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才會對她笑嗎?因為他終於找到一個能理解他的女人,並且還能與他攜手合作,一起追逐夢想。
因為他們都是醫生,當然最能瞭解彼此的苦與樂,辛酸與喜悅……
「戴醒仁,你也是這麼想的嗎?」莫傳雅喃喃低問,眸光鎖住剛出爐的雜誌封面。
封面上,是他帥氣地走出機場大廳的英姿,身後跟著朱湘琳,巧笑嫣然。
唯恐天下不亂的八卦記者,用一枝生花妙筆,發揮豐富的想像力,將他們倆寫成一對志同道合的鴛鴦,只可惜愛情路上命運多舛,遇到她這位不肯放手的元配阻撓。
明明情愛已死,為何不離婚?
記者與朱湘琳有同樣的疑問,並自以為是地下註解,以為是他們莫家經不起離婚的醜聞,堅持不讓入贅的女婿重獲自由。
這下,她成了棒打鴛鴦的壞女人了。
莫傳雅自嘲地抿唇,強逼自己平心靜氣,繼續閱讀內文。
看得出來,這個記者是同情戴醒仁的,花了許多篇幅描述他的豐功偉業,盛讚他是一個多麼了不起的醫生,精妙的醫術挽救風燭殘年的莫老奶奶一命,並且引用朱湘琳的話,說他開刀的手法可比藝術。
由於他是如此優秀的醫生,是台灣不可多得的人才,實在該列入保育類國寶動物,加以珍寵,不該遭某個高傲的女人肆意玩弄。
記者還訪問了幾個不肯具名的醫院同仁,神秘兮兮地指出,其實他跟她的婚姻早就完蛋了,即使他回到台灣,夫婦倆也都盡量避開彼此,毫無復合的打算。
何況,朱湘琳的條件不見得比莫家大小姐差,朱家是醫生世家,在紐約也開了一問私人醫院,莫家能給他的支援,朱家一樣能給。
與其繼續做一對怨偶,不如早點離婚了乾脆——這是記者文末的結論,也算是給他一個良心建議。
好多事的記者,現代人都這麼喜歡管人家的家務事嗎?這算是某種變態的偷窺欲嗎?
但他們的婚姻,輪不到外人來指點!
莫傳雅冷哼,擲開雜誌,霍然起身,在辦公室內來回踱步。
她很煩、很焦躁,自從分居的丈夫回到台灣後,她好不容易平靜的心湖又起了波瀾,一開始,她告訴自己,是因為外婆的病令自己擔憂,但當外婆手術成功後,她依然心神不寧,她便知道,她是在對自己說謊。
她在乎他,很在乎很在乎,原以為經過五年,她曾經熾熱的心已逐漸冷卻,但只是透過電視螢幕的第一眼,愛火又復燃。
原來她的愛,還未燒成灰燼,原來還苟延殘喘著,只需要一絲絲風的吹拂,又灼灼如昔。
她快瘋了,不知如何是好,若是從前,她也許可以很厚顏地裝作無辜,向他撒嬌,挑逗他,戲弄他,喚回他對自己的愛,但現在的她做不到。
她發過誓,不會再主動追求他了,因為她雖然很愛他,一顆心卻仍是受了傷,傷口偶爾仍會隱隱作痛。
這回,她不會再主動靠近他了,絕對不會。
而且,就算她厚著臉皮主動靠近又如何?他身邊,已經有另一個女人了,一個各方面條件都不輸給她的女人,她可以給他的,那女人同樣能給,何況,他們都是醫生,有共同的理想。
不要以為短暫的分離沒關係,誰知道他會去幾年?或許他再回來時已經物是人非,或許你們將永遠地錯過,你能夠忍受那種情形發生嗎?
腦海裡,悠悠響起了好友對她的勸告,當時的她不肯聽。
所以,已經物是人非了嗎?她與他,真的必須錯過嗎?
你好好想想,真的可以放子讓他走嗎?
「我可以的,我可以……」她啞聲呢喃,不顧遺憾的浪潮在心海翻滾,即便嗓音都因傷痛而破碎了,仍是固執。「我真的可以……」
對,她可以的,她沒有後悔,當初放逐他去美國追求理想,她不後侮……
電話鈴聲驀地響起,驚醒莫傳雅迷濛的神思。她按下內線通話鍵,傳來秘書清晰的嗓音。
「董事長,開會時間到了。」
她深呼吸,指尖使勁掐進掌心肉裡,以痛楚取代橫梗胸臆的苦楚。
她在哪兒?
