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一、兩年的時間,僅只三天,跟新生的到來不相上下的時間,無疆界學園裡出現了有史以來第一位一般生——
穿著乳白紳士西裝、米色手工孔紋皮鞋、羊毛長大衣的富豪少爺名喚夏初晨,是無國界地區傳奇人物「等待太陽」大老闆夏萬鳴的孫子。他搬進紅色城堡那日早晨,連上天都歡迎他,大出太陽,照得他俊美臉龐熠熠生輝,恍若神話裡的阿波羅。
女學員熱烈討論他,男學員看他不順眼。
「罄爸,聽說那位夏少爺是學管理、音樂和藝術,我們組織以醫學、深海科學研究為主,你讓他入學,是要教他什麼?」居之樣在固定早餐會報結束時,私下問杜罄。
杜罄一臉深奧微笑,拍拍居之樣的肩。「之樣,夏少爺多才多藝,腦筋很好,他想學什麼就讓他學,他可以跟你們一起聽課、進實驗室、出海採集全都PK——他可是繳了巨款學費……」
是呀,原來如此——與其說「招收一般生」,實際是在辦「體驗營」,罄爸的目的無非是「錢」!居之樣差點忘了他是搶錢高手。
從此,他們的週遭多了會走動的「金庫」。
夏初晨站在長滿野玫瑰的城堡廣場,視線單一個方向,對住女寢大門。
今天雪停了,除了他搬進城堡那日,這雪沒停過,此刻終於又停了,一片白的世界頂端掀開難得的翠藍。他仰望著天,便覺得是個好預兆。沒一會兒,佟綺璐果真走出女寢。
「初晨!」她記得他的名字,即使他誤會她的學長、搞了烏龍,她非但沒怪他,還和他成了朋友。
她是他見過——
最美,不對。
女神,不對。
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的女性。
他不想將她說俗了,她應該是在那些之上,在女神之上的完美、美好,他願意為她做任何事。
夏初晨的人生道路在這個年頭,本該走上藝文休閒相關產業——接管祖母的民宿並且成為鋼琴演奏家,或者,在祖父的旅店專心見習——偏偏,他眼前出現一條無法迴避的綺麗道路,誘引他走向她。
「綺璐,要去上課了嗎?」夏初晨擔憂佟綺璐踩中野玫瑰硬刺籐蔓,會受傷,先一步走近她。
佟綺璐美顏微綻笑,在門廳三層台階的第二級站定。「初晨,你的房間整理好了嗎?」
「差不多了。」夏初晨答道:「羅爾卡要我專心去聽課。」羅爾卡是他的隨侍管家,他搬進男寢的第三天午後,羅爾卡冒著大雪來到紅色城堡。
男學員們都在說,那個傢伙居然還帶了管家!不知道他的奶媽什麼時候要來?希望他的奶媽風情萬種勝過O邊境女郎們……
「初晨,你其實可以不用住宿。」
佟綺璐往下,夏初晨則往上,兩人同時站在薄鋪白雪的起階,一移動,留下四個腳印。
「我習慣求學住宿。」夏初晨這話半真而已。
夏初晨確實從中學時期開始過著住校生活,那是由於學校離家遙遠並且校規如此,但這次,不提無疆界學園根本無校規條文,他祖父的旅店也就在無國界慈善組織行政中心對面,舒適程度絕對超越紅色城堡數百倍,加上羅爾卡主要是來勸他回家——他的祖母反對他長期留在這兒,他卻執著地要住進禁忌城堡,當新生。『
「今天,我們也一起走好嗎?」夏初晨取過佟綺璐手中厚重的書籍。
佟綺璐點點頭。「謝謝你,初晨。」
這是有點融雪跡象的星期四早晨,雲層些微退散,開進林蔭大道的重型機械一輛接一輛。興建教學區的工程因降雪延巖,今日城堡前恢復雜噪,樹林裡隱約可見一幢柯比易式的建築雛型,那是醫學部。未來完工後,上課就無須往港口碼頭區跑,不開車也不用走太遠。
開著車經過工地外圍時,松亞傑特地搖下車窗。外頭,機械噴煙混著冰雪的氣味像瀝青,飄進車中。松亞傑想著,新醫學部到底何年會落成?好像他們做事總比別人散漫、不講效率。
換個檔,松亞傑在稍有坡度的路段重踩油門。車子過了大拱門鐘樓,道路一分為二,中間是通往橋堡的石板道,有幾個剛出橋堡的傢伙走在那兒,他們穿著制服沒戴帽,是新生,順利的話,幾個月後,他們會有頂白色貝雷帽。
松亞傑沒在那些新生之中看見佟綺璐身影。早預料到了,他把車往右邊車道開,繞進樹林,通過穿鑿河底的交通暗道,接上高臨綠草谷地的紅色外堡。
外堡的石砌拱券下停了一輛ROVER旅車,銀灰色的,有防彈功能,底盤可以承受至少兩顆手榴彈的爆炸威力,適合馳騁戰地。那位少爺想上戰場?還是把這兒當戰場?
