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此刻正斜斜倚坐在庭院的一架紫籐下,握著書卷看得目不轉睛。在他身旁几案上擺著一盞清茶,散出裊裊白煙。透過煙霧望去,莫非一雙狹長的眸子微微垂落,俊雅的面容上帶著幾分笑意,似乎是對書上內容極為讚歎,也似乎是對將要發生的對話極有興趣。
蘭清漓獨自走到紫籐架下,俯身行禮,道:「小生蘭清漓,拜見王爺。」
「唔,起來吧。」過了片刻,莫非才放下手中書冊,懶懶看了蘭清漓一眼,取過案上清茶徐徐飲入。
春初時刻,滿架紫籐花雖然還未結苞開花,但那根根籐條柔軟而青嫩,綻著小小葉片,將清晨的日光分隔成一束一束,投到蘭清漓面上衣上明暗交錯,使得他面容更加淨白如玉、身形也更加清瘦羸弱。
蘭清漓並沒依言起身,只是抬頭望向莫非,道:「王爺,敢問為何要將水墨閣查封?若小生有得罪之處,還請王爺賜教。」
莫非淡淡一笑,挑眉道:「清漓呵,難道李寒並未將那紙公文予你看嗎?我記得公文上可是寫得清清楚楚,水墨閣並不是因我而查封,而是因經營贗品被封吧!」
蘭清漓一咬唇,道:「王爺,上京城中書肆何止千家,有哪一家不曾經營贗品?王爺以此為由查封水墨閣,清漓不服!」
莫非聞言一陣輕笑,有趣地瞧著蘭清漓面容,道:「官家權勢所在,想封便封。你再不服,又有何法?」
說了許久,終於說到重點。
官家權勢,廣漫如天!
你若無權,不過是地上野草,任人踐踏!
蘭清漓眼底眸光一黯,無奈道:「王爺,清漓生來卑微,實不配享用那榮華富貴。還請王爺開恩,將水墨閣還予清漓。」
他心繫水墨閣,這番言辭已極其卑微,面上也微微現出求懇之態。對於蘭清漓來說,已是退避到了極致。
莫非看在眼裡卻並不動容,反而懶懶起身,向他走近數步低頭笑道:「清漓呵,並非本王逼你。只是這世間法則便如此,你無權無勢,那就得任人宰割!」
莫非的氣息在蘭清漓頭頂拂下,帶來幽幽茶香。蘭清漓只覺額前髮絲一根根敏感到了極點,可以聽出莫非語中的所有惡意與嘲弄。可是,他跪在地上,卻是半點方法也沒有。
為什麼,莫非一定要逼他去做官?
難道,水墨閣最終只有棄捨一途嗎?
閉了閉眼,蘭清漓低頭靜靜道:「是,清漓明白。」
「明白?你明白什麼了?」莫非挑高雙眉,盯視他有些輕顫的眼睫。那細細兩排睫毛呈扇形排開,在陽光下如同蝶翅一般,纖細輕敏。而蝶翅之下,就是水晶般清澈的兩粒眸子。
這麼一雙眼,卻生在了少年身上,真是可惜呵!再一次的,莫非在心底暗歎。
「清漓明白,上京並非清漓能留之處。」慢慢抬起頭,迎著莫非視線,蘭清漓一字字道。
他的語氣沉靜到了極點,聽不出半分懼怕與惋惜。竟是寧願離開上京、放棄水墨閣,也不願遵從莫非,入大理寺為官!
莫非只覺心頭火起,猛地探手抓住他的肩頭使力提起,盯住他雙眼道:「怎麼,你竟敢如此藐視本王嗎?」
他好言勸他、威言逼他,竟只換得他遠走一途!
那他這個堂堂明夜王豈非太窩囊了?
竟然,連個文弱書生都降不服!
蘭清漓肩頭劇痛,那骨頭似要被他雙掌捏碎一般,強忍著痛意啞聲道:「清漓不敢,只是斷不能入朝為官。」
「到底為什麼?人人都是求之不得,你卻偏偏視如蛇蠍?說實話!如若不然,本王立即取了你性命!」瞧見蘭清漓面色發白,莫非手上勁力非但不減,反而更惡意加重了一分,滿意地看著他眼底慢慢滲出痛苦來。
蘭清漓的臉與莫非已近在咫尺,幾乎鼻息相聞,偏生又無法避開,苦忍半晌後,終於慘然笑道:「王爺,清漓若是入朝為官,不但自身性命不保,恐怕連王爺……都會受清漓拖累。」
莫非雙眉一挑,不甚明瞭,「你說什麼?」
入朝為官便會性命不保?還會拖累他?這句實話,也太過可笑了吧!
蘭清漓苦笑,緩緩伸手拉開自己頸間的些許衣領,平靜解釋:「王爺息怒,清漓不能入朝為官,只因身為女子而已。」
蘭清漓,是女子。
這麼一個才華出眾的少年,竟是女子!
莫非怔住,手上的勁力不由漸漸鬆下,盯著蘭清漓目不轉睛。
淡青色衣領下露出的一截白皙肌膚,光滑又平整、沒有喉結!實實在在說明了,蘭清漓確是女兒身無疑!