整個白天,戴醒仁在醫院裡來回穿梭,就是遇不到莫傳雅,不是她在忙,就是他被某個醫生拉去會診,討論病例,就連他去病房探望莫家老奶奶,跟老人家聊了將近半小時,還是未能如願見到她。
他懷疑她有意躲著他,卻也因此更堅定非見到她不可的決心。日落時分,他再次來到她辦公室敲門,她的秘書說她正在開會。
他等不及了,索性直接到會議室攔人,結果沒等到她,反倒聽見院長跟幾個科主任抱怨。
「那丫頭今天是怎麼了?吃了炸藥嗎?」院長的口氣相當不滿,顯然積蘊了一肚子怨氣。「她也不想想,我可是看在她媽跟她外婆分上,才讓著她的,否則憑她一個年輕女人家,懂得什麼醫院的實務?」
「不過董事長今天也真奇怪,居然連副院長也罵,她不是一向最敬重副院長嗎?」某個科主任接口,語氣有點幸災樂禍的。「剛剛你們有看到嗎?熊教授整張臉幾乎都脹成豬肝色呢!」
幾個科主任聽了,哈哈大笑,只有院長笑不出來,仍處於被羞辱的餘怒中。
戴醒仁聽他們對話,約莫猜出是莫傳雅心情不好,在會議上飆了所有人一頓,把院長跟副院長兩個派系都得罪了。
「我管她怎麼對付熊建明?」院長忿忿然。「反正她膽敢惹到我,我一定要讓她好看!」
「院長想怎麼做?」
「我打電話給她媽,看是要留她,還是留我!」
哇,事情鬧大了。
大夥兒面面相覷,雖說院長平日一向就看不慣董事長跟副院長走得近,但也從來不曾公然撕破臉,這回可真是鐵了心了。
怎麼會弄成這樣的?
戴醒仁旁聽這一切,劍眉不禁收攏。他的妻子不該是如此不懂得收斂脾氣的人,她以前還教訓過他不會做人,怎麼今日她自己竟在會議上無故發飆?
她以一介年輕女流的身份,在最講資歷輩分的醫院擔任董事長,已經夠令人側目了,他相信私下一定有許多人不服氣,不願她插手干預醫院的行政事務,她若是聰明,就該小心應對這些自恃名望的醫界大老,不該惹惱他們。
「醒仁,你怎麼會在這裡?」院長發現他,驚訝地揚嗓,眼神瞬間冰凝。
院長大概以為他會去向她告狀吧?
戴醒仁迅速在腦海玩味情勢,與其讓院長怨氣更深,鬧到醫院前董事長面前,在院內翻起驚濤駭浪,不如在此由他當個和事佬,看能不能將事情壓下。
「院長,不好意思,剛才你們說的話我都聽見了,我覺得很抱歉。」
「你說什麼?」院長驚駭地瞪大眼。「你說你覺得抱歉?」
「是。」他溫聲陪笑。「聽起來是傳雅一時脾氣太沖,得罪了院長,我想她應該不是有意的,請你別跟她計較好嗎?」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要代替你老婆,向我道歉?」院長依然一副不敢相信的神態。
「是。」他微微鞠躬。「對不起。」
天哪!這下不只院長感到震驚,其他幾個科主任也都瞠目結舌,他們都是這家醫院的資深醫生,都認識當年的他,知道他當時有多麼桀騖不馴、我行我素,連得罪立法院副院長都不肯低頭,如今競自願擔起不是自己犯的過錯,向別人道歉?
「醒仁,你……」院長嗓音因困惑而嘶啞。「好像變了。」
戴醒仁淡淡一笑。他承認自己的確有某些地方改變了,經過五年歲月,誰能完全不變?
