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她明明只是回台灣探個親而已!
她環顧四周環境,這間診所很迷你,但麻雀雖然小,五臟俱全。
進門先是一個小小的候診區和掛號區,通過一個小走道,進來看病的診療區。稀奇的是,所有藥品都在有效期限以內,器械也維護得相當新,連消毒時間表都定期登錄在紀錄本上,有人很認真的在維護這間診昕。
是什麼樣的地方,會連個醫生都沒有就先把診所給蓋起來?
「這個故事是這樣的……」昨天把她帶到民宿的途中,村長搖頭晃腦講起古來。
事情要起源於隔壁的清泉村。原本清泉村和橘莊一樣,也是個山區的貧瘠小村,後來有位年輕貌美的女孩嫁給台北的一戶大富人家,那位英勇的夫婿出於愛屋及烏的心理,大手筆翻修,改善了清泉村民的生活,所以他們就有經費請到一位姓梁的醫生上山駐守。
這下子橘莊的人就有些不滿了。
「律師他們也有,醫生他們也有,有錢的女婿他們也有!所有的好事都是他們佔去了。」村長的語調充分表露了兩村之間的瑜亮情結。
看了看幫忙提行李的於老大,村長討好地加上一句:「還好會修車的人才在我們這裡。」
於老大只是挑了下嘴,「安可仰自己玩車也很厲害!」
「那不一樣,他是業餘的,你是只要機械電器到了你手上,都乖得像你生的,等級不同。」村長慨然說。
故事繼續。後來橘莊有個村民中了上億的樂透彩,在移民之前,也來個大手筆回饋鄉里,捐了一間診所給橘莊,也就是她現在待的這間了。
問題來了:有了廟,卻找不到和尚!因為根本沒有多少醫生願意跑到這種深山野嶺來開業。
最後找來找去,清泉村那位姓梁的醫生依然是唯一的選擇。
兩邊的村代表當然就這樣搶起人來了。
就在他們吵得準備各自派人出來打草谷之前,梁醫生自己提出一個折衷的建議——以後每個星期一到三她在清泉村看診,四、五來橘村上班,週末放假,只出急診。
反正兩村之間開個車不過十分鐘而已,走後山的捷徑也很快,於是大家都很滿意這樣的安排,直到梁醫生懷孕為止……
「梁醫生這麼年輕?」陸絲微訝。她還以為會來山區駐診的大多是退休的老醫生,沒想到對方是一位適育齡的女人。
「梁醫生才三十出頭。」村長回答。
粱醫生一懷了孕,清泉村便以「怎麼可以叫孕婦天天在山裡走來走去」為由,又將她留了下來,於是橘莊人也只能再度過著去隔壁村看病的日子。
最近梁醫生的產期近了,她想回台北的家待產,這下子兩個村莊眼看就要沒醫生了,偏偏就有個叫陸絲的瘟生自己送上門來。
「不行!我怎麼會坐在這裡呢?這真是太荒謬了。」她從櫃檯後憤然站起,準備衝出去找村長理論。
叮鈴鈴,玻璃門上的風鈴響了起來,最大的幫兇出現了!
「你來得正好,我有些話一定要跟你說!」陸絲凶巴巴地盤起粉臂。
於載陽全身汗淋淋的,白色T恤的胸口和背心都被熱汗浸出一大片倒V字形。他啟唇一笑,白亮的牙襯著古銅的膚色,不管看起來還是聞起來都充滿陽剛味。
「于先生,我……我有話跟你說。」她重複一次,語氣莫名其妙地虛弱很多。
「請。」於載陽挑了下眉。
該死!他挑眉的樣子也很好看。陸絲不會被帥哥或什麼絕世天才吸引,但是卻無法抗拒這種很陽剛的男人味——噢,她想起來她要說什麼了。
「我不能待在橘莊!」
「是嗎?」
「你不要陪著村長胡鬧了,趕快把我的車子修好。我還有我自己的生活要過,怎麼可能就這樣留在山上不走?」她盤手瞪他,試圖讓自己看起來很凶。
於載陽從沒看過有哪只白兔想偽裝成狼還成功的。
不,她不是白兔,她是鷺鷥。
鷺鷥是一種臨水而居的水鳥,身高腿長,一身潔白,細瘦優雅,而高挑優雅又愛穿白衣的她,不正是如此嗎?
第一次相見時,她的眼光從孩子的身上轉移到他身上,帶著點驚惶。所以他們去拖她的車時,他沒有試圖做太多攀談。
一般人面對與陌生人之間的沉默,都會覺得尷尬,陸絲卻寧可如此。於是他明白,這是一個不大喜歡和人打交道的女人!
