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籐樹歌 第五章 作者:言妍

  十二月風呼嘯過頂瓦牆簷,屋外氣溫低冷,屋內氣氛肅寒,在馮家書房談了近一小時後,紹遠和辰陽無言僵坐著,桌上的鐵觀音茶早已失去滋味。

   「對不起,無法加入你們百貨商場計劃,我個人也十分遺憾,但這件事上我只能尊重旭萱的決定。」紹遠說。

   「伯父,這麼好的多贏機會,現在放手,以後就不會再有了!」

   「我明白,但我們都贏了,唯獨旭萱覺得輸,我怎麼都不忍強迫她。人人都希望成功,但成功不能建立在家人的痛苦或犧牲上,不是嗎?」

   怎麼會輸?以商業眼光看,兩家都獲利,兩家都贏了,哪裡有犧牲?馮家人想法一個比一個怪,寵女兒到沒有原則,女兒竟可做生意上的決策,這在顏家是不可思議的——解鈴人還需繫鈴人,辰陽按捺著煩亂情緒說;

   「伯父,我希望能單獨和旭萱談談,這畢竟還有我和她之間的事。」

   「我去看她回家沒。」紹遠遲疑一會答。

   旭萱為避開今晚,故意留在學校多聽一場演講,沒想到回家時辰陽人還在,並要求見面,被逮到了也只有硬著頭皮應付,雖然心裡沒有準備好。

   書房內佈滿沉重壓力,辰陽面色差如鬱暗寒夜,她輕手輕腳拘謹站著,怕哪兒太用力,會有什麼嘩喇喇震碎掉。

   「聽伯父說,你拒絕在合作契約上簽字?」他劈頭就問。

   「是的。」她點點頭。

   「為什麼不同意?我們已經投注大批人力心力下去,你知道這會白費多少人心血、造成多大麻煩嗎?」

   「如果你肯事先問我,我會直接對你說不,你也不必浪費精神做企畫案,也不會有今天這些麻煩了。」她聲音亦輕。

   「所以一切反要怪我?」他如籠中困獸般來回大步走說;「你根本沒把事情想透徹,我做這企畫案,全都為了你,為了與你爸爸合作來幫助你們馮家,你怎麼反將我一軍,扯我的後腿?」

   「我已經想得很透徹,請不要說為我或馮家,你顏少爺凡事精明,不容人佔半點便宜的,投資蓋百貨商場,主要還是為你們顏家自身的利益吧!」

   「我家利益或你家利益不都一樣?這是互惠雙贏的局面!」

   「是嗎?我認為,你建你的百貨商場,我蓋我的育幼院和養老院,彼此不相干涉,這才是雙贏。」她冷靜說。

   「這樣用土地叫雙輸!」他停止走動直瞪她說,「蓋育幼院和養老院,會害我們兩塊地價值一落干丈,損失不可計數,你根本不懂!」

   「怕損失的只有你,我本來就不以水塘地獲利,有什麼可輸的!」

   「那我們呢?」他聲音怒揚起來。「這企畫案流產,也等於為我們美好未來判死刑,你知道嗎?」

   「我知道。」她深吸口氣說;「你曾說過,男女交往有一半機率是分手,我們恰好是那一半,志趣不合分手了。」

   如果這不是自己的情況,而是別人的,他早笑出來,居然去輸給一個沒有談判訓練的女孩,威脅利誘都沒用,怎麼出拳都打到自己,這不可笑嗎?

   奇怪的他怒火因此壓下來,以從未有的超級耐心說;「旭萱,我知道你還在生我的氣,認為我沒事先告訴你,是一種欺騙手段,所以不肯簽字!好,你要氣多久都可以,我一定奉陪到你馮小姐開心滿意為止。但氣歸氣,也不需因你個人情緒而否決掉整個企畫案,你不是一向很顧大局嗎?」

   「我沒有生氣,也不是個人情緒,不要老以你的標準看世界,你的大局並不是我的。」旭萱回說;「不管你是事先或事後告訴我都沒差,我的心意都不變,我不會更改水塘地的用途。」