「你是真心向我道歉?」院長又確認。
「是。」他低聲應,正欲再次低頭,一道清銳的聲嗓倏地進落。
「你做什麼?!」
他回過頭,迎向莫傳雅蒼白的容顏,她瞠瞪著他,僵直凜冽的身姿宛如備戰的女武神。
他看出她眼裡的鬥意,知道她不可能當面對院長道歉,為免事態更嚴重,只好暫且將她拉離現場。
兩人來到醫院屋頂,在暮色霞影裡,彼此相望。
時光膠凝,在這一刻彷彿靜止,直過了許久、許久,才又開始前進,一分一寸,刻著有情人的相思。
「你剛剛……在做什麼?」她顫聲質問。
「你看不出來嗎?」他苦笑。「我在道歉。」
「為什麼要道歉?得罪他們的人又不是你,是我!」
「所以你會向他們道歉嗎?」
「我為什麼要道歉?我不道歉!」她激烈地嗆,明眸熊熊焚燒怒焰。
「既然這樣,我來道歉。」他早料到她的答案,回凝她的眼神,融著似水的溫情。
她卻看不到那溫情,看到的只有他對人折腰的身影,那影子,猶如惡魔的詛咒,深深地烙在她眼底。
「你瘋啦?你不知道那些人背後都笑你嗎?說你是靠裙帶關係,說你——」她郁惱地咬回偶然聽來的侮辱性言語。「為什麼你要對他們低頭?這樣他們只會更瞧不起你!」
她好氣好氣,為他激動,可他卻一派平和,完全不將別人的褒貶放在心底。
「以前我可能會在意被人瞧不起,現在不會了。」他從容淺笑。「我是什麼樣的人,自己很清楚,沒有人可以貶低我。」
她震住,怔仲地望他。
他變了,以前的他有稜有角,銳氣逼人,現在的他卻似乎圓融了許多,以前的他不愛笑,也不屑笑,現在,他學會了。
「是因為……她嗎?」她啞聲問,心口凝冰,身子陣陣寒顫。
「誰?」他聽不懂。
她慘然一笑,忽然覺得自己好傻、好淒涼。
「傳雅?」他震撼地看她的表情,胸口擰疼。
「你不需要那麼做。」她凝睇他,眼神空洞。「我來……我道歉就是了,你不要向任何人低頭,不必那樣。」
他是她的丈夫,是她最愛的男人,在她心裡,他是頂天立地的男人,永遠的第一,不該屈膝於任何人之下。
「傳雅,你怎麼了?」戴醒仁不明白她內心的苦澀,擔憂地追問。
她漠然望向他,他一震,驀地發現她似乎瘦了,瘦的不是身形,不是臉頰,而是她的唇,那原該豐滿紅潤的唇,瘦了,不再像從前時時噙著笑。
她不笑了,為什麼?
「傳雅……」他想問,想上前擁抱她,想憐愛地撫摸那瘦削的唇,問她為何不能含笑,但他不敢僭越,她的眼神太冰冷,姿態太疏離,他與她之間,隔著五年的時間河。
「總之你不要道歉,我會道歉。」再次叮嚀過後,她飄然旋身,倩影如遊魂,足不沾塵。
他焦灼地跟上。「你要去哪裡?」
「你不要跟來。」她揚聲阻止。
「傳雅——」
「不要跟來!」
他還是跟上了,偷偷地、遠遠地,尾隨在她身後。
即便她恨著他,不想見到他,他也要看看她,五年不見了,他要好好看她,將她的身姿形影,深深地烙在心版。
因為他不確定自己還能賴在她週遭多久,所以更要珍惜每分每秒。
戴醒仁跟著莫傳雅,她輕飄飄地走在前頭,他溫沉沉地走在她身後,他記得她以前走路時喜歡左顧右盼,他常責備她不專心,她卻說那是記者的本能。
身為記者,當然要對這世界的形形色色保持興趣啊!
而她現在,不是記者了,連帶也失去好奇心了嗎?為何她走路時不再張望,筆直地走自己的路,近乎冷漠?
他不喜歡她這樣的冷漠……不,不該說不喜歡,而是心疼。
她不再是五年前那個甜美浪漫的女孩了,她以前多愛笑,如今眉宇間卻總是若有所憂。
是他害的嗎?
因為他害她失去孩子,對愛情絕望,所以她不再輕易笑了?
都是他的錯嗎?
