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太意外了,自從她決定回台灣後,她以為兩人這輩子不可能再見面,沒想到竟在邢家的宴會上遇見。
宗爾傑,宗承祖的孫子,自小定居美國,對台灣的印象早已十分陌生,雖然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台灣人,但若非必要,他很少回到這個海島。
再次見到他,范樂倫覺得好意外,是什麼原因讓他不遠千里飛回台灣?
「爾傑,你……怎麼會到台灣來?」
宗爾傑微微一笑。
「我收到邢七洋的邀請函,邢家與宗家素來交好,所以我代表爺爺前來祝賀。」他頓了一下,又道:「我本想過幾天再去找你,但我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你。」
「宗老好嗎?」
他的笑容淡去了。
「我不想騙你,他……這陣子並不好。自從換了一個治療師之後,整天都在發脾氣。」宗爾傑煩躁地爬梳過濃密的頭髮,「以前你在的時候,他的復健成效迅速,但是自從你離開以後,他再也不肯好好完成規定的療程,現在他變得很消極。」
「也許你們可以試試換一個治療師。」
「你知道的,他很固執,他需要的不是那些治療師,而是你。他對你離開的事,還不能釋懷……」他直直地望入她的眸心,「我也一樣。」
兩年前,當范樂倫以私人職能治療師的身份,隨著爺爺到美國來時,她的沉靜與不多話吸引了他。以往爺爺的特別護士或女性助理,總不遺餘力的誘惑他,但她沒有。她似乎除了工作以外,沒有做出任何超過職務範圍的事。
她的自尊自重,是吸引他的主要原因。
范樂倫是第一個令他心動的女人,但她卻沒有接受這份感情,這使得高傲的他一直耿耿於懷。
「樂倫,跟我回美國,我爺爺需要你。」
「爾傑,宗老已經不需要我了,他只需要按時復健——」
「是爺爺希望你回去!他說了,你一日不回去,他一日不做復健。」為了說動她,宗爾傑甚至不惜使用哀兵政策。「他已經是個風燭殘年的老人,難道你忍心讓他失望?」
在范樂倫的心目中,她把疼愛自己的宗老當成是自己的親爺爺,她對他的尊敬絕不亞於宗爾傑。但是……皓熙怎麼辦?一想到離開他的可能性,她的心都揪了起來。
見范樂倫遲遲不肯點頭,宗爾傑不自覺地說出重話——
「要是讓爺爺知道,被他視如孫輩的你居然是這麼鐵石心腸,不知道會有多傷心!他根本是白疼你了!」
宗爾傑的責備,像一支利箭刺穿她的心,一股交織著心酸與委屈的感覺直上心頭。想到宗老也許真的曾對她感到失望,一種難言的情緒絞痛了她的心臟,她的身子不由一晃,腳步踉蹌後退,臉色白得像是一張紙。
就在這時候,拿了兩杯冰飲料的江皓熙正走上甲板,當他發現一名男子就站在范樂倫面前,而范樂倫白著一張臉搖搖欲墜,他心臟一沉,驀地丟開手上的杯子奔過去。
「樂倫,發生什麼事了?」江皓熙將她緊緊護衛在胸前,同時怒視著宗爾傑,對他咆哮,「該死的!你對她做了什麼?!」
江皓熙的神情像是進入備戰狀態的雄獅,渾身蓄滿憤怒的能量,為了捍衛所愛,打算讓敵人付出最大的代價。
「皓熙……」范樂倫虛弱地搖搖頭,「我沒事,你別衝動。」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傷害你嗎?告訴找!」他從沒見過她這副模樣,簡直讓他擔心死了!
沒有人可以欺負他的女人,如果有任何人敢動她一根寒毛,那絕對是活膩了!
范樂倫什麼也不敢多說,就怕引起誤解,讓事情變得更加複雜。
「我只是覺得有點不舒服……」她懇求的望著江皓熙,「雖然對韓堇和七洋感到抱歉,但我可能沒辦法待到派對結束,我們先回家好嗎?」
「你別擔心那個,你想回家,我們就回家。」江皓熙保護地環著她的肩,在與宗爾傑擦身而過時,他瞇起銳眸,給了宗爾傑一記殺人般的目光,低聲撂下話,「無論閣下是誰,我記住你了!」
宗爾傑在一瞬間被激怒,但他還是咬牙克制了自己——他是來帶樂倫回美國的,除此之外根本就不重要,他不必在其他人身上浪費時間。
「皓熙,我們走吧!」范樂倫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角,只想快點離開這個令她窒息的場面。
江皓熙這才收回犀銳的目光,攬著范樂倫離開。
回程的路上,范樂倫與江皓熙兩人都沒說話。
但她注意到江皓熙的唇角是緊抿的,這表示他還在想方才在甲板上發生的事,也代表他追根究柢的決心——他一定會想弄清事情發生的始末。
她知道,江皓熙絕不會任由這件事平靜的過去。
如果他真的問了,她該怎麼回答?
她可以告訴他,對方是宗爾傑,當然他可能會聯想到他是宗老的孫子。可是……如果他問她為什麼那麼難過,她又該怎麼解釋?
