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鄉一面報告著,一面伸手扶住想要起身坐正的游少觀。
游少觀抬手拒絕,緩緩坐了下來。「話別說得太早,這陣子山裡起霧了,或許有人會趁此時搗亂,各項防範要做好,命村裡的人未經允許不准下山。」
「是。」賈鄉應著,抬頭看到端著藥、緩緩踏入房內的鳳語箋,微微一愣。
大嫂在這時候進來也沒什麼不對,只是……這樣的情況從未發生過……
他繼續發著愣,看著鳳語箋走到床邊將碗放下,沒與游少觀抬起的視線對上,如往常一般冷著臉、垂著首,只是似乎有什麼不一樣了。
本以為她會離去,誰知她就這麼往原地一站……
游少觀似乎不覺有什麼異樣,又抬頭瞧了她一眼,自然地伸手拿了顆棗子,以眼神詢問她。
反倒是鳳語箋有些不自在地略瞥了賈鄉一眼,冷淡地道:「快趁熱喝,我等著收碗。」
游少觀唇角微揚,大掌一伸,扣住了碗緣,拿到唇邊就口,雙眸斜睨了賈鄉一眼。「還有什麼事嗎?」
「沒、沒。」賈鄉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多慮了,總覺得大哥的語氣似乎帶著……趕人的意味?
「嗯哼。」游少觀低低地應了一聲,便沒再看他。垂眼喝藥,苦澀藥味直往肚裡吞,俊臉上倒是沒半點兒異樣。
「呃,大嫂……藥都依您的吩咐補齊了,您還要些什麼就差我們去拿。」賈鄉轉向鳳語箋報告道。
「知道了。」鳳語箋看了他一眼,應道。
賈鄉本想緩緩、無聲地離去,不知為何腳步卻像是落荒而逃一般快,眨眼間便不見蹤影。
游少觀擱下碗,抹去唇上的藥漬,無波無痕的眸望了鳳語箋一眼。「我這會正琢磨著呢……娘是不是故意要和我作對,才瞞著我呢?」
「在說什麼呢?」她瞪了他一眼,伸手要拿碗,但那隻小手卻被他牢牢扣住,壓在桌上。
她嘖了一聲,止不住突然湧上臉頰的熱潮,憤恨地想要抽離。
這幾日他倆沒再起什麼爭執,或該說她不再那麼敵意外張,不再硬是要抹黑他的所作所為……或許是因為如此,她才沒像之前那樣呼他一巴掌,打掉他那只造亂的手。
然而想要抽離又豈是容易的事?游少觀那壓制的大掌也沒怎麼用力,但鳳語箋瘦弱的身子卻怎麼也無法移動他的手半分。纖細的手被他握住,輕輕一帶,往前一栽,便跌進他的懷中。
「游少觀!」她叫嚷道,被他這般孟浪的舉止震得不知如何是好,她一抬頭差點就廝磨上他的唇際,慌得趕緊低頭,頓時手腳都不知往哪擺去,總覺得怎麼做都得沾上他的氣息,連冷臉也板不起來,只能任由他瞧盡她的慌亂。
而那始作俑者理所當然地圈著他的美嬌娘,還挺貼心地幫她挪了個好位子,讓她坐上他的腿間,也讓他倆之間更加密合。
在她尚未斥責他前,他便開口了,在她耳邊細語呢喃似地道:「我是說……娘是不是故意和我作對,才瞞著你不是鳳家千金的事兒?」
她瞪他,精明如她,怎會中他的計。「你少套我話,放開我。」
他的手從後扣住她的後頸,逼她直視他,在她那驚惶又憤怒的眼中搜尋了好一陣子,才任由唇角微揚。「害什麼臊哪?又不是不熟悉……」
那語氣,低低的、沉沉的,像是調情般,有如一彎熱流滑進她的頸肩,卻又像一股寒意在背上直竄……
「誰同你熟悉了?」她又推他,成功地板起了冷臉,但那回應卻像嬌嗔一般,讓她猛然一愣。
她是怎麼回事?
游少觀那只四處探究的手不知何時扣上她的腳踝,在那附近徘徊著,沒再往上卻惹得她一身麻癢。「不就是我掌下的這人嘛,這每一吋肌膚……我可是再熟悉不過了。」
本只是要逗弄她的……誰知道這樣的話、這樣的舉止、這樣的撫弄觸碰也鬧得自個兒心神不寧……
「你……」她被他的話震得不知該說什麼才好,那樣丟臉面的言語著實令人火大,更讓她怔愣的還有他那再認真不過的眼神。
他不該這樣看著她的,他的眼眸不總是蒙著一層霜的嗎?怎麼會像是……想要征服什麼、有著讓她膽怯的渴求呢?
她不應該有所恐懼,她一向不懼怕什麼的,不是嗎?但為何一對上他那灼熱的視線,便像是給什麼鎮住似的無法移開?