看了不知多久,莫非將握在蘭清漓肩上的一隻手掌鬆開,轉而向她頭頂探去。
目標,是束住蘭清漓一頭烏黑髮絲的碧玉簪。
手指輕勾,玉簪抽出。
墨黑長髮散開,在陽光下泛出整片柔和光澤,然後絲絲縷縷落下,披瀉到蘭清漓肩頭。有幾縷被晨風一吹,便弱不勝力地漾到了她身前,與她白皙的臉容形成鮮明又生動的對比。
如此悠長黑髮,如此清麗容顏,不是女子,又是什麼?
莫非盯著蘭清漓一下子柔弱清秀到不可思議的面容,心頭一陣可笑。
這樣的一個蘭清漓,他怎會看不出是女子裝扮?
那清澈透亮的眼、那纖細柔弱的身形,還有那墨黑髮絲與白膩肌膚,到底有哪一點是少年模樣了?
望著面容沉靜的蘭清漓,莫非唇角一勾,忽地慢慢笑開,低聲道:「原來如此。」
因為是女子,所以她不能入朝為官。也因為是女子,所以她處處退讓,唯恐禍及己身。
這個冷靜又聰慧的女子,真可要讓他另眼相看了!
平生第一次,冷酷無情的明夜王心底,漾起了絲絲漣漪。
蘭清漓垂下眼,望著自己胸前一縷髮絲,道:「清漓隱瞞身份,實屬無奈,若王爺不怪,還請放開清漓。」
直到現在,她的左肩還握在他的手掌下,傳來陣陣疼痛與熱力。
莫非似是剛剛才注意到,一笑之下,慢慢放鬆手掌。
蘭清漓吸了口氣,向後退了兩步。
這時距離拉開,使得莫非可以更加完整地打量蘭清漓。只見她身上還是慣穿的那襲淡青色書生袍,可此時合著滿頭披瀉的長髮,卻一掃少年人的文雅,女子體態畢露!
那寬鬆的袍服非但不能遮掩她的身形,在晨風中一吹,反而更顯出她身形纖秀、腰肢細弱。悠長衣帶拂動間,竟是如一枝臨波清蓮徐徐綻開。
莫非的面容微微帶笑,可目中神色卻驟然一深,隨後又似乎有灼亮鋒芒閃過,快若流星。
似乎感覺到此時披頭散髮甚是不妥,蘭清漓微微擰住眉,低著頭輕聲道:「王爺, 可否將束髮玉簪還給清漓? 」
她不敢抬頭,因為此刻莫非的目光太深太亮,簡直讓她膽戰心驚。
以女子的敏銳天性看來,那分明是一種優雅猛獸見到可口獵物時的光芒!
莫非垂眼,向自己手中的玉簪瞧去。只見玉簪式樣簡潔,簪身用青碧玉石雕琢而成,頂端一朵小小流雲,甚是秀麗可愛。雖然玉石並不上佳,但雕琢得很是精緻。
清秀,而不張揚,正如其主人一般。
莫非原本已抬起手,要把玉簪遞向蘭清漓,可遞到一半心底忽地有些不捨,便微微一笑,又收回手來。
「王爺……」蘭清漓探出的手接了個空,不由訝然瞧向莫非。
莫非卻笑著將自己發上一根紫玉簪拔了下來,遞向蘭清漓手心,道:「你的玉簪不錯,我便與你換了吧。」
掌心一涼,待要縮手已是不及。蘭清漓瞧著自己手中那根精緻華美的紫玉簪,不由大是疑惑。
堂堂明夜王身上所戴飾物自然不同凡響,這根紫玉簪質地華美,簪頂一粒明珠渾圓潤澤,一看便知名貴異常。
而她那根碧玉簪不過是尋常店舖中買來,才一兩銀子而已,莫非卻拿這價值不菲的紫玉簪與他交換?
他……還想怎樣?
瞧著蘭清漓猶疑中就要把紫玉簪遞回,莫非淡淡一笑,道:「你若想披頭散髮回水墨閣,本王也不勉強。」
蘭清漓伸出一半的手立時停住,然後,慢慢收了回去。
若不束髮,她這副不男不女的模樣,恐怕不及走回水墨閣,便要惹來無數麻煩。
不對!他剛才說什麼?
回……水墨閣?
猛然抬起眼,蘭清漓訝然道:「王爺,你是說……肯將水墨閣還予清漓了?」
莫非點點頭,道:「怎麼,你不要了?」
蘭清漓連忙搖頭,道:「不不,王爺肯將水墨閣還給清漓,清漓感激不盡!」
莫非微笑,道:「不必多謝。」
水墨閣原本便是蘭清漓的,他還給她,費不了半分力氣。
而且,現在知道了蘭清漓是女子,讓她入大理寺任職已不可能,那麼,讓她回到水墨閣也是一樣。
低頭歡喜一笑,蘭清漓照女子禮儀福了一福,道:「那麼清漓不再打擾王爺了。」
她雖是垂頭低眉而笑,但在那一瞬間的柔和與清麗,仍然明明白白透到了莫非眼中。
莫非深深盯著她,並不阻止,只是點了點頭。
蘭清漓轉過身走開十數步後,才在一株紅楓後停住腳步,抬起手將滿頭青絲一一綰起。
這樣私密的動作,她萬萬不敢在莫非面前做。
因為,方才莫非的目光實在……太驚人!
還好,還好他未曾多說什麼,也未曾多做什麼。
除了他那爍亮到過分的目光,以及,那支被他強留下的碧玉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