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上輕便的運動服後,她悄悄打開門,祈禱朱在宇還在睡,好讓她能溜進廚房喝杯水。
可惜天不從人願,他已經醒了,正從浴室走出來,只穿著長褲,手拿著一件乾淨的白襯衫,站在窗前,雙手瀟灑地往背後一旋,將襯衫穿上,扣上鈕扣。
她霎時屏息,盯著他的背影不放。
古銅色的背部肌理勻稱,弧線優美,他的腰細、臂窄、腿長,身材不輸給專業模特兒,而且練得更結實。
她快瘋了。
這男人怎能帥成這樣?陽光穿透窗扉灑落在他身上,即便穿著白襯衫,他的背肌仍若隱若現,反而更撩人。
好氣……真的好氣!
夏海音恨恨地咬唇,他怎麼不長得難看一些,身材臃腫一些?這副出眾的外表是要給誰看?那個他在電話裡溫柔地喊她學妹的女人嗎?
「你醒啦?」他察覺她的氣息,轉過身來。
她差點嗆住,命令自己盡快恢復正常呼吸,冷冽地橫掃他一眼,裝酷。
她不打招呼,逕自走向開放式廚房的吧檯,想斟水喝,他搶先將一隻杯子推到她面前。
「喝這個。」
「這什麼?」她瞪著杯緣。
「解酒茶。」他回答。「你頭痛吧?喝了這個會好過一點。」
「誰說我頭痛了?」她倔氣地反駁。他說她痛,她偏不認。「我不喝!」
「喝吧。」相對於她硬邦邦的嗓音,他的語氣顯得柔軟。「還有今天早餐就吃粥吧,我已經煮好了,你的胃應該會不舒服,光吃色拉也不行,也得墊墊肚子。我問過你的助理了,今天沒替你安排行程,可以休息一天,你吃完後再多睡會兒,就不會覺得宿醉那麼難過了。」
他這是做什麼?又是準備早餐,又是安排休假,他是……保鏢,可不是她爸媽。
「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了?」她不服氣地嘟嘴。「你只是個保鏢,我吃什麼、睡不睡覺,不在你的工作範圍。」
「知道了,這話你說過很多次了。」他不跟她爭論,淡淡地一笑,自顧自地走到電爐前,打開鍋蓋,舀一碗清粥。「別吃太油膩,配點簡單的醬菜就好。」
連她吃粥配什麼菜,都得聽他打點嗎?
她猛然抬頭,正想嗆聲,他以一個手勢平靜地止住她。
「今天不要吵了,我不想跟你吵。」
這是什麼話?好像她有多無理取鬧似的!
夏海音心房一擰,喉嚨竄上酸意,懊惱地咬牙。
她當然可以繼續與他針鋒相對,拿言語當武器攻擊他,但他只會因此更瞧不起她,更當她是難以取悅的孩子。
她不要他這麼想她,不想他認為自己任性,雖然她的脾氣確實是壞,確實彆扭得令人無可奈何……
想著,夏海音不知怎地覺得委屈,眼眸酸酸地起霧,想哭,她強忍住。
「我先運動,再吃飯。」她拋下一句,走向健身房。
她在家裡擺設了幾樣健身器材,有跑步機、健身車、扭腰踏步機、戰鬥拳擊組,為了維持身材,她每天早晨運動,晚上入睡前若是有空,也會做瑜伽。
即便是宿醉的隔天,她仍堅持不破例。
朱在宇旁觀她踩踏跑步機,不得不佩服她的堅毅,見她跑完了戴上拳套,他也跟著戴上另一雙。
「要我陪你對打嗎?」
她眨眨眼,不解地望他。
他微笑。「一個人對著沙包打,多無聊,拳擊是兩個人的運動。」
她狐疑地瞇眼。「你該不會想乘機揍我一頓吧?我昨晚真有那麼得罪你嗎?」
她怎會這樣想?朱在宇無奈,難道她認為他會跟一個女人認真搏擊?