游少觀的視線與她四目相接,而後緩緩地、透著點紊亂的氣息下移至她豐潤微啟的朱唇上,便再也無法移開。
鳳語箋愣住,不是不明白他的意圖,胸口像是擂鼓一般地猛烈敲了起來……她不敢抬手觸碰自個兒的臉蛋,怕探進一片灼熱之中。
她明白此刻自己就如同被豹子盯住的獵物一般,一旦她向後退卻,依著他狩獵的本性,必會上前捕捉,她很明白的。而在這種情況下,她只能本能地將身子略微往後,想要逃開……
然而,在下一刻,她便被他的動作給頓住了……不是他的牽制,而是他瞬間覆上的唇……
那溫軟的碰觸讓兩人著實一愣,不知為何,應當是陌生彆扭的親匿,卻有著莫名熟悉,是因為他們早已習慣彼此的氣息嗎?
他微微離開她,望進她的深眸中,那兒像是有一汪湖水,水中映著他自己從不知道的柔情與眷戀,以及兩人相同的吃驚與牽扯不清的羈絆。
他感受到她不穩的氣息,那種意亂情迷似的迷惘。
他再度向前,更加深刻溫柔地吻住她,緩緩加深、緩緩探入。他的手指輕貼在她臉蛋上,直至兩人氣息相融。
鳳語箋腦中各種思緒交雜著,不明白自己為何沒有抗拒,甚至……還渴望著。她一面怨著自己的懦弱,一面深陷在他所編織的情網中,無法自拔。
他們之間,到底為什麼會演變到水火不容?又是如何進展成現下這讓她不知如何是好的尷尬場面?她心底有太多摸不清的思緒,而她最想知道的是他為何會這麼做?難道是他對她有了不一樣的感覺……
不、不可能,他怎會對她萌生情愫?他是男人,他只是渴求一個「女人」,不會是其他的理由……
游少觀的手停留在她的腰間,沒再向上探去,這是他強烈自制力的表現。他緩緩離開妻子的雙唇,望著她,揚起微摻著寵溺的淺笑,輕撫了撫她的臉蛋。
鳳語箋愣愣地回望他,像是尚未回魂似的。
她仍志忑著。本以為他會再有過度親匿的舉止,然而,游少觀像是從她的眼中見著了什麼似的,眉頭微微一皺,沒再像盯緊獵物般地鎖著她,且率先移去膠著的目光。
「我並非……」半晌,他又再度望向她,眼中有些欲解釋卻強壓下的急躁,伸手扶向她的頸後,嚥了下口水才又道:「並非是為了使自己處於上風。」他這些不同於平常的舉止,可不是單單為了招惹她……
鳳語箋著實一愣,被他這沒頭沒腦的話語弄得有些摸不著頭緒。
默默地看著他那堅定又像是被侮辱的眼神,半晌後才領悟出──
他的意思是……他之所以會有這些舉動,是因為喜、喜歡她?
「我從未有這樣的想法,從未認為你是為了壓制我的氣勢才……」
「胡說。」他瞪她,有些責備卻又包容的。「那為何在你眼中,我瞧見了指責和懷疑?」
「你……」她結巴了起來。「要是……要是有個女人毫無緣由地吻你,難道你不覺得可疑?」
「這例子不妥當,我是你的丈夫,不是個毫無關係的男人。且我可不是毫無緣由地吻你……」說著又湊到她頸肩留下一吻。
「丈夫又如何,就可以這樣隨便?」她不服地嘀咕著。
「嗯?」他揚眉,微訝的語氣中有著笑意。「難道這僅是我一廂情願,而不是咱倆情投意合?」
她啐了聲,用力推擠他,掙脫了他的懷抱。
「上哪兒?」
「煮飯!」
他低笑,因為她那嬌滴滴的怒火而感到愉悅。
「我……」她在門邊頓下腳步,略回頭,有些突兀地對他說道:「我確實不是鳳家的女兒。」
「嗯?」他望向她,沒有太大的驚訝,僅是微揚了下眉毛。
「他是我叔父,我父母親去世後,便被他收留。」
他沉下臉,點頭表示明白她所說的,還有藏於這個事實之後的其他事……或許包括了她寄人籬下所遇上的事,包括她為何懂得醫術,甚至……包括她願意告訴他這件事的原因。
他的妻子本就不是個心思難測的女子呀!之前之所以認為她難以猜透,只是因為他不願花心思在她身上吧?他只記著在他稍微放軟姿態時,她的不予理會,卻忘了──最初,那個無視於她的存在,那個否定她的人,是他……
母親說過,山下的男女,在婚前常常也是沒見過面的,任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不知道像這樣的夫妻是怎麼過日子的,但他開始認為,像他倆之間這樣的相處方式,那種不願意付出任何專注、任何心力,不願嘗試著瞭解對方、體諒對方,是不對的……
但幸好,一切都還不算晚,是吧?
