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蟬陰鬱地想,跟他在一起,她不再害怕擔心,可是等找到中山王的寶物後,他將與她的生活再無關聯。
而她呢?生活中失去了疼愛她的爹爹,和處處保護她的古大哥,她的未來會是什麼樣?
寂寞?空虛?她該如何去填滿今後的每一個日子?
此刻,就連想起過去朝夕相處的夥伴,她依舊只有虛空感。
她的未來是空茫茫一片,一片片空茫……
想著、愁著,她的頭愈來愈重、身子愈來愈軟,當她失去主宰的身子,軟綿綿地靠在古淮南身側時,她已進入夢鄉,夢到她在一片空茫中孤獨地遊蕩。
感覺到她的重量,古淮南轉過頭來,看到她緊閉雙眼,一滴淚珠正從她的眼睫毛下滾落腮邊。
「啊,玉蟬姑娘睡著了!」
古家大姐伸過頭來看,驚訝地說:「這裡這麼吵,她居然能睡著?」
這裡確實很吵。
冬夜裡圍爐而坐,喝著溫暖醇厚的老酒,吃著美味可口的飯菜,加上與親人、朋友久別重逢,大家都很高興,自然情緒高昂。
但古淮南知道,這些對犯困的玉蟬來說,根本不會有影響。
可是,她的淚水讓他的心糾結成團,她曉得,她一定夢見她的爹爹了。
可憐地丫頭,平時總愛逞強,其實內心還是很脆弱的!
輕輕地抹去那滴淚珠,他在心裡柔柔地想。
「我讓人送她回客房睡,床榻都安排好了。」大姐古珍熱心地說。
古淮南立刻反對。「不用,找人帶個路就行。」
他將她橫抱在雙臂間,站起身來。
「少主請隨隸臣來。」一個家奴立刻過來給他引路。
他抱著她大步離開。
在他身後,大姐看著神色淒惶的九兒,輕輕歎了口氣。
***
早晨,玉蟬醒來,想起昨夜決定要幫九兒的事,便急忙起身。
身上的袍子已經被脫了放在床邊,古淮南給她的玉珮也好好地擺放在袍子上,而她從來脫下衣服都是亂扔,絕不會像這樣擺得整齊有條理。
驚訝之餘,她想了想,記不起昨夜自己是怎麼回來的,最後她想到,一定是這裡的奴婢做的,只有她們是最有條理的人。
想明白了,她不再煩惱,便匆匆穿上衣服,梳洗完畢,跑出門去找九兒。
問了兩個人,才找到九兒的住所,可才踏上廊簷,她就看到一個穿著錦緞花襖的男孩,坐在地上哇哇地哭。
她正要跑過去把他扶起,一個乳母模樣的女人,已經匆促趕來抱起了那孩子。
「喲,這孩子的衣服好漂亮啊!」她走過去對那個女人說。
女人靦腆地笑。「是啊,這衣服,是孩子他娘,親手紡絲織布做的。」
這可讓玉蟬羨慕死了,她這輩子最不擅長的就是針線活,因此時常羨慕女紅好的人。
此刻得知此等華麗的衣服,竟是孩子的娘從紡絲、織布到縫製親手完成的,不由更加驚奇。
她湊近想摸摸孩子身上的衣料,不料那孩子卻畏懼地藏進乳母懷裡。
她忙安撫那孩子。「你別怕,我只是想看看你的漂亮衣裳。」
那孩子忽然轉過臉來,對她露出傻傻的笑。「啊……啊,漂亮,娘說漂亮……呵呵……全兒漂亮……」
玉蟬僵住,盯著孩子扁平的五官、呆滯的目光和嘴角長長的口水,心裡驚訝地想:難道這個傻孩子是古家大姐的?
「他,呃,這孩子多大了?他爹娘是誰?」她同情地問,暗自為孩子惋惜。
乳娘替孩子擦拭口水。「全少爺快八歲了,是九兒夫人的兒子。」
九兒的兒子?
玉蟬震驚地想起這裡是九兒的居所,這麼說,這孩子的爹……是古淮南!
「他怎會成這樣的?」她陰鬱地問。
乳娘歎氣。「生下來就這樣。」
因為我做錯了事,他不要我了。
九兒悲傷的聲音迴響在耳邊,她心一寒,難道就是因為九兒生了個傻兒子,所以古淮南趕走了她娘兒倆?
天下怎會有這樣冷酷的爹、這樣不負責任的男人?
帶著一股怒氣,玉蟬質問乳娘:「古少主來看過他嗎?」
乳娘驚訝地看著她,孩子則因她的怒氣也在乳娘懷裡不安的咕噥、扭動。
「沒有,少主從不來看全少爺。」乳娘說著,放開了孩子,看著他傻笑著走到迴廊內,趴在地上用細小的手指捉蟲子,便站起身跟了過去。
從不來看全少爺!