直到聽她說她是一個醫生,他又意外了一下,因為醫生是個必須和很多人打交道的行業。
她的一切都是矛盾,明明拒人於千里之外,外貌上卻喜歡打扮。像現在,她僅施淡妝,長髮一半盤上去,一半垂下來,柔軟地捲在臉頰旁。
通常不喜歡和人打交道的人,在外貌上也會盡量地低調,不引起別人注意,她卻是相反。
於是,這只矛盾的鷺鷥引起了他的興趣。
他承認他很壞!當村長又用那招死纏爛打,打聽到她正在「無限期」休假時,他就決定配合。
讓這只鷺鷥多停留一陣子,似乎不是個太壞的主意。
「我和原廠聯絡過,這個車型的輪胎他們要另外叫貨,貨到之後再寄到橘莊來,差不多兩個星期。」於載陽微笑解釋。
「我不必非裝原廠輪胎不可,其他廠牌的輪胎不能暫時撐一下嗎?我只是要夠我開回台北而已!」
「然後讓你的車輪在高速公路上自己跑掉?這個責任我承擔不起。」
「好吧,那村子裡總有人有車吧?我願意付錢給載我到南投坐火車的人!」她用力瞪著這個「有車的人」。
「這牽涉到另外一個問題,你哪來的錢?」於載陽挑了下英武的眉。
「噢!」陸絲挫敗地呻吟一聲,走到旁邊用前額敲牆壁。
這就是不幸的根源!那天她翻了一下自己的皮包,發現她的現金只剩四百多塊,信用卡倒是有好幾張。
問題是,橘莊的陽春提款機沒有信用卡預借現金功能,當然就更不必指望有哪幾家店可以刷卡。
「那我請親友匯錢過來總可以吧?」她抬起頭,再接再厲。
「外國人不可以隨便在台灣開戶。」
「我是台灣公民!」
「身份證帶來了嗎?」
「唔……」她也入了美國籍,這次是拿美國護照入關的。「那我打電話找人來接我總行了吧?」
「好!」
「咦?」陸絲不禁側目。之前她提議要打電話找人來接她,村長還百般「善意的」阻撓,說打長途電話要先付錢,反正一切都是壓在她沒錢的這一點上。
她是誠實的人,診所裡雖然有電話,人家不讓她打,她也就沒有偷打。
「請。」於載陽朝櫃檯的話筒比了一下。
陸絲狐疑地看他一眼,這麼大方?
「……沒有撥號音。」難怪。
「可能平常沒什麼人在用,沒有繳電話費。我幫你通知村長一聲,他們把欠繳的電話費結清之後,過幾天應該就能復話了。」於載陽白牙一閃。
又是推回去給村長!陸絲磨牙。
「你們不覺得,把一個醫生丟在一間甚至沒有電話的診所實在、太、過、分、了?如果有人要掛號急診怎麼辦?」
「這是為什麼我們有手機的原因。」於載陽悠然晃晃手上的長方形物體。
「……」她自己的手機沒電,也沒帶充電器。
「這樣吧,你多開工幾天,我就說服村長先讓你預支一下薪水,再把手機租給你。」他火上加油。
「薪水?你是說,我在這裡看診賺到的診療費還不是我自己的?」
「當然不是。診所是村公所的產業,你只是臨時僱傭而已。」
「你、你……于先生,你們這是綁架!」
「怎麼會?你可以任意行動,沒有人關著你。」
真是……真是……他媽的!這跟關著她有什麼差別?