這一刻,戴醒仁好恨自己。他知道自己重重傷了自己的妻,但總以為經過歲月療治,她會痊癒的,但似乎那傷口,仍未結痂。
我希望他有你的眼睛,你的鼻子,可一定要比你愛笑,我希望他活得快樂,不要他受一點點苦。
這些年來,她曾說過的話,總在午夜夢迴之際,一遍遍地在他腦海迴響,他能夠感受到她對寶寶濃濃的母愛。
就算你忙著工作,至少有寶寶可以陪我,我就不會覺得寂寞。
原來跟他在一起,她仍然覺得寂寞,因為他這個做丈夫的,在她最需要的時候,總是不在身邊。
他對不起她……
「對不起,傳雅,我真的很抱歉。」戴醒仁對著愛妻的背影,懊悔地呢喃,除了道歉,他想不到任何能跟她說的話,就連這句道歉,也找不到機會當面說。
他該怎麼辦?
下午去探望外婆時,他曾誠懇地對老人家求教,他說自己錯了,沒有確實擔起一個做丈夫的責任,他沒有把自己的妻擺在第一位。
老奶奶卻語重心長地對他說:「我想傳雅並不是要求你把她擺在第一位。」
那她求什麼?
外婆說,那該是他自己去尋覓的答案,但對於愛情,他實在太笨拙了,從以前到現在,只有這點毫無長進。
一念及此,戴醒仁苦澀地扯唇,他望著妻子的背影,她正轉進一條巷子,然後,像是被什麼聲音驚動了,凝定步履。
他看著她蹲下身,俯視一方擱在行道樹下的小紙箱。
那是什麼?
他奇怪地張望,卻看不見,直到莫傳雅將手伸進紙箱,小心翼翼地抱出一個喵喵叫的小東西,他才恍然大悟。
原來是只初生的小貓。
「你怎麼了?怎麼會一個人在這裡?你媽媽呢?」他聽見她輕聲問。
他不覺緩緩走近她,看她憐惜地撫摸瘦弱的小貓,磨蹭小貓圓圓的小鼻頭。
這種野生的小貓,身上說不定有病,她不該太靠近。他想阻止她,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是媽媽不要你嗎?」她稍稍舉高小貓,直視貓咪神秘的眼瞳。「那姊姊帶你回家,好不好?」說著,她又要磨蹭小貓。
「不要那樣!」他終於忍不住揚聲。
她怔住,好片刻,才慢慢回過眸,一見是他,大驚。「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一直跟著你。」他苦笑,從她手上接過小貓,放回紙箱裡。
「你做什麼?」她瞪著他的舉動。
「你不要碰它,它身上可能有病。」他溫聲解釋。
「它才剛出生,怎麼會有病?」她想搶回小貓。「給我,我要帶它回家。」
「傳雅——」
「給我!」
她看他的表情,就好像他是某個從她身邊搶走孩子的大壞蛋。
戴醒仁澀澀地尋思。就某方面來說,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壞,當初的確也是他簽了那份流產手術同意書。
「我會把小貓給你,但我們先帶它去獸醫院檢查好嗎?」他試著與她交涉。
「獸醫院?」她顰眉。
「就算它身上沒病,也可以先打預防針。」他柔聲哄她,堅持由自己抱著紙箱。
「你是醫生,每天接觸的病人還少嗎?幹麼這麼緊張兮兮的?」她沒好氣。
「我可以接觸,但你不能。」
「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你冒險。」他說得坦白。
莫傳雅愣住,忽地領悟他對自己的一番好意,冰封的心城瞬間融化一角。
「走吧。」
於是,兩人來到附近一家獸醫院,熱心的醫生檢查過後,告訴他們小貓健康情況不太好,雖然沒什麼大病,但身子很虛弱,最好能留在院裡觀察幾天。
「等它情況恢復得差不多,你們再來接它回去吧!」
莫傳雅向醫生道謝,又眷戀地逗了小貓好片刻,才依依不捨地離開獸醫院。
他說要送她回去,這回她沒有拒絕,由他跟在自己身邊,兩人相偕走在紅磚道上,都放慢了腳步,有默契地延長難得相聚的時刻。
戴醒仁笑望她變得輕快許多的倩影。「你好像很喜歡貓?」他記得他們新婚時,有一次她也是在路上發現小貓,結果反被母貓抓了一下。