   「我的大局不是你的,那你爸爸呢?若因你的冥頑固執,阻斷馮家未來發展的機會,使你爸爸失去我這最好的佐助人選,你也不在乎?」

   「爸爸一切尊重我,在他心裡,女兒比身外的金錢名利還重要。」

   「可是,在你心裡,死了的老杜叔叔、不見影的育幼院養老院,卻比你父親還重要,你一點都不願為他和馮家犧牲。」他直殺到要害來。

   旭萱臉色略微發白,強鎮住身心,以沉默抗拒他的激將法。

   「還有,你不是宣稱愛我嗎?卻連一塊小小的地都不肯為我拿出來,又叫什麼愛!」他趁勢追擊說。

   「我們那是愛嗎?可以拿來秤斤論兩、計算談條件的,根本不是愛,那是做生意,我覺得自己只像你的一件投資企畫案……」她說得又難過了。「你已經欺騙我一次,誰知道還會不會有下一次?今天你為得到水塘用盡手段,等一旦拿到水塘地,也許就把我和爸爸一腳踢開……我無法信任你,所以不能簽字。」

   辰陽臉脹得通紅,從未如此語塞氣結過,她不但拒絕簽字,還進一步質疑他的誠信、踐踏他的人格,她難道沒去商界打聽,他豈是這種出爾反爾、不講信用的人?而馮老闆偏順著她,任由她胡來,真會被他們父女倆害慘!

   「難怪我祖母會把你列在三名之外,她老人家心清明,知道你這樣好壞不分的女孩根本不適合我,也不是做顏家長孫媳的料,我真該聽她的!」

   他憤憤說著猛跨前幾步,旭萱被逼得踉蹌後退,直頂到整面書牆無路可退為止;他接著更傾身向前,手啪地一左一右按住書架,將她困於兩掌方寸間,熱氣一波波襲來,心那麼憤怒對峙,身又那麼親密靠近,她不敢出聲也不敢挪動,怕引來更多的肢體接觸,也怕驚動外面的家人……

   他俯下臉來眸對眸,一字字低低說;「你以為你這樣就贏了嗎?你這樣擺我一道很得意嗎?你或許不知道,你錯誤無知的決定將付出多大代價。我一直以為你夠聰明理性,結果不如我想像,我太高估你了——」

   他眸中光芒太強烈,她忍不住閉上眼,就在那一秒唇被用力吻住,如火山岩熔流過無比炙熱,她驀地睜開眼睛,只見他陰陰冷笑。

   他倏地收回雙手,冷冷大步離開,只留下恫嚇的話依然在空氣中迴盪。

   太不知好歹了,竟敢阻撓他的企畫案,等於是勒令一匹高速疾馳的馬煞停下來。從小誰敢擋他路?到時只怕受傷的是她,而不是他,如果他真在商言商不擇手段,她可要付出極大的代價!

   辰陽站在辦公室的大玻璃窗前,腦中不斷被這些念頭侵擾著。

   由九樓往下俯看,街道有種峽谷的感覺,只不過面對的是矗立大樓、擁塞車輛、廣告廣告牌和霓虹燈管;往上仰看,天在遠方的一角,塗覆了不知多少人間煙塵,成了曖昧不明的青灰色。

   往日,他如展翅高飛的驚鷹,以精準目光和迅速行動,在這都市叢林無往不利,天下盡在他足底,攫獲獵物從不失手,也養成他目空一切的驕態。

   今天,他翅膀累滯無力,往哪兒飛都不對勁,全都因為旭萱,這兩個字竟有千斤沉重,如鉛塊壓在心上,怎麼也移除不掉。

   內線電話響了,不想接聽,臉仍朝著窗外,直到鈴聲不死心地持續快成催命符時才按下鈕,他嗯嗯悶應幾聲,心情壞到連嘴都不想動。

   董事長召見,沒有推托之詞,他腳步跨得比平常大,捨棄電梯,從偏門樓梯上十一樓,希望不必碰到人,因為沒有社交的心情。

   當董事長辦公室在望時,不幸被堂弟佳陽逮到。

   「大哥,聽說你這次麻煩惹大了!」佳陽比辰陽小一歲,是二房大叔叔的長子。晚出生就吃點虧,從小注定當第二,這一年開始有明顯的競爭心態,本想在南郊蓋公寓立功的,卻半途殺出辰陽的百貨商場案,口氣就不免風涼些。

