今晚是除夕夜,雋兒以太過疲累為由離開永雀殿,帶著則影來到後宮,陪她那口子喝喝酒解解悶。
她趁空拉著娥常溜進房內,不為什麼,就只是為了要討她那口子歡心。
娥常很為難。「可是,王妃瘦太多了,馬甲綁不住啊。」
「要不,再拿點棉絮來?」
「……奴婢已經塞了不少了。」
「……」瞪著她,冉凰此很哀怨很哀怨。
「不然奴婢再去拿一點?」
「不用了。」她賭氣。
反正她那口子也說了,從不嫌棄她的。
「記好舞步了嗎?」出房門之前.娥常忍不住再多拿件帔子替她披上。
「差不多吧。」她偏著螓首回想。
不是她自誇,她記憶力真的還不錯。
「太困難的,就別做了。」
「娥常,你真的是把我看得太扁了。」雖說,她近來體虛得很,但這麼一支柔弱無波的舞,哪來的高難度?
娥常歎了口氣,「不是娥常把王妃瞧扁了,而是怕您傷著了,奴婢萬死也難辭其咎。」
「可不可以別說得那麼嚴重啊?」她沒好氣地回答。
好像她掉了一根頭髮,就得要娥常死個一千遍來彌補似的。
「那咱們走吧。」一出房門,娥常二話不說地抱起她。
「喂,不是說好用走的嗎?怎麼你又抱著我了?」厚,有沒有那麼神,居然抱得這麼輕鬆?
「不成,王爺交代過,非得要抱著不可。」
「……」依這陣仗,她不殘廢,都被逼到殘廢了。
不過冉凰此也很安份的不再開口,反正不管她說什麼也沒人要聽,還是省點力氣,專心想舞步的好。
聽說,在金雀皇朝裡,男追女,要跳八德舞,而女方若是允了對方,照禮俗,應該要回跳鳳舞。
那日聽娥常那麼一說,她立即撇下羞恥,努力學習。
她不善舞,但踏出第一步之後,後頭似乎就沒那麼難了,更何況,她是為了他而跳。
來到前殿,火盆燒得劈哩啪啦響,光是一個前殿就不知道擱了幾個火盆,殿裡頭暖烘烘的,教人難以置信外頭飛雪肆虐。
李鳳雛一身朱紅綾羅,腰束玉帶,頭戴金冠,倚在屏榻扶手獨飲著酒,李雋和則影早已離去。
他瞅著殿外飛雪,夜色冷魅的眼,沉蘊懾人光痕。
冉凰此見狀,心頭發疼,趕緊輕拍娥常的手,示意她將她放下。
「鳳雛。」她喚,緩步走向他。
李鳳雛緩緩抬眼,微勾笑的唇在見到她時,微地一愣。
只見她一頭長髮僅以一隻金釵固定,身穿金黃色繡紅邊馬甲,下頭著寬口褲,腰間繫了條綴滿金玉鎖片的束帶,細嫩纖白的肩上只著了件軟帔,白髮僅以一金釵固定,乍看之下,像是雪中妖精似的,教他看得目不轉睛。
「好看嗎?」她羞赧地問。
「……不冷嗎?」
「我問你好不好看啦!」討厭,顧左右而言他,瞧他要起身,她趕緊阻止。「別起來。」
「好看,但不冷嗎?」他啞道。
「那,我要跳舞嘍。」
「跳舞?」
「嗯,仔細看喔,我沒跳完之前都不能靠近我。」說完,冉凰此深吸一口氣,微欠了欠身,十指捻起成鳥嘴,藕臂微彎,心裡算著拍子,有些笨拙地跳了起來。
其實鳳舞和她瞧過的孔雀舞很相似,最主要的是要跳得出神韻,轉圈圈時,得要像孔雀開屏般華麗,就不知道鳳凰會不會開屏?
她沒瞧過,只是試著去做出那舞蹈的華麗感。
反正就是八拍嘛∼一、二、三、四,轉,五、六、七、八,轉∼哇,會不會轉太多次了一點?頭很暈耶∼好暈……
下一瞬間,她腳下一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