江皓熙對於與她有關的事非常在乎,萬一被他發覺,宗爾傑方才是在說服她回美國,他一定不會善罷干休的,要是兩人因此發生衝突,又該怎麼辦?
范樂倫無意識的握緊了皮包的提帶。
距離江家已經不遠,可是她腦中依然一片空白。
五分鐘後,江皓熙將車子駛進自家車庫,他停好車後,走到副駕駛座幫她開門,然後拉著她的手進屋。
今晚,江家大宅空無一人,客廳只有牆角的立燈亮著,像在守候回家的人。
他送她上樓,跟著她進房間——這一次,范樂倫沒有拒絕。
「你好些了嗎?」江皓熙關切的問。
她勉強笑了笑,道:「好多了。」
「樂倫,今天晚上我離開甲板的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審視著她仍有些紅腫的眼睛,「你認識那個男人嗎?」
他果然問了。
沉默了片刻,她才承認道:「我認識他,他是宗爾傑。」
「姓宗?」這個姓氏並不常見,江皓熙立刻機警地聯想起另一個人名,「他與之前僱用你的商界大老宗承祖是什麼關係?」
她早就料到,江皓熙不可能忽視這一點。
「他是宗老的孫子。」范樂倫小聲地說。
果然!「他做了什麼讓你哭成這樣?」
「他……只是告訴我宗老治療的情況不怎麼理想……」她垂下眼眸,「宗老待我如孫女,所以聽到這個消息才會那麼難過。」
「原來如此!」江皓熙緊鎖的眉峰驀地鬆開了,「我起先以為他對你有不良企圖,像是試圖對你動手動腳之類的。」
「沒有,他沒有。」
「那就好。」他伸手撫上她細緻的臉龐,低柔地問:「你要我留下來陪你嗎?」
范樂倫望了他許久,然後往前一步,將臉蛋偎入他的胸懷。
今晚,她不想再逞強,她需要一個溫暖的擁抱作為暫時的避風港。
「請你……留下來。」
「好。」他在她的發心印下輕柔的一吻,關上門,拉著她上床。
那一夜,江皓熙並沒有向她索歡。
他抱著她,像一個令人心安的灣岸,庇護著脆弱又蒼白的她,直到她發出綿長而均勻的呼吸,沉沉睡去。
他一直擁著她,連一秒鐘也不曾鬆手。
范樂倫以為,她不會再遇到宗爾傑,沒想到一星期之後,她在醫院接到宗爾傑的電話。
因為是午休時間,休息室裡空無一人,電話響起,她便順手接了起來。
「喂,復健科。」她將電話夾在肩窩處,空出兩手找尋包包裡的皮夾。
對方立刻認出她的聲音。
「樂倫,我是宗爾傑。」
聽見熟悉的嗓音,范樂倫的手頓了下,她放下包包,拿起聽筒。
「爾傑?」
「我現在在江氏醫院對面巷子的義大利餐廳裡,你方便過來和我吃個午飯嗎?」
范樂倫有些遲疑,因為她不確定江皓熙待會兒會不會過來找她一道用餐。
像是意識到她的顧慮,宗爾傑忍不住揶揄道:「今天是我待在台灣的最後一天,我搭明早的飛機回美國,在回去之前,我們一道吃頓飯,應該不至於惹得江皓熙誤會吧?」
宗爾傑都這麼說了,她似乎沒有拒絕的理由。
「我知道了。」范樂倫看了一眼掛鐘,在心中估量時間,「我大約十分鐘後到。」
「好,我等你。」
推開義式餐廳嵌著玻璃的木門,門邊上的銅鈴叮鈴鈴地響起。
「歡迎光臨,一位嗎?」綁著紅格子頭巾的侍者笑咪瞇地問著剛進門的范樂倫。
「我有朋友……」這時范樂倫看見宗爾傑從座位上起身,對她招了下手,她轉向對侍者道:「他在那裡。」
「請進。」
范樂倫走進餐廳,在宗爾傑的對面坐下。「嗨。」
他拾手看了看表,微笑。
「你還是一樣準時。」他從侍者手中接過菜單,推到她面前,「想吃什麼?」
她點了一客茄汁海鮮筆管面,宗爾傑則點了一客紅酒蛤蜊義大利面。
「你這次在台灣待了多久?」將菜單還給侍者後,范樂倫問道。
「八天。除了參加邢家的派對以外,也拜訪了幾位與宗家在商務上往來密切的長輩,算是一種半正式的拜會吧!」宗爾傑似乎不想談論那些枯燥的行程,轉了個話鋒,切進主題,「不談那些了,關於我上次的提議,你考慮得如何?願不願意回美國?」
正如范樂倫所預料的——宗爾傑約她吃飯,其實真正想做的,還是勸她回美國。
她垂下眼眸,低語:「爾傑,我很抱歉。」
聽見了她的回復,宗爾傑的唇再度抿成一條線。
他不常被拒絕,尤其是被同一個女人拒絕兩次。
「這就是你最後的答案?」
「爾傑,我曾打電話與接替我的治療師通過電話,萊恩告訴我,他與宗老都還在彼此適應的階段,他相信這種情況很快就會改善。萊恩是個非常資深且優秀的治療師,我也同意他的話,認為這只是過渡時期。」范樂倫耐心地解釋。