   「麻煩我天天有,大大小小一長串,有什麼稀罕!上頭找我,你識相點別擋路,否則連你一起宰!」辰陽閃過他。

   「這次可稀罕了!大哥花幾個月追求馮小姐,到頭來卻連一塊小小地都拐不到,這美男計失敗,豈不一世英名全毀了?」佳陽笑嘻嘻說。

   竟說他是美男計——辰陽臉色鐵青,但發脾氣沒用,確實是栽了跟頭,如不及時補救爬起,眼前這小子會立刻踩過去取而代之。身為長孫雖多幾分優勢,但也壓力更大,隨時處於備戰狀態中。

   「我估計,以你的功力追馮小姐,保證不到一星期就破功。」辰陽冷諷說,思及旭萱會給佳陽什麼樣的釘子碰,竟有一絲快意。

   「是喔?大哥這麼一說,倒引起我追馮小姐的興趣,或許本人一出馬,就能馬到成功了!」佳陽摩拳擦掌說。

   「你少亂來,事情還沒結束,水塘地我會拿到手的!」一想到堂弟色兮兮糾纏旭萱,辰陽又更不悅,用力拍他肩膀說;「你給我安份點,好好去收集百貨業資料,到時報告出不來,我第一個把你踢出企畫案!」

   擺脫掉堂弟,走進董事長辦公室,大紅木桌後掛著老花眼鏡的顏漢波表情十分難看,一出聲就獅子吼。

   「怎麼來這麼慢?火都燒到眉毛了,你還有時間拖拖拉拉的!」

   「爸,對不起,都是我失算。」辰陽低聲說。

   「跟你講過多少次,要在商界打下一片江山,字典裡沒有失算二字,失算是死路一條,只有重算,重新評估再繼續做下去。」漢波繼續罵說;「你最近是撞了什麼邪,整天失魂落魄的,你知道今天這一步錯,不管以前立多少功多少勞,都整個一筆勾銷,要再爬起得花十倍力氣嗎?尤其你那些堂弟們都搶著佔你的位置,你還敢輕心!」

   「這些我都懂,這幾天也一直在找替代方案……」

   「你也別再想了,沒什麼更好的方案,馮家既然那麼死鴨子嘴硬派,我們也只有用最後一招。我剛剛和縣政府秘書通過電話,已約好見面時間了。」

   「真要強制徵收嗎?這招會不會太狠?」辰陽脫口而出,這正是他擔心的,也是他曾警告旭萱要付出的那個大代價。

   「會狠嗎?馮家無論同不同意,他們都沒損失,但我們重資投下的黃坡地要怎麼辦?難道真給二房他們蓋公寓?」

   「那不是蓋公寓的好地段,肯定大虧……」

   「不僅大虧,我因此失面子,你因此失信用,以後你在董事會還有說話的餘地嗎?」漢波說;「縣長對百貨商場案極有興趣,即使你要收手,他現在也不見得會放手,乾脆由政府出面徵收水塘地,我們也省不少麻煩。」

   官商為利互相合作是商場上尋常手法,辰陽以前用起來眼睛不眨一下,這次卻有了遲疑。雖說馮家不識時務很可惡,旭萱頑固無知很可恨,使他事業陷入前所未有之危機,但果真強制徵收,旭萱又失錢財又失理想,打擊必然很大

   「應該還有別的辦法吧?」辰陽說;「馮老闆和我們是世交,總不能做得太絕,是我把馮家拉進企畫案的,再讓我和馮老闆商量看看。」

   「你花的時間還不夠多嗎?馮老闆連自己女兒都控制不了,難怪這些年來事業老做不大,想他二十年前在商場上還比我風光呢!」漢波直瞪長子說;「你這麼囉囉唆唆沒個氣魄,又是為了那個馮小姐嗎?」

   「當然不是,生意的事怎會扯上女人呢!」辰陽連忙否認。

   「不是最好,若連女人都管不住,你也別混了!」漢波說;「在我們顏家,女人是來養來疼來生兒育女的,乖乖安分守己,不能在外面趴趴走,更不能任意指使男人。你媽一直擔心你和馮小姐的事,如今出了這狀況,我們都小心瞞著阿嬤,就怕她生氣,你是她最鍾愛的孫子,千萬別讓她失望!」