「那請問車子修好之後,你又不收信用卡,你打算讓我怎麼付費?預支更多薪水?」她咬牙道。
濃眉跳了一下,一個很男性的眼光將她從頭到尾打量一次。
「你休想!」陸絲面紅耳赤。
「我只是在想,我可以去清泉村的紀念品店借刷一下他們的信用卡機而已,你想到哪兒去了?」他的笑容像鯊魚。
「于先生……」陸絲深呼吸一下。
「小於。」
「什麼?」
「你可以像村長他們一樣叫我小於,或阿陽,或學陳家最小的女兒叫我『太陽』。」於載陽愉快地道。
「噢——」她怒吼一聲,飆回診療區去。
「小於,你已經到了,怎麼還站在這裡,沒有趕快給醫生看看?」村長推了門進來。
「你受傷了?」陸絲立刻停下腳步。
她的語氣讓於載陽笑了起來。「我不是鐵打的,我當然也會受傷。」
罪惡感迅速浮上她的雙眸。她只顧著和他抬槓,都忘了一般人進診所當然不會是來找醫生聊天的。
「你傷在哪裡?是怎麼受傷的?進來讓我看看!」
於載陽慢吞吞地走進診療區,陸絲把燈打開,換上白袍,聽診器等器械都取出來,回頭一看,他還站在那裡磨蹭。
陸絲腦中靈光一閃,「你不會是怕看醫生吧?」
黑眼迅速對回她臉龐。「當然不是!」
「好吧,快過來。」她指了指病患坐的那張椅子。
他的黑眸瞇了一瞇,終於慢吞吞拖著步子走到她面前。
如果他想以自己高大的體型對她帶來任何壓迫感,他顯然失敗了。從穿上白袍的那一刻,陸絲宛如切入專業模式,堅決,穩定,冷靜,完全沒有兩分鐘前氣到失去控制的樣子。
「你傷在哪裡?」她把他按進椅子裡,堅定地問。
「我們剛剛去檢查後山那個水塔的抽水馬達,結果有一片扇葉斷掉了,突然從小於的屁股上削過去,我趕快叫他來看醫生。」村長跟進來報告。
「謝謝!」她一臉公事公辦地咐咐傷患:「長褲脫下來,我看看。」
「……」於載陽防衛性地拉緊褲頭。
「村長,麻煩你離開一下。」陸絲歎了口氣,幫他清場。
「好好好,我走,你們兩個慢慢脫,慢慢脫!」村長笑呵呵地鑽出門。
「我介意的人不是他!」於載陽橫她一眼。
她不耐煩地道:「得了,我就不信你沒在女人面前脫過褲子!我是醫生,快脫下來!」
終於,他慢吞吞地解開褲頭,露出一雙精壯結實的腿,她的眼神絲毫不曾動搖。
「我看看。」陸絲檢查了一下右臀下緣的那一條血痕。「你運氣很好,傷勢不太嚴重,只有切入點比較深一點,我幫你縫兩針。」
「一定要縫嗎?」他傷口附近的肌肉突然繃緊。
「不縫也可以,不過好得比較慢,而且容易留下疤痕,還是縫好了。」她回頭準備麻醉藥的針劑。
「男人不怕留疤,我不要縫!」
她瞄他一眼。若說英勇的於載陽先生不怕看醫生,她絕對不相信!
「好吧,那先貼醫療膠帶固定。這陣子你動作最好放輕一點,不要拉扯到傷口,明天記得回來換藥!」她拿起針筒,改抽破傷風的針劑,食指彈了彈針筒,把空氣彈到頂端擠出去。「好了,轉過去。」
「不是說不用縫了嗎?」他一個大步跳得好遠!
陸絲差點笑出來。
「這是破傷風針!那個扇葉不知道有多髒,不打破傷風針怎麼可以?過來。」她努力板起臉,裝出公事公辦的表情。
「……」他掙扎的樣子實在是精采萬分。「你不是故意想報復我吧?」
「我像這種人嗎?」她誇張地說。好吧,她承認她是有點故意做大動作嚇他,不過破傷風針是真的該打的。「於載陽,想想那些小鬼頭,如果他們知道他們崇拜的偶像怕打針,以後他們生病就更有理由不來看醫生了,你難道不該以身作則嗎?」
「哼。」於載陽心不甘情不願地走過來。
「我發誓不會太痛的。待會兒你還要去哪裡?」她一如平時替害怕的小孩打針,利用說話轉移他的注意力。
「修車。」
針頭快而準地紮下去。「修誰的車?」
「王伯伯家的,他的卡車一直冒黑煙,可能是化油器有問題。」
針劑慢慢推進去。「很難修嗎?」
「也不會,化油器拔下來清一清就好了。」
酒精棉往針口一按,結束。「好了,自己按住!」她回頭去收拾器具。
這麼快就打完了?他只感覺被叮一下而已,這女人看來真的有點門道。
「不會痛吧?」她回頭瞄他一眼。
「……還好啦。」於載陽按著自己的手臂,不太情願地說。
陸絲輕聲低笑。
大小孩咕噥一聲。「我回去拿健保卡。」
「嗯。」她把針筒丟到醫療廢棄物專用的垃圾桶裡,用沾了酒精的棉布四周擦拭一下。
沒想到他竟然是她的第一個病人,她實在是太以德報怨了。陸絲聖潔地想。
「換個場合,我們再來討論我為女人脫褲子的事,希望到時候我的表現會比現在讓你滿意。」
他就是一定要講贏就是了!陸絲火大。
噗!一團酒精棉砸在走道牆上。
那個宵小之輩,像偷吃了糖似的,愉快地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