他暗暗歎息,表面卻故作幽默。「想開扁的人應該是你吧?沒關係,你盡量打——」話語未落,她便一拳揮過去,直擊他的臉。
他一驚,機靈地閃過,左手臂橫弓阻擋。
她玩真的?
他訝然瞥望她,有些狼狽,她冷笑,剝除拳套,甩在地上——
「我今天不休息,吃過飯後,我要出去見個朋友!」
「所以你就跑來我這兒了?」
葉水晶捧著托盤來到夏海音面前,在桌几上一一放下紅茶壺、糖罐及牛奶,擺正兩隻繪著玫瑰的骨瓷茶杯。
兩人初中時讀同一所女校,興趣相似,都愛音樂也愛看電影,偶爾還會相偕逃課去電影院,又一起被老師責罰,因而建立了深厚情誼,後來夏海音出國學音樂,也一直有聯絡。
對好友與朱在宇的戀情,葉水晶知之甚詳,自然成了夏海音訴苦的對象,吃過早餐後,便堅持要朱在宇送她來這間藝廊。
這藝廊是葉家名下的產業之一,由葉水晶負責打理,夏海音停留在台灣期間,有空便會來這裡坐坐,會會好姊妹。
「朱在宇呢?怎麼沒跟你一起來?」葉水晶一面斟茶,一面笑問。
「我要他在外面等,不准進來。」夏海音撇撇唇,捧起茶杯啜飲。「他以為我跟俊祺約在這裡見面。」
葉水晶秀眉一挑。「你跟他說的?」
「嗯。」
「幹麼那樣說?你不會真的想讓他誤會你跟俊祺在交往吧?」
「就是要這樣。」
「為什麼?」
夏海音默然不語。
葉水晶打量好友鬱悶的神情,約莫猜到她轉些什麼念頭。「因為你不服氣?氣他不夠在乎你?氣他沒跪下來求你回到他身邊?氣他不要求跟你重新開始?」
夏海音依然不回答,唯有握著茶杯的手微微發顫。
葉水晶以為自己猜對了,悠悠歎息。「海音,你真傻!」
「不是那樣。」夏海音蒼白著臉,搖頭。「在宇不會求我的,他那麼恨我,怎麼可能還想跟我……重新開始?」
「為什麼不能?」葉水晶語帶諧謔。
夏海音頓時懊惱。「葉水晶!你是故意要刺傷我的心嗎?你知不知道我已經難過了?」
「我知道。」葉水晶莞爾,想了想,又為好友感到心疼,坐到她身旁,輕輕擁了擁她。「我怎麼會想刺傷你?海音,你可是我的好姊妹耶,我只是不懂你到底想跟朱在宇怎樣?你要他到你身邊當保鏢,不就是想跟他舊情復燃嗎?」
夏海音聞言,震顫地揚眸,幽蒙的雙瞳透著幾分自嘲、幾分哀怨。「你又不是不知道,是我搞砸了他第一個任務,我差點害他當不成特勤人員——如果不是我任性,硬要跟著姨丈去掃街拜票,如果那個槍手狙擊姨丈的時候,我聽話躲遠一點,他也不用為了救我而沒護好姨丈,讓姨丈受了傷。雖然我姨丈沒怪他,反而謝謝他保護我,但他真正該保護的對象不是我,是我姨丈才對。他說,身為特勤人員,那一槍本來應該打在他身上的,他不能原諒自己……」
憶起七年前的傷痛,夏海音臉色更白了,連身子也輕顫,她閉了閉眸,逼自己說下去。
「他說是不原諒自己,但我知道,他其實也不能原諒我,我會害他分心、會拖累他,他最看重的榮譽因為我有了瑕疵,他要我回維也納專心學音樂,說我天生就該在舞台上大放異彩,別為了他放棄自己的前途——這些都是借口,我知道他想擺脫我,不想為我動搖,寧願親手斬斷我們的愛情。」
葉水晶靜靜地聽她說,靜靜地凝望她。「所以,你也恨他嗎?」
「我不知道!」她愴然,神獸掩飾眼角閃爍的淚光。「我只知道這些年來,我一直沒能忘了他,愈是想忘,反而記得愈清楚。他說的每句話我都牢牢記著,他自責自己沒達成任務的表情也怎麼都抹滅不掉,我真的……很氣他!他憑什麼一直佔據我的腦海?憑什麼不讓我忘了他?我想忘,我也很想忘啊!」