   「我知道。」辰陽神情凝重,采拖延戰術說;「縣市府介入是可行辦法,但其中也有風險,公家一旦參與,我們很容易失去主導權,這一來損失不就大了?拜託爸爸給我幾天時間,容我再評估各方狀況,到時一定給董事會一個最完善的答案。」

   漢波面無表情,良久不吭一聲,心中其實明白辰陽正處於某個微妙且重要的關卡,愛子心切下勉強同意寬延幾天,也等於對長子的一種考驗,看多年栽培的心血是否成效,看眾人寄望的他是否有果決明斷的大將之風。

   中午趕吃飯的人潮來來去去,當發現系所辦公室外那穿黑色鑲毛大衣的婦人是宜芬姨時,旭萱嚇一大跳,沒約好就突然跑來,完全不像她的行事作風。

   「我在附近參加商展,想著很久沒和你聊天,就走過來了。」宜芬說;「有沒有空一起吃飯呀?」

   旭萱這些天不甚有胃口,本想略過午飯不吃,去圖書館找論文資料,宜芬姨既然來了,也只有奉陪。

   天候陰陰濕濕的,冬風如刺,無法走太遠,她們到最近的學校自助餐廳,隨便打了幾樣菜,找個人少的角落坐下來。

   「好久沒感受校園氣氛,我大學生活都遠到像古早事了,印象最深的還是你爸爸,他是我們繫上風雲人物,我靠著我爸的關係在他身邊跟前跟後,不知多少女生羨慕,哪知他心裡只有你媽呢!」宜芬喝一口湯,細眉一挑說;「哎呀,二十年了,伙食怎麼還是一樣難吃!」

   「大鍋飯就這種味道嘛!」旭萱心想,這陰濕天氣阿姨不會專程趕來只為一頓難吃的飯吧?

   「我一直都認為你爸會很有成就,你沒見過他少年時代,多意氣風發呀!可惜你媽身體不好,他花大半時間照顧她,再有雄心壯志也被磨掉了。」宜芬話題又繞回紹遠說;「從沒見過這麼有情有義的男人,如果沒有生病的妻子,事業不知做多大呢!」

   旭萱不只一次聽見親友間類似的批評,總為母親抱屈,她如此努力為丈夫兒女活著,煎熬血淚只有自家人看見。「媽媽儘管身體不好,卻是我們全家的精神支柱。爸爸說,若沒有媽媽,再大的事業、再多的錢都沒有用。」

   「他們兩個呀,上輩子不知誰欠誰,我也不說了,幸好你們三個孩子孝順又乖巧,你爸媽在這方面也算好命了!」宜芬推開只扒幾口的飯菜,遲疑幾秒才又說;「老實講吧,我今天來是受了秀瑞表嫂的拜託,沒事先通知,是怕驚擾到你爸媽。照算起來,你和辰陽是我介紹的,我多少有媒人的責任。」

   來了,果然是心中最不願的猜測,旭萱說;「阿姨如果是受托來提水塘地的事,爸爸已做最後決定,水塘地怎麼都不會更改用途。」

   「秀瑞表嫂倒不是為這個,在他們顏家,女人不能干預公事,她來拜託我是偷偷的,不敢讓任何人知道,純粹是做母親心裡的焦慮。」宜芬說;「她要我告訴你,辰陽因為你的事被批評得很慘,企畫案無法執行,外面話傳得很難聽,處境非常困難。」

   「沒那麼嚴重吧?辰陽精明厲害,做什麼事都仔細盤算過,絕不會讓自己落到慘的地步,他沒害別人慘就不錯了!」旭萱不信。

   「你和辰陽真奇怪,一下說不交往、一下又交往,沒多久又鬧翻,讓人頭昏眼花來不及看。」宜芬歎氣說;「如今鬧到這局面,人是我介紹的,以後見到我大姨都不知怎麼交代!」

   「阿姨對不起啦!」旭萱說;「這要怪辰陽自己,我可沒害他,是他為水塘地不擇手段欺騙在先,我鬥不過他生意人,先保護自己也沒錯吧。」

   「我其實也不懂你為什麼要放棄這賺錢的太好機會,如果是我,早就立刻同意簽字了。」宜芬繼續說;「你爸爸原可用水塘地的投資利潤來改革公司,引進最新的技術和人才,現在這計劃也沒有了。」