這固然是范樂倫婉拒的理由,但卻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過去兩年,宗老一直試圖撮合她與爾傑,而且一直沒有放棄過。當初她之所以離開,除了江氏醫院需要她之外,另一個因素就是招架不住宗老的積極撮合。
她怕這趟回去,再度舊事重演不說,還造成皓熙的誤會。
好不容易與皓熙重新交往,她不希望給這段感情增添變數。
宗爾傑沉默地聽完,唇角微微揚起。
「說到底,你從沒打算回美國去。」
「爾傑——」
「是為了江皓熙吧?」他笑睨著她,眼中卻沒有什麼笑意,「你為了他,甘心放棄高薪的私人治療師一職,在他家的醫院裡工作,每日有看不完的病患,領著不成比例的薪水,把自己弄得像是個廉價的醫療勞工,這就是你要的?」
范樂倫俯著頭,算是默認了。
就在這時,服務生送上兩人的餐點。
「請慢用!」服務生微笑地鞠了個躬,再度退下。
沉默延續著,兩人不約而同的以進食來填補這段尷尬的時間。
這閭小餐館在此處開設了十年,早在范樂倫大學時代就經常光顧,可見餐點的美味不在話下。然而,此時的范樂倫神經緊繃著,根本無法好好享受美食,因此品嚐不出料理的可口。
過了半晌,宗爾傑忽而放下叉子,驀地開口:「你知道嗎?我非常嫉妒江皓熙。」
她抬起訝異的雙眸。
她無法想像,竟然會從高傲的宗爾傑口中聽見「嫉妒」兩字。
看見范樂倫的表情,他自嘲地一笑。
「那天在海皇號甲板上,看見你和他在一起的樣子,我才發現原來我從來沒有認識過真正的你。」
想起范樂倫在江皓熙面前,時而羞怯,時而溫柔,時而帶著滿足笑靨的面容,這是他第一次看見她竟有如此豐富的表情,那是她在美國時不曾展現的。
「原本我以為我可以說服你,但看樣子我是白費心機,所以我不打算再繼續浪費時間了。」
「什麼意思?」這時候,她已經一點食慾也沒有了。
宗爾傑將盤子推開,直截了當地說:「你知道江氏醫院最近正在興建基因遺傳工程研究中心吧?」
「我知道。」范樂倫的目光忽然變得戒備。
「籌建一座大型研究中心,絕不是一家私人醫院可以做得來的,因為它很花錢,籌措資金是件非常不容易的工作,那要視負責人有多少人脈,而那些人脈又可以為他聚積多少資金。」
「你為什麼告訴我這些?」
「第一,江溥俊院長計劃在五年內退休,他理所當然會從他的兩個兒子裡挑選一個作為繼承人,不用說,他挑選的自然是比較優秀的那一個;第二——」
他頓了頓,露出一抹冷笑,「在基因遺傳工程研究中心興建計劃裡,挹注了百分之二十五資金的,正是宗氏財團!」
范樂倫的小臉刷地失去血色。
宗爾傑對樂倫的表情視若無睹,繼續冷酷的說道:「百分之二十五是很大的資金缺口,我相信宗氏財團一旦撤資,很可能引發連鎖效應,連帶的使其他財團萌生退意,如此一來,這個興建計劃肯定就要作廢了。」
這表示,如果她不答應宗爾傑的要求,他們就打算撤資,讓研究中心無法完成!
「樂倫,我現在把球發給你了,研究中心會變得如何,全看你怎麼決定。」
「這太荒謬了……」范樂倫不敢置信地低喊:「難道你費了這麼大的功夫,就只為了要我回美國?這值得嗎?」
「這一點,你永遠也不會明白。」宗爾傑面無表情地起身,抄起帳單,「我的話已經說完,你若改變心意,給我一通電話,我的電話和以前一樣。」
說完,他付了帳,推門走出餐廳。
留下范樂倫一個人呆坐在原處,茫然無措。
搭著計程車前往國際機場的途中,宗爾傑的手機響起。
他看了一眼螢幕顯示的人名,按下接聽鍵。
「喂?」
「Jay,你和范樂倫談得如何?」
「我已經把撒手鑭都使出來了,你說呢?」宗爾傑煩躁地爬梳過黑髮,「該死的!為什麼在這節骨眼上,老爺子非要給我出這難題?」
「因為你想要他的江山,所以在接棒之前,勢必要為他做牛做馬,直到他高興為止。」
「你可以停止你的幸災樂禍了嗎?」宗爾傑咬牙冷吟。
「抱歉。」
「我搭明早十點五十五分的班機飛波士頓。」
「知道了,你抵達的時候,我會派人去接機。」
「嗯。」宗爾傑掛掉電話,陰鬱的面容上,彷彿有著抹不去的烏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