「爹。」一顆小腦袋探了進來。
「什麼事?」他瞄了兒子一眼。
「不能下山啊?」
「外頭現下危險得很,誰都不知道下了山會不會被人跟著……」他突然頓住,看著蹲到他身前的兒子,大皺眉頭。「你這小子又在做啥?」
游鈁之端詳著父親大人的臉,笑得賊兮兮的。「爹,您今兒個看上去特別清爽有精神呢。」
游少觀眉頭仍皺著,他可不記得他兒子在半年前有膽子這般同他說話。「你跟你娘可真像。」
「這樣不好嗎?」
「生個女兒像你娘那般調皮搗蛋的,才可愛,至於你嘛,還是沉穩點吧。」
游鈁之歪了歪頭,又笑了。「爹,您想給我添個妹妹?」
游少觀白了他一眼,不太明白為何生出個這般多舌又好事的兒子,於是,他用起大伙慣說的那句趕人話。「去玩吧。」
游鈁之滿嘴油笑,一邊往外走,一邊回頭問道:「爹,你晚上想吃些啥?我幫您跟娘說去。」
「別去擾你娘,你給我練騎射去,箭法沒進步的話,小心我抽你鞭子。」
「是是是。」游鈁之好卑微地應道:「不過……」
「跟你老子說話還有『不過』?」
「等妹妹……或是弟弟出生之前,我看我都得黏著娘了,不然都沒人可以跟我玩啊。」一走還一邊高聲叨念著,好無奈的模樣。「而且我方才遠遠地,似乎看見娘的唇有些腫呢,孩兒得快去探視探視。」說完後趕緊加快了腳步離開,以防爹大義滅親呀!
「娘。」灶房門口,被爹趕走的苦命兒投奔娘親。
「這兒熱得很,別進來。」鳳語箋抹著汗,回頭道。
「娘,爹說請您做道菜……」
鳳語箋抽空瞧他,看他那一本正經的樣子,仍是皺了眉,覺得古怪。「你爹有得吃就要偷笑了,還點菜呢。」
「娘,您說過,這個家要以爹為重。」游鈁之一副十分受教的模樣。
「你這小子少拿我說過的話壓我。」她白了兒子一眼。
這的確是她一向所遵循的──她與游少觀之間的不合是一回事,兒子得尊敬父親又是一回事,這兩者不能混為一談。因此以前在兒子面前,她盡可能不讓他這個當家的失了面子……當然,前些日子除外。
「也沒啥特別的呀,不過就是韭菜餃子嘛。」游鈁之背著手,腳尖抵著地轉呀轉。
「誰教你這難看的舉止。」鳳語箋眉頭越皺越緊。
「好嘛,娘,今兒做韭菜餃子,明兒炒個有蔥白的菜……爹也愛吃豆腐,還有豬腎、羊肉、狗鞭之類……」
只見這孩子越說越得意,鳳語箋手上那把鍋鏟有些握不住、想要往兒子的頭上飛去,瞬間冷臉一擺。「你什麼不好學,去哪學這些不三不四的東西?」
瞧見娘也被他說得發火了,游鈁之趕緊腳底抹油,溜之大吉!
「不能下山玩了,這樣多無趣啊。」被爹娘嫌棄了的游鈁之一邊走,一邊碎念著。
他瞞著爹娘下山過幾次,爹受傷時娘無暇顧著他,於是他便溜下山,雖說只是在山腳邊繞了繞,看了些有趣的商家茶館後,就匆匆回來了,可山下的人實在有趣得緊呀!
不過他可是很小心的,一路上都隨時注意著是否有人尾隨,且他大都往訟卿國那兒去……那兒人較溫和,不像郁央國那樣,隨時像是要動刀動槍似的。
「日子怎麼打發呢?」他踢了踢半身高的草叢,找了個大石頭坐下,托著腮幫子發呆,習慣性地去扯掛在胸前那個半月形的墜子玩。
這東西是娘給他的,囑他不許離身。
「難道這裡面有啥秘笈之類的?練了以後可以去混江湖?」游鈁之端詳著這墜子,開始胡亂猜測。上上下下地將那墜子摸了一遍,妄想上頭會有什麼機關。
「或許……這本是一對的吧。」他看著墜子不甚平滑的一面,做出了另一種猜測。
唉,好無聊好無聊……這座山也沒啥客人會來,連傳說中什麼得道仙人,什麼上山採藥的神醫也沒見著……唉,好悶。
好想下山去啊……這幾日爹和娘不鬥嘴也不爭吵,看來再過一些時日,他們恐怕就要成為最恩愛的一對夫妻……說不定爹還會開始嫌他礙事呢!
唉,他竟然是被生出來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