松亞傑撇撇嘴,打轉方向盤,將標印青羽的吉普車停在ROVER,三輛馬車寬的粗巖道一下變窄,出堡的學員單一側行走,經過車邊,敲敲車窗,跟他打招呼。
他揮揮手,要那些學弟別吵,趕快去上課,但不打算載他們一程。他沒下車,雙手伏攀方向盤,下巴抵在上緣,眼睛望著前方,直到看見他想看的,他抓起丟在一旁的貝雷帽,對著照後鏡戴好,才開門離座,斜倚在車邊。
ROVER車發出解鎖幽響。
「會不會冷?」夏初晨留意著身旁佟綺璐的一舉一動。
佟綺璐停止調整圍巾,搖頭,彎揚唇角。「我算是本地人……」
「綺璐。」松亞傑喚來她的視線。
佟綺璐連笑容都給了他。「亞傑!」她很驚訝他出現在這裡。「杜老師說你們今天要出海採集,我以為……」
「我回來接你。」松亞傑站定車門旁,等她自己走過來,目光注視著環裹她肩頸的男性圍巾。
佟綺璐被松亞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對不起,一直沒有還你……」她抬起手。
松亞傑立刻抓住她沒戴手套的柔荑,說:「上車。我暖氣沒關。」
「嗯。」佟綺璐應了聲,沒將手自他掌中抽離。
「松先生,」夏初晨出聲了,移步至兩輛車之間,面對松亞傑。「聽說你是領隊、幹部,每天有忙不完的事,綺璐這些天坐我的車上課,很方便,你不用特地接她……」
「沒有特地。」松亞傑歪頭,斜揚一邊嘴角。「我是綺璐的學長,今天她得跟我們一起出海,我昨天睡在行政中心忘了交代她,只得臨時迫切回來接她到港口。」
「你打個電話,我會送她……」
「怎麼好意思讓夏少爺當司機。」松亞傑一笑打斷夏初晨嗓音。
夏初晨皺凝雙眉。他對這個帶佟綺璐上O邊境的學長,印象更差了。
「這是綺璐的吧……」松亞傑取走夏初晨手上的書籍,大掌牽著佟綺璐繞過車頭,開門讓她坐入前座。
「亞傑,我也得出海嗎?」佟綺璐疑問地望著他。
松亞傑只是將書籍放在她腿上,關車門,繞回駕駛座這頭。
夏初晨仍然杵在車邊,眼色不友善地瞅著他。
不到一分鐘,ROVER現在照後鏡裡,追得很緊。松亞傑決定走大河岸未開拓的曲曲折折寒霜霧淞草木道,捨棄暗道、正道,他就走坎坎坷坷亂路子!歡迎夏少爺跟上來!
「亞傑,這邊有路嗎?」佟綺璐轉過美顏問道。
松亞傑偏首看著她。「當然有,前面就是路。」
佟綺璐微愣,美眸看著他淺笑別開臉。她臉龐回正,望住他說的前面。
擋風玻璃外,流霧淼茫,什麼都看不見,隱然飄遊在雲層中,要不是偶有樹枝突破一成不變的混沌,掠打車窗,她會以為這是一趟飛行,只有他們兩個人的飛行。
他不會再放下她,轉身就走——
她被夏初晨帶出O邊境那日,回憶在她腦海重演,依稀,她處在當年與松亞傑分離的港口,又像在他們相遇的田野歧路,她聽著男人說「別害怕,沒事的」,眼睛好似看見那個十四歲的女孩在碼頭追著,追了兩個號次的碼頭,她的旁邊仍是龐大航空母艦景象,那艦艇像怪物,她怎麼跑也擺脫不了的視野,為什麼他坐的車能輕易消失……
倘使可以,倘使這是真的,真的可以回到那情景裡,她希望能有所修補,於是,她跟男人走了。心緒一恍,人已在「等待太陽」。
沒等多久,僅在她對夏初晨的詢問,要給出響應的頃刻,他出現了……
「怎麼了?」松亞傑分神看一眼正凝視著他的佟綺璐。
佟綺璐理定神思,搖搖頭。
松亞傑斜挑一下唇角。「你害怕嗎?怕不怕我把車開進河裡?」
佟綺璐再次搖頭,一點都不怕。她知道,河面結了冰,前幾天夜裡,他們還在上頭溜冰,趁雪勢稍減,綿綿細細的飄零雪花,像絨絮,柔鋪河面,跌倒了也不覺得疼。
「整輛車撞進去,河面一定會破。」松亞傑單手利落地轉動方向盤,說:「沉入冰寒河底,也不怕?」
佟綺璐沉吟了一秒鐘,美眸瞅住照後鏡裡他的眼睛。「河水會把我們帶進荊棘海……」她的回答,讓他朗笑起來。
這是她第一次坐他的車,他知道,過去這段大雪日子,她都搭夏初晨的車,他已經讓夏初晨當司機好久了……
佟綺璐靜靜轉頭,看著松亞傑咧笑的側臉。他今天穿了制服——除了尚在接受訓練的新生,學園沒有規定他們得天天穿制服——這是她入學以來,首次看他穿上制服,穿跟她一樣的衣物,他還戴了貝雷帽,開車回宿舍接她。
「你不怕……後頭的,我倒擔心……」松亞傑伸手調整照後鏡。
佟綺璐抬眸,倏地回首。的確有輛車近得連霧都擋不住,她看得清清楚楚,那是夏初晨的車!