咀嚼著這句話,再看看乳娘把傻孩子從地上抱起,他卻又哭又叫地要趴回去的情景,玉蟬感到心痛難忍。
古淮南不僅有妻子,還有孩子,可他卻從來不關心這個可憐的孩子,甚至連孩子的娘都不要。想到這兒,她就感到無比的失望和痛苦。
她不能眼睜睜看著這樣不合理的事情發生,她要去找古淮南,要他接回自己的妻兒,否則,她絕不帶他找到他要的東西!
就用這個作為條件,逼他做正確的事!
主意一定,玉蟬拔腿就往客房所在的東院跑去;來找九兒時,她已經知道古淮南正在那裡,跟他大姐一道,安排馬車護送傷者返回廬奴靜養。
進了東院,她看到兩輛車四周圍了不少人,其中不僅有古淮南的屬下,還有龍泉莊的奴僕,就連大姐和九兒也都在這裡。
玉蟬走入人群,看到馬車下有人在換車軸,古淮南正蹲在新換上的車轱轆旁,跟車下的人說著話。
她沒耐心等待,便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古大哥,你來一下!」
「玉蟬,我正想去找你……」聽到她的聲音,古淮南立刻轉過臉來,而她嚴厲的表情令他一驚。他緊忙站起身來。「出什麼事了?」
「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害怕他拒絕,玉蟬抓著他的手就走,出了院門在轉角處才放開他,可一時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古淮南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因此緊跟著她走,可她拉他出來卻不說話,只是呼呼地喘氣,好像很生氣的樣子。
他猜到了她生氣的理由,忙說:「你別生氣,我本來打算今天一早就帶你啟程返晉陽,可是受傷的夥計們想回家養傷,所以我想先把他們安排好再陪你上路。」
「你不用解釋,我明白。」
她的聲音和表情一樣冷峻,古淮南被她弄糊塗了。「那你生什麼氣?」
「我當然生氣,因為我看錯了你!」見他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錯,她感到失望,言辭犀利地說:「人人都說你做事公平義氣,為人光明磊落;我爹爹活著時也總說你宅心仁厚、值得信賴,可我看,世人都被你騙了!」
「我騙人?」古淮南驚訝地眨了眨眼,不確定自己是否聽錯了。
「是的,就是你欺騙了世人!」因為激動,她在他面前揮舞著緊握的拳頭。
「一個連親生兒子都不認的男人,因為妻子生了傻孩子,就將妻子趕出門的男人,怎麼可能是仁慈的、公正的、宅心仁厚的?」
「玉蟬!」他喊她,口氣嚴厲而低沉。「你到底在胡說八道什麼?」
「我胡說?」玉蟬指著自己的鼻尖,仰起頭瞪著古淮南。
見他張嘴想說,卻又緊緊閉上,眼中閃爍著複雜的情緒,驚訝、憤怒、失望和不確定時,她感到更加生氣,因為他顯然不想承認錯誤!
手指頭一轉,她指著他的鼻子。「你敢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那個叫全全的小少爺不是你的兒子嗎?敢說關九兒不是你的妻子嗎?」
聽到她的質問,古淮南彷彿當頭挨了一棒,滿臉烏黑地往後退了一步,眼裡閃過銳利的痛楚。
玉蟬愣住了,當她譴責他時,她相信自己是對的,她是替那對弱小的母子教訓他。
可是,此刻,面對古淮南深受打擊的神情,她不再那麼確定了。
他恍若受傷的猛獸,那猶如臨死前向獵人投出的、充滿不甘與無助、屈辱與痛苦的目光,深深扎痛了她,可她不願相信自己錯了,因此她放緩語調奉勸他。
「你應該接他們回去,他們是你的。」
「閉嘴!」古淮南發出一聲怒喝,打斷了她的話,並將她猛地推抵在牆上,一手抓住她的指頭捏在手心,咬著牙低吼:「你這個自以為是的丫頭!」
「淮南,別動粗!」他們身側傳來阻止聲。
正因古淮南驟然爆發的怒氣而忐忑不安的玉蟬,很高興看到大姐的出現。
古淮南投給姐姐淡淡的一瞥,然後甩開玉蟬的手,頭也不回地走回東院去。
大姐看著弟弟生氣的背影,對揉著手指的玉蟬說:「今天也就是對你,如果換了別人,他絕不會就此放過你。」
「為什麼?」玉蟬看出大姐眼裡的指責和擔憂,不解地問。