「嗯,很久以前,我家也養過貓。」她低聲回應,怔忡地凝視自己的手指,彷彿也想起了與他同一個回憶。
然後,她揚起眸,望向他。「那時候,你也是說小貓可能有病。」
「你想起來了?」他驚喜。
「嗯。」
兩人眼神交會,一時都有些震動,雖然他們之間隔著五年的藩籬,但依然擁有共同的回憶。
她首先別過頭,極力平撫過分急促的心韻。「為什麼那隻小貓的媽媽不要它呢?我以為貓媽媽跟人一樣,都捨不得丟下自己的孩子。」
他聽了,臉色頓時刷白,遲疑許久,才困難地自喉間逼出嗓音。「傳雅,你還……你是不是還想著寶寶?」那個無緣出生在這世界上的寶寶。
她沒回答,可他清楚地看見她美麗的眼,浮現哀愁,他用力掐握掌心。
「就算我想又怎麼樣?」她總算揚嗓,說的卻是令他心痛的言語。「以我這樣的身體,本來懷孕就比較危險,再加上又流產過一次,也不曉得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再做媽媽——」
「你當然可以!」他激動地打斷她,湛眸炯炯,堅定地圈鎖她。「你聽著,傳雅,只要你懷孕了,我一定盡我全部的力量,保證能讓你順利生下胎兒,讓孩子健健康康地長大。」
她震撼地望他。「這是一個……心血管外科醫生的保證嗎?」
「是。」他點頭。「你相信我,我一定能保全你的心臟跟胎兒,不會讓你們任何一個有危險。」
她相信,當然相信,做為醫生,她相信他是很優秀很出色的,只要他用心,什麼都辦得到。
但她並不是他的病人,她也不想當他的病人。
莫傳雅用力咬唇。「即使那孩子不是你的也一樣嗎?」
「什麼?」他愣住。
她瞪他,一字一句地自唇間吐落。「就算我肚子裡的寶寶,不是你的,你也一樣會保護我們嗎?」
戴醒仁聞言,胸口倏地縮緊,腦海思緒紛紛,一團混亂。
他從沒想過,她可能懷上別的男人的孩子,沒錯,他是想過如果她另有所愛,如果另一個男人能給她他給不起的幸福,他願意誠心祝福,但這念頭從來都是一閃而逝,未曾具體成形。
如果她真的跟別的男人談戀愛呢?如果她另嫁他人,懷了別人的寶寶呢?
他該怎麼辦?
「我會……」他悵然凝望她,努力從緊窒的胸臆尋出呼吸的空隙。「我一樣會保護你們。」
不管她嫁給誰,心屬於誰,他永遠會守護她。
「這是我的承諾,你可以相信我。」
可她卻冷笑,神態不屑,又似受了傷。「我才不要一個醫生的承諾!」
「為什麼?」他焦急地問。「你不相信我嗎?」
她不解釋,瞪了他好一會兒,他看不懂她眼底的情緒。
「你什麼時候回美國?」她突如其來地問。
「誰說我要回美國?」他慎重強調。「我不回去了。」
「為什麼?」她愕然。「你在美國不是過得很好嗎?那邊的醫院會放你走嗎?」
當然不想放,但他堅決要走,又有誰能留?
戴醒仁淡淡地扯唇。「我說過了,像我這樣的醫生,哪家醫院會不想要我?但我只想留在這裡。」留在她身邊。
她聽出他弦外之音,不敢相信地問:「你……真的夠了嗎?」
「什麼夠不夠?」他不解。
「如果不是外婆生病,請你回來開刀,你也不會回來台灣,對不對?」她語鋒犀利,似怨非怨。「你不想再回美國跟那些高明的醫生教授們交流嗎?不想再到落後國家行醫嗎?朱湘琳說你們有共同的理想,你不用跟她一起去實現嗎?」
他為何要跟別的女人一起實現理想?
戴醒仁蹙眉。「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湘琳跟我只是好朋友。」
「什麼時候你懂得跟異性做朋友了?」她嘲諷。
「你是笑我,連同性朋友都不懂得怎麼交往是嗎?」他苦笑,坦然接受她的嘲弄。「我跟以前不一樣了,傳雅,到美國以後,我多多少少也交了幾個朋友,雖然我還是不擅長交際,但他們都很體諒我,我們在專業上相互切磋,私底下他們也會邀我一起去吃飯或打球,說不上是知心的至交,但至少是朋友。至於湘琳,我們是在南美認識的,當時只有我們兩個華人醫生,自然會走得近,她很健談,很好相處。」
很健談,很好相處?