「如果我們兩個一起被撞進河裡,流入荊棘海,你可要好好感謝夏初晨。」松亞傑像開玩笑,又像認真地說著,換個檔,他拉開和後車的距離。
「別開那麼快。」佟綺璐心一跳。「初晨對這路徑不熟……」
「那他就不該追上來,該規規矩矩走他熟悉的路。」松亞傑嗓音微沉。
佟綺璐以為自己聽錯了,回眸看他的同時,汽笛聲尖銳地貫穿嚴寒海霧,她吃驚尋望——不遠的濛濛半空中,有些類似船艇桅燈、警示燈的光亮。
「港口到了?」
車子轉過彎,滑下顛簸陡坡,開上斜傾寬道,駛在平坦的堤岸道路。成排的建物,像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樓,飄隱於薄散霧氣中。
松亞傑降下車窗,指著霧中一道輝澤暈爍的圓拱門。「那兒是安秦家的餐館,有空我帶你去嘗嘗安爸的手藝。」他關上車窗。
佟綺璐開口:「初晨約我從今天開始一起用每一餐。」嗓音溫溫柔柔,她瞅了一下照後鏡。
亮著霧燈的ROVER穩穩跟在吉普車尾巴。
「很遺憾……」松亞傑懶懶地彎勾一邊嘴角。「恐怕要讓他失望了,我們這次出海採集至少五天才會返航。」
七十六號碼頭的研究船已在待命,兩輛車一前一後行至舷梯前,停住。後車駕駛先下車,高大的身形直趨前車。
「下車。」夏初晨屈指叫響吉普車駕駛座窗戶。
窗戶降低,露出男人載貝雷帽的臉。「夏少爺,」松亞傑淡笑。「你車開太快了……」
這正是他要講的話!SHIT!夏初晨暗咒,瞪著松亞傑輕鬆恣意的表情。
「初晨……」佟綺璐逕自下車,繞過來。
松亞傑也開門下車,大掌往佟綺璐肩膀放。「我們該上船了。」
「綺璐不是新生嗎?」夏初晨質問松亞傑。
松亞傑挑眉。「有什麼問題嗎?」
夏初晨說:「我聽杜老師提過,新生是不用出海採集……」
「綺璐來這兒前,已經當了三年多醫學生,嚴格說來,她不是沒受過訓練的新生。」松亞傑仔仔細細對夏初晨說個明白。「往後,綺璐得定期和我們這些學長姐出海,拓展深海科學領域的知識,至於夏少爺……」
「我也去。」夏初晨打斷松亞傑,做了決定。
松亞傑瞇細眼。「你是沒有任何相關學科背景的新生——」完完全全、徹底的沒資格和他們同行。
「亞傑,」一個叫聲從舷梯那方傳來。「要出發了。」居之樣走下一、兩階金屬梯板,站定,推推眼鏡,眺看岸邊,揚聲道:「初晨學弟,聽罄爸說你有船艇駕駛執照,那麼,請你到海圖室,駕駛台的學長會分派工作給你。」
夏初晨頷首,對佟綺璐說:「走吧,我們一起出海。」
「一起出海?」松亞傑不以為然似地沉喃。
「這艘研究船正好是初晨學弟的祖父捐贈的……」居之樣的嗓音飄裹在霧裡。
少爺繳了巨款學費……要學什麼就讓他學什麼……
松亞傑涼涼一笑。「好,出海,一起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