「因為這是從來沒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的話題,誰要是敢跟他說這事,輕則與人絕交,重則以兵戎相見。就連我,也因為犯了他的大忌,被他遺忘了三年多。」
聽著大姐的話,玉蟬眼前,出現了古淮南痛楚的雙眼,她不由得帶著些許不滿指責。「他怎麼能這樣?是他錯待了九兒娘兒倆,為何還不許人說?」
「不,你完全錯了!」大姐面色一變,不客氣地說:「在這件事情上,我弟弟沒有任何錯,是九兒對不起他!」
她驟然改變的態度令玉蟬驚訝。「九兒對古大哥做了什麼?」
「我不會告訴你,那太為難了。」大姐拉著她,話題一轉。「走吧,我陪你回客房,等淮南安靜下來,我想他會去找你,該由他告訴你所有的事情。」
「會嗎?」玉蟬疑惑地問,覺得大姐的話教人難以理解。「他那麼生氣,怎麼可能來找我?別看他平常總是一副很隨和的樣子,其實他心裡狠著呢。」
古珍終於笑了。「你果真很瞭解淮南,看來小姑娘不簡單啦!你說的不錯,我小弟表面溫和、內心強硬,那都是自小被我們這家人給逼的。」
「大姐為何如此說?」
大姐坦言:「古家家道殷實,爹娘連生六個女兒後,終於盼來淮南這麼一個兒子接續香火,自然視他為家中之寶。一出娘胎,他就有爹娘寵著、姐姐溺著、家奴侍僕護著;三歲起,爹娘要他文武雙修,養了不少師傅門客,他自己也爭氣,學什麼成什麼,極得師傅長輩們稱讚喜愛,所以自小機敏過人、心性甚高。」
「那他與九兒……」
「別問我,我說過不會告訴你,你還是自己去發現真相吧。」說完,大姐將她推進門,然後走了。
獨自坐在屋裡,玉蟬回想著不久前發生的一切。
想著那個膽怯懼生、哭笑無常的傻孩子,想著疲憊的乳娘和哀怨的九兒,想著古淮南在聽到她的譴責時,倏然充斥於全身的、一觸即發的怒氣;如果不是大姐出現,他說不定真會揍她。
揍她?他會嗎?她不太相信他會打她,可是她卻真的擔心自己錯了。
如果真如大姐說的,是她錯了,那她等於是親手撕開了古淮南心底的傷疤,難怪令他那麼痛苦生氣。
可是如果她真的錯了,那麼那個孩子和九兒又為什麼會被遺棄?為何過去她從未聽說過古淮南娶妻的事。
難道真如古大姐所說,人們懼於古淮南的壓力,不敢提那事?還是她過去總是逃離男人們低俗的情色閒話,漏掉了那些議論?
玉蟬愈想,心口堵得愈慌,就好像有只看不見的手緊緊揪住了她的心。
她忽然站起來,決定再去找古淮南,俗話說「解鈴還須繫鈴人」,既然大姐說她錯了,又不肯告訴她原因,那她就去找古淮南,讓他自己解釋。
哪怕被他揍一頓,也比獨自憋死在這裡強!
她走出房間,沿著剛才走過的路線,朝東院走去。
院子靜悄悄的,走廊庭院裡,已經看不見傻傻的全全和乳母,東院同樣安靜。
打掃房屋的奴僕告訴她,古家的四名傷者,已乘坐馬車離開了,少主送他們出城,應該很快就會回來。
離開東院後,她沒精打采地在迴廊內徘徊,等待著古淮南回來。
「等一下……你難道連聽我說句話都不行嗎?」
突然,耳畔傳來說話聲,那細細柔柔的腔調,不是九兒又是誰?
玉蟬詫異地抬頭尋找,發現那聲音,是從身側那道被當作裝飾的雕花木牆那頭傳來的,而她知道,那邊是通往主院的廊廉。
發現那聲音正在消失,她急忙繞過雕花牆;她敢肯定,就在聲音消失前,她聽到的是古淮南的聲音,低沉而冷漠,簡短而含糊。
雕花牆那頭,一男一女正消失在廊廉的拐角處。
顧不上理會未經許可私闖主院有違禮數,她豁地追了過去,她要知道他們究竟在說什麼!
沒想到一拐過牆角,面前卻是一間寬敞溫暖的書齋,木雕雙門大敞著,她想躲都沒地方藏身,就這樣尷尬地與裡面的兩個人,來了個面對面。
一看到她,九兒紅潤嬌美的臉上,立刻露出驚訝與不滿,那失望的眼神令玉蟬感到羞愧;再看看古淮南沒有表情的臉,她想最好立刻消失。
反正她跟蹤的目的已經達到,這下他再敢否認與九兒的關係,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耳光了!
「嘿嘿,古大哥,九兒姐姐,我沒事隨便亂逛,以為這裡沒人就過來了,沒想到兩位在這裡,那我到別處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