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完爺爺的喪禮,她整個人瘦了一圈。
她變得更安靜,缺乏存在感,在家中漸漸地不愛說話了,因為那個會拍著她的背,寵她、聽她撒嬌說話的人已經不在……
她知道父母心裡還是有她的,只是疏離了太久,已經不知道該如何跨越那道鴻溝,存在了二十多年的既定模式,連一個親密的擁抱都顯得刻意而生硬。
湛寒一直默默看著她,以她說無法察覺的方式注視著。
這天,她甫踏進餐廳,正尋著空桌,耳邊突然響起一記冷冷低斥。「滾。」
她側首,瞧見左後方的湛寒。
也罷,這附近也不是只有一家餐館。
懶得爭辯先來後到的問題,她轉身往外走,孰料,他隨後也跟了過來。
平日遠遠見了都會繞道而行的人,今天很反常,始終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走在她的左側方。
一記冷冷的目光瞪向她——好,她知道自己有多不受歡迎了。
她不吃了!少一餐也不會怎樣。再次調轉方向,往河堤的方向去。
「別跟來!」他隨後低斥。「我再說一次,別再讓我看見你!」
夠了!她倏地煞住步伐,瞪向那道如影隨形的身影。
「到底是誰在跟著誰!你以為我就很愛看到你嗎?」
他錯愕,愣愣地瞧著她,大概是沒料到她會突然發飆。
是啊,一向最有氣質、總是笑臉迎人的葉容華,怎麼可能會有大吼大叫、失控罵人的脫軌演出?她嘲諷一笑。
可她真的受夠了!因為她脾氣好,就能這麼吃定她嗎?她不欠他什麼,沒必要一再遷就他,忍受他的陰陽怪氣。
「因為你,我連吃個飯都不自由!所有你在的店,我都不能進去,所有你走的路,我都得繞道而行!是,我礙你的眼,我認了!我不跟你爭,可是今天是你一直陰魂不散地跟在我後面,我到底做錯什麼,你要這樣刁難我?!」長年以來被莫名厭惡排斥的委屈,一瞬間爆發開來,一罵就是一長串,怎麼也停不下來。
他大概是被她轟昏頭了,呆了好半晌,才怔怔地回應。「你沒有做錯什麼。」
「既然沒有,為什麼這麼討厭我!」
討厭?!他愕然。
她是這樣看待的?
也對,這是一般人的正常解讀,可,他真的不是……
他張口,卻不知該從何解釋。
尷尬的沉默流竄在無言的互瞪中,半晌,她洩氣地垂下肩。「算了,你當我沒說,我今天心情不太好,EQ管理不當,對不起。」
她為什麼要說對不起?這不是她的錯……
見她沉默地從他身邊走開,他趕緊跟了上去。
如他所料,她是要到河堤去。
每當她心情不好,就會來這裡吹吹風。
想起她晚餐還沒吃,他買了關東煮,也買了咖啡,靜靜站在她身後。
這傢伙究竟想做什麼?等了半天,他既不走開,也不說話,像個雕像一樣杵在她旁邊,遲遲等不到下文,她終於沉不住氣。「你到底想做什麼?」
「氣消了嗎?」他天外飛來這一句。
他以為她還在生氣,在等她氣消?葉容華似乎有些懂了。「如果消了,你要幹麼?」
他遞出關東煮。「吃一點。」
這是要買給她的?
她無法說不意外,目光瞄向他另一手拿著的咖啡——那也是?
湛寒誤會了她眼神的意思,搖搖頭。「先吃完,才可以喝咖啡。」
那一瞬間,她好像聽到了自己平時對小朋友說:「洗洗手,才可以吃餅乾!」的口氣,莫名地,有了些許想笑的衝動。
她嘴邊淺淺的笑意,讓他看得有些癡了。這是這段時間以來,她難得露出的笑容,可是就算這樣……
「還是不行。」
笑容不能收買他,他堅持空腹喝咖啡不好。
這人,一板一眼得有趣。葉容華睇他一眼,伸了手。
見他呆愣,她笑答:「不是要給我吃的嗎?」
「嗯。」
冒著熱煙的關東煮被放到她掌間,明明他買了好些時候了,居然完全沒冷掉,好怪。
趁她低頭吃東西時,他探手往她身後一揪,逮住那只又從她身邊冒出來的鬼東西,以眼神警告。
我說的話,你敢不當一回事!
「大神饒命啊!這是天意,不是我們這些小鬼能作主的嘛!」何必為難它們呢?
我不管什麼天意,誰都可以,就是別靠近她!
「可是……葉容華命中注定,這一個月內就是得遭逢生死大劫,你趕走我,還是會有下一個。」
有我在,你們沒機會。
總之,他不會容許任何不好的東西纏著她,尤其是壞她運勢、帶來災厄的煞鬼!
這就是孫旖旎要他自己來看的原因。
一旦身邊出現煞鬼,近期之內,必逢大劫,誰也算不準何時會發生,所以他不能離開她身邊一步,即使她再厭惡,他都不能走。
葉容華冷不防抬頭,正好對上伸向她身後、來不及收回的拳頭。
滾遠一點。
他才剛說完,便對上她若有所思的凝注目光。
「我……不是在說你。」湛寒僵硬地收回手。
他並不想惹她生氣,卻好像總在這麼做——因為一些他無法解釋,而她也永遠不會理解的事。
如果那些斥離、冰冷的眼神不是針對她,那還會是誰?這裡並沒有別人。
她朝身後看了看。「我後面有什麼嗎?」
「不,沒有。」
那只有兩種可能了,他如果不是深藏不露的高人,便是神經病!