說到激動處,她終於撐不住,淚如流星,悲傷地隕落。
她轉向好友求助。「水晶,告訴我,你是怎麼忘了他的?怎麼能夠忘記你深深愛過的男人?你教教我!」
葉水晶握住她雙手,要她鎮定,也要自己鎮定。「誰說我忘了?」
瘖啞卻堅決的一句話,震撼了夏海音,她怔怔地凝眸。「可是你……你不是跟另外一個男人結婚了?」
葉水晶淡然一笑。「我是嫁給喬旋了。但這並不表示我忘了承煦。」她撫摸自己左胸口。「承煦一直在我這裡,他就像長在我心上的一塊血肉一樣,割除不掉,可是我必須活下去。承煦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但我必須活著,為我的家人,為每一個愛我的人。」
「水晶……」聽出好友話裡的傷感,夏海音又落淚了,這回,不為自己,是為了身旁這個堅強的女人。她展開雙臂,輕輕勾住葉水晶肩頸,與她相擁。
「喬旋……我很感謝他。」葉水晶輕聲細語。「如果不是他救了我,我早就死了,那我的家人一定會很傷心。我現在回想起來,覺得自己那時候錯得好離譜,幸好有喬旋,我才能繼續活著。」
「你做得對。」夏海音含淚。「你應該活著。」
葉水晶微笑,感到好友的憐惜,眼角也蘊淚。「海音,我有時候覺得愛情很奇妙,它是那麼強勢、那麼壓倒性,我們誰也阻擋不了,可是人不能只靠愛情活著,還有親人、朋友、理想、榮譽……我選擇了親人,喬旋選擇了從政的理想。」
「在宇選擇了榮譽。」夏海音怔忡地接口。
「你也有音樂啊!」葉水晶抬起頭,直視她。「要為了愛情放棄小提琴,你做得到嗎?」
她霎時茫然,不能想像為了誰遺棄音樂。
「我覺得當年朱在宇決定跟你分手,也未必全是自私的。」葉水晶理智地試著剖析朱在宇的心境。「他的確也有為你著想,勸你回維也納,是不希望你放棄音樂,放棄追逐自己的夢想。」
夏海音悵惘。「那麼,是我錯了嗎?」
「你也沒錯,誰都沒錯。」葉水晶黯然搖頭。「如果要怪,就怪你們當年相遇的時機不對吧!」
「那現在呢?還是不對嗎?」
「這我不曉得。為什麼你不自己問問他的心意呢?」
「要我問他?」夏海音驚恐。「我怎麼能?」
「自尊有那麼重要嗎?」葉水晶柔聲勸說。「就不能放下身段先跟他表白嗎?」
「不知是自尊的問題,是……」
「怎樣?」
夏海音驀地站起身,心亂如麻,面對知心好友,她不想說謊,但若是道出實話,會讓自己覺得自己好脆弱,她不喜歡那樣的感覺。
「跟我說吧!海音。」葉水晶看出她的猶豫,娓娓誘導。「我們不是好朋友嗎?不是說好了,不管發生什麼事,快樂也好、痛苦也好,都要跟彼此分享嗎?」
對,她應該說的,她也不想隱瞞。
夏海音毅然轉過頭,面對好友關切的容顏,顫著唇,吐露最私密的心聲。「我不敢問他,是因為……如果他再拒絕我一次,我大概會……心碎吧,我怕自己沒有勇氣承受那種痛。」
葉水晶震動,這才恍然大悟。那種試著從心上剝離血肉的痛,她很清楚,那種痛,人真的可以經歷第二次嗎?
她恍惚望著好友,夏海音也看著她,瞳神迷離,櫻唇微分,清淺的笑意猶如早春枝頭的殘雪,隨時會碎落——
「水晶,我發現自己其實很膽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