這就是他對朱湘琳的評語,只有這樣?莫傳雅狐疑地瞪著眼前的男人,他神情坦蕩,看不出與那位女醫生有何曖昧之情,或者,是他自己遲鈍到不解風情。
無論如何,這都表示他們之間的關係不像她之前所想的那般親密,他們不是情人,只是朋友。
而且他不回美國了,他要留在台灣,留在「和恩醫院」,留在天天可以與她相見的地方。
他要留在她身邊……
莫傳雅不爭氣地察覺自己心窩似乎變暖了,流過一束酸甜交雜的滋味。她想哭,喉間莫名梗著,可又想笑,粉唇幾乎要淺淺地彎起,但她都忍住了。
她不哭也不笑,尤其不能在他面前,她要懲罰他,懲罰他不懂她微妙的心。
「不過比起我來,任何人應該都算很好相處吧?」他補上一句自嘲,嘴角牽起近乎幽默的弧度。
她望著那清淡的笑弧,一腔難解的酸甜瞬間消融。「你怎麼可以……變成這樣?」
「怎樣?」他訝然迎視她。
「怎麼可以動不動就笑?」她憤慨。
他怔住,半晌,才沙啞地揚嗓。「這不是你教我的嗎?你說這世界上值得笑的事,遠比我想像的多上許多。」
「所以你就對誰都笑嗎?」她好氣,莫名的怒焰在胸口焚燒。「對記者也笑,對那個盛氣凌人的院長也笑?」最可惡的是,他對別的女人笑!
戴醒仁啞然,是因為她變得古怪嗎?還是他愈來愈不懂得女人?為何他完全不明白她因何發怒?
「你不希望我笑,我就不笑了。」他只好這樣安撫她,其實有很多時候,他笑得也不真心,不笑也好。
「什麼嘛。」莫傳雅輕哼,不滿地嗔睨他。瞧他的反應,好似她是個無理取鬧的女人,雖然她的確是。
她悄悄咬牙,粉頰窘熱。
他不知道她正尷尬,一心一意想哄她。「傳雅,我可以留在『和恩』嗎?其實我今天找你,就是想跟你商量這件事。」
她默然不語。
他以為她不同意,急了。「我知道我不是個好丈夫,總是放你孤單一個人,讓你獨自面對寂寞,你的確有理由恨我,但是——」
「你說我恨你?」她忽地打斷他。
他呆了呆。「難道不是嗎?」
她不回答,死命咬著唇,望向他的眸忽明忽滅,閃爍著奇異的神采。
「至少你怨我,對吧?」他自作主張地下結論。「沒關係,我可以理解,事實上,我一直想當面跟你道歉,對不起,傳雅。」
他終於說出來了,終於能親口向她道歉了,她的反應會是什麼?她願意原諒他嗎?
戴醒仁忐忑不安地等著,像倒懸在十字架上的犯人,等候最終審判。
「除了道歉,你沒有別的話想說嗎?」她不說原不原諒,只問他這句。
他慌了,恨自己駑鈍,不懂她話中涵義。她這意思是不想聽他道歉嗎?可除了道歉,他還能說什麼?
「關於寶寶的事,我很抱歉——」
「不要說了!」她冷列地嗆。「我不想聽。」
那你想聽什麼?
他驚疑不定地望她,她看透他的思緒,微妙地揚唇。
「你果然還是笨蛋,戴醒仁。」
她說他笨?他皺眉,期盼她給自己一個合理的解釋。
她卻壞心地不肯點破,逕自甩了甩髮,用一副傲然的姿態面對他。「你想留在『和恩』就留吧!你說得對,你的確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醫院需要你。」
那她呢?她需要他嗎?他惆悵地蹙眉。
她依然不肯給他答案,忽地笑了,笑聲清脆如鈴,在他心口搖蕩,笑裡藏著某種他無法領會的嘲譫。
她盈盈轉身,拋下茫然失措的他,踏向迷離夜色,街燈映亮她的姿影,在他眼裡,形成一幅最令人神魂顛倒的景致。
她在他目送下遠離,直到她確定他聽不見,才悄悄對自己低語:「你還是不會戀愛,跟以前一樣笨。」
她仰頭凝月,含笑的櫻唇勾著幾分嗔,幾分怨,還有一分難以言喻的精靈調皮——
「可是這次,我不會再教你了,你要自己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