她怎麼也不相信會是後者。
她想起,爺爺在最後的日子裡,也常常對著空氣說話。
「是……爺爺嗎?」她小小聲,問出口。
「不是。」
「你不要騙我,拜託。」淚霧漫上眼眶,她語調微顫,低低懇求。「如果是爺爺,不要趕他走。」爺爺只是不放心她,她知道的。這世上爺爺待她最好,他不會傷害她的。
「真的不是,他走了。」在他答應會永遠守護她之後,老人便很放心地走了。
「是、是嗎?」她不說話了。
她望著河面,落寞失魂、沉默不語的模樣,令他不忍,脫口道:「你想見的話,我帶他來。」頭七才過,尚在黃泉路,向鬼差套個交情,應該還不算困難。
一般人聽到這種話,應該會嗤為神經病吧?
她側首,瞧他表情認真,不似在說笑。
「要嗎?」他又問了一次。
她搖搖頭。「不了。」如果爺爺已經離開,那就讓他一路好走,別讓他再有所掛念。
她沒再多說一句話,他倒也好耐性,一聲不響地坐在她身邊,陪她吹了大半天的夜風。她拍拍裙擺上的沙塵,步行返家,他也安靜跟著。
她家到了。
到了這裡,他就不擔心了。
此處有土地神駐守,從她搬來的第一天他就打過招呼了,這十年下來,土地神也很賣他面子,對她關照有加,當然,大半也是因為她心地善良、敬神禮佛,有累世福澤。
他忽然伸手,拉住她。
「我……沒有討厭你。」他艱澀地低聲吐出,永遠都不會。
她訝異地張大眼,不是因為他說了什麼,而是他的舉動。
他居然還記著這件事,刻意向她解釋。
「那為什麼老是避著我?」
他張口、閉口,思忖了半晌,勉強擠出回答。「你不會想看到我。」
「我從沒有這麼說過。」那他又是哪來的認定?
「……」不是現在,而是很久、很久以前。
「那如果我沒有不想見到你,是不是以後,我們誰都不用再刻意避開了?」
他微訝。
「是不是?」堅決討個回答。
「……應該吧。」
「路上看到會打招呼?」
「……」也好。現在她和寇君謙分手了,他再也不能以另一個人的身份來見她,她爺爺又剛過世,她心情很不好,這樣他就能待在她身邊,不必再施隱身術。
何況,她還有二十九歲的命定大劫……
於是,他點了頭。
「那,晚安。」她說。
他點頭充當回應,轉身回綺情街。
這個人,還真的很不愛說話呢。
葉容華目送他漸行遠去的身影,斂眸,凝視與他短暫相觸的指掌。
他的手,是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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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生活裡,忽然滿滿的都是湛寒。
似乎只要她一出門,走到哪裡都可以看見他。
從原來的避不相見,到現在的無所不在,一開始她不太能適應這樣的轉變,但幾回下來,也漸漸適應了。
她常到河堤邊吹風,而他也總是安靜地待在她身邊,以不困擾她的方式,靜謐地存在著,貼心地關照她。
在她人生最悲傷低潮的時候,他注入了一股暖流,關東煮的滋味,成了她記憶裡的一頁溫馨。
她並不麻木,他對她的好與關懷,她點滴都記在心裡。她只是不懂……
「不懂什麼?」
耳邊傳來他特有的冷沉嗓音,她才發現自己問出口了。
「這就是我最不懂的地方啊……」她低噥。
「什麼?」他剛剛有說了什麼嗎?
不必說什麼,他會應聲就是最令人無法理解之處了。
根據她的觀察,無論任何人,他大多是相應不理,能夠不吭聲就不吭聲,所以他年年蟬聯綺情街的年度孤僻王,是公認的難相處——更正確地說,他也不想和誰相處。
可是,只要她開了口,無論說什麼,他必然會應聲,如此獨特的對待,要說她沒感受到,未免太矯情。
她不懂,他為什麼對她特別不一樣?他們明明就很不熟。
不熟嗎?心底另一股聲音冒出來,反問她。
和他相處時,明明就有一股陌生卻又熟悉的感覺,好像……
任憑她想破頭,怎麼也想不起來,她究竟在哪裡、什麼時候認識他?
「我明天要銷假回去上班了。」園長知道她和爺爺感情好,給了她兩個禮拜的喪假調整心情,然後回來好好面對工作。
「嗯。」那從明天起,要施隱身術了。她工作時,不能光明正大守在她身邊。
「這幾天,謝謝你。」也許,是同情吧?因為她剛失去親人的關係,才會對她多了點關注?
其實她真的沒有那麼脆弱,偏偏他老跟著,一副怕她會想不開的樣子,怎麼說都依然故我。
雖然她不會尋短,她還是很感謝他這幾日的陪伴,當她深陷在悲傷漩渦時,有個人在身邊陪著,讓她不孤單。
本以為,這樣應該說得夠清楚了,但是隔天,她出門時,還是看見等候在門口的他。
「我送你過去。」淡淡一句,似乎這樣就能解釋他為何大清早出現在這裡。
「你……不用這樣,我真的很好。」她說要開始上班,就是調適好自己的心情了,爺爺也不會希望她一直沉浸在悲傷中。
「我知道。」她很堅強,沒什麼過不去的。「走吧。」
他真的聽不懂人話。
她氣悶地埋頭往前走,不再搭理他。
湛寒不會不曉得她在生氣,但是無妨,等她過了這一劫,他就不會再讓她看見他,惹她不開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