   「爸爸是有原則的人,不會為了私利,去動用老杜叔叔留下的慈善用地。」

   「唉!有些事你們做孩子的還想不遠……比如,你媽媽身體一年比一年差,你爸爸遲早會落單,到時有個新事業讓他操心,也才有活下去的動力呀!」宜芬欲言又止說。

   旭萱血液往腦門沖,這是馮家不許碰觸的題目,想都不願想,乍聽之下如刀割心,本能防衛說;「媽媽意志堅強,會長命百歲,會和爸爸白頭偕老,爸爸不會落單的!」 

   「世間事不能盡如人意,不是阿姨愛講不吉利的話,你媽媽一次次生病,親戚朋友誰不擔憂?我們都關心你媽媽,但也不要忘了你爸爸,他身強體健還會多活好幾年,黃馮兩家都靠他,他的需要才更迫切,不是嗎?」宜芬又說;「你的水塘地,不想幫助辰陽我能瞭解,但總不能連自己的爸爸也不幫吧?」

   連最嚴重的生死事都出來,旭萱只能沉默不語。

   宜芬一向認為旭萱像爸爸圓融識大體,如今看來心眼也不少,不由輕輕一歎說;「這有另一個聽來的消息,我還沒告訴你爸爸……外面有傳言,縣政府很可能介入百貨商場案,必要時會強制徵收你的水塘地,意思是,你不能拒絕,必須依法交出土地。」

   旭萱忽地眼前一黑,天地全變了色。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辰陽不會輕易放棄的,就像鯊魚見了血,竟用這種卑劣的手段……」

   「這不是辰陽能控制的,他也得聽『陽邦』董事會的決議,所以瑞秋表嫂才拜託我來,也是不願事情落到這種地步。」宜芬趕緊解釋。

   「請阿姨來,還不是要逼出水塘地,只不過一個明搶,一個暗奪,辰陽就等於『陽邦』,又有什麼不同呢?」旭萱咬牙切齒。怎麼去碰到這個魔王呀!

   「當然不同,辰陽明的來,你們是企畫案的合夥人,可以坐享無窮的利潤;若暗的來,讓政府強制徵收,除了少少的補償金外,你們什麼都沒有,白白丟失一塊黃金地。」宜芬加強語氣說;「聽阿姨的話,趁縣政府還沒展開行動之前,趕快在合作契約上簽字,免得慢一步就後悔莫及了!」

   「阿姨,你怎麼也一起逼我呢!」她心好亂。

   「我哪裡逼你?這企畫案我可沒分到半點好處,辛苦兩邊跑,還不是為你們馮家,我一向不都如此嗎?」宜芬不禁怨說;「你這女孩怎麼了,以前不是很懂事、很替別人著想嗎?」

   旭萱心頭湧上委屈,掙扎好久才放開心去愛一個人,下一秒就發現被他欺騙利用,那打擊非一兩字能形容。

   她堅強慣了,不會像榮美痛不欲生,也不會像以緣姐癡情苦戀,但不哭不鬧如沒事人,不表示內心沒痛苦,能不斷負荷傷害……該怎麼辦呀?

   炭火燒得正旺紅,那葫蘆形狀的炭籠於是秀裡竹子編成的,氣味佳、防煙效果好,又有親切的古意,在冬夜裡散著煦煦的溫暖。

   敏貞坐在鋪放軟墊的寬椅內,膝上覆著厚毛毯,只要不住醫院或療養院的日子,她都這樣陪孩子們唸書,沒有一日輟息,或幫忙解答書上習題、或純粹侍湯奉水伴讀,能和三個寶貝平安家常在一起,是她內心最珍惜的時光。

   這一年來她精神明顯差很多,往往坐沒多久,薄白的臉堆生紅暈,有種奇異的美感,卻是體溫功能失常的現象,加上藥物副作用,頭會慢慢垂頓下來,不知不覺昏困過去。

   今晚她膚溫極高,骨子裡又特別寒,咳嗽更加頻繁,已昏了又醒許多次。

   牆上老鍾指著十點整,旭萱輕輕碰醒母親說;「媽,會累就上床睡吧!」

   「在床上反而不好睡,我坐這兒等你爸爸。」紹遠仍在公司忙。敏貞對大圓桌旁的兒子說;「東東,功課寫完就快點去睡覺,睡眠足夠才能長個子。」

   「媽,旭東的問題不是個子,而是長相太秀氣,怕太娘娘腔了!」旭晶故意說,想逗出母親一點笑容和元氣。

   「別說我娘娘腔,女生哪有我這麼黑的!」旭東為洗刷秀氣之說,整個夏天又打球又游泳的,脫了幾層皮,的確除去不少稚氣。

   「你也可以回罵我男人婆呀,我不介意的。」旭晶笑瞇瞇說。

   「我才不會那麼無聊。」旭東酷酷回答。

   母親想笑卻很無力,旭萱看出那濃濃的倦意,對弟妹說;「聽媽媽的話,去準備睡覺,明天還要上學呢!」

   弟妹各自收拾書包回房就寢;旭萱一邊陪伴母親,一邊繼續將家庭代工進出貨物賬本算完,夜更深了,不自覺歎口氣。

   「怎麼啦?」敏貞睜開垂閉的雙眼。女兒這幾日仍笑臉迎人,有痛苦也藏得很好,看了很心疼。「是不是還為辰陽的事煩?過來坐坐,我們說說話。」

   「沒什麼,我……」旭萱吞吐著,由大圓桌移坐到母親身邊。

   「有委屈不要藏在心裡,對媽媽什麼都可以說,這就是有媽媽的好處呀!」敏貞輕咳兩下說;「你爸爸和我都擔心你,這畢竟不是一個容易的決定。」

   「我是媽媽的小太陽,又明又亮的,怎麼會有委屈呢!」旭萱想想又說;「媽,我考慮再三,想同意百貨商場案,把水塘地投資出去,你說好不好?」

   「怎麼突然改變主意了?」敏貞驚訝。

   「這幾天我心情太亂,一心只想保住老杜叔叔的地。這幾天冷靜下來,仔細想爸爸的話也沒錯,老人院和孤兒院到哪兒都可以蓋,水塘地既然商業價值高,不如就投資出去,我們再另外買便宜的地完成老杜叔叔的遺願。」旭萱不敢提宜芬姨來訪的事。「媽,老杜叔叔倘若在世,會不會也這麼做呢?」

   「我猜是吧!」敏貞希望自己精神更好些,能幫女兒解更多惑。「我們尊重你的任何決定,能投資水塘地,爸爸當然很高興……但你自己要想清楚,若我們加入這企畫案,有段時間會和顏家密切往來……你真受得了看到辰陽嗎?」

   「受不了就避開,我又不和他做生意,應該不會太難吧。」

   「理論上是,但感情事很微妙,實際去做,又不是黑白二就分清楚的,像當年我和你爸爸——當年他在你外公那兒做學徒——」敏貞想提自己少女時那段煎熬心情給女兒參考,但氣不夠用,不小心岔掉,還爆出一連串大咳。

   「媽,你還好吧?今天的藥吃了嗎?」旭萱見母親神色不對,緊張問。

   「好像忘了——」敏貞面色赤紅用力深呼吸,慢慢把大咳強壓下來。

   「怎麼會呢?我們好幾個人一起記的……」旭萱立刻火速拿藥包倒開水,輕拍媽媽背讓她順利把藥吞下去。「媽,吃過藥別等爸爸了,先去睡吧!」

   敏貞點點頭,移開厚毛毯站起來,還沒跨出一步,整個人就軟倒下去。

   「媽媽——」

   旭萱急急喊著,及時撐住那輕如一片薄葉的身體。

   深夜兩點,加護病房燈慘白亮著,幾台儀器呼呵——呼呵——此起彼落響。

   敏貞心跳至一分鐘一百七十下,是年輕健康男子強度運動下的記錄,對左肺已割掉一半、右肺感染發炎的瘦弱女子,等於非人之極刑,隨時會致命。

   她眼白不斷向上翻,渾身火焚般高燒,每隔一陣腰腹即抽搐躬起,如世間之煉獄,看得人心痛且碎。

   經最初急救,情形並未好轉,病人無法自行呼吸,需輸入人工氧氣,偏偏加護病房的幾台呼吸器,故障的故障,沒故障的都有重病患使用。

   轉院已來不及,只有先用手壓式的呼吸球,暫時苦撐一下;紹遠十分熟悉呼吸球的運作,不放心交給別人,要求親自來,累了就由旭萱接手。

   這是極專注且費力的工作,父女倆緊盯著儀器上變化的心跳數字一刻都不敢停歇,反覆用力已近兩小時,也幾乎成了機器。

   「該換人壓了吧?他們看來好累!」辰陽在隔離窗外問走出來的護士。

   「馮先生和馮小姐不肯。」護士說。

   「真瘋了!」辰陽又問;「還沒有機器嗎?」

   「正在調,江主任也很急。」護士答。

   等待室裡坐著馮、黃兩家的幾個親人,方才趕來的還有紀仁和惜梅夫婦,因他們剛由美國回來,時差仍在又加年紀大了,已先勸回家休息。

   辰陽會在這裡,是因馮家打緊急電話到「遠成」辦公室時,他正和馮老闆密談水塘地的事,就一路飛車送他過來。

   照理說,人送到醫院,就該轉身離去,因為非親非故,又和旭萱鬧翻,實在沒有理由留下!但辰陽彷彿雙腳黏住,就是莫名其妙沒定掉。

   加護病房內起了小小騷動,護士出來喊馮先生昏倒了!突來之意外,大家七手八腳抬人,擔架車推來,醫生對紹遠又翻眼皮又聽胸腔,說是心臟問題,得去急診室觀察,幾個親人慌忙跟過去。

   辰陽特別注意紹遠雙手,已烏青淤血,表示旭萱一樣慘,於是不等允許擅自闖入隔離區,穿上隔離衣,未等裡面人反應,奪過旭萱手上的呼吸球。

   「你做什麼?」被從位置上擠走的旭萱叫。

   「看看你的手,是不是準備報廢了?」辰陽頭也不回說。

   「這是我媽媽,我得繼續壓,她才能活下去!」她要搶回球,被他擋掉。

   「你去休息,輪到我來,這不是逞強的時候!」

   「你以為你是什麼人?不是親也不是友,呼吸球還我!」她生氣抗議,卻奈何不了力氣大的他。

   「你跟護士小姐去擦藥,別像你爸爸昏倒了!」他又下命令。

   「不!我不能離開媽媽,至少要等爸爸回來。」旭萱堅持說,雙手一直沒閒著,用棉花棒沾水潤著媽媽乾裂的嘴唇,用濕紗布擦拭她高熱的手、臉、脖子,輕撫著那翻白痛苦的眼睛,俯在她耳旁不斷低喊媽媽加油呀!

   辰陽盯著旭萱腫傷青紫的手,想必很痛,因為不時微微顫抖著,但她仍細心熟練護理著母親,看出是長期訓練的——想到此,他更使勁壓入氧氣,雖然病床上躺的不是自己的母親,他也乖乖做了一回孝子,算史無前例了。

   這時有人開門進來,開口便說;「對不起,剛動完一場手術,得到消息立刻趕來。你母親狀況如何……啊!你的手受傷了,得立刻包紮冰敷!」

   那不尋常的熟絡聲音令辰陽回頭,一個樣子斯文穿白袍的年輕醫生,正抓起旭萱的手診視。

   「別管我的手,你見過我爸了嗎?他好不好?醒來沒有?」旭萱著急問。

   「這沒醒來,但初步看來沒事,只是太疲累,心臟有點受不住。」年輕醫生溫柔說;「你也是,臉色很不好,小心下一個倒的是你。」

   辰陽眼角餘光冷冷掃過白袍上的名字,簡宗霖——難道是那個剪什麼刀,馮家中意的另一個女婿人選?那種親匿態度,已超過職業該有的分界。

   「這位醫師,現在不是聊天的時候,病人需要大量氧氣,你們到底什麼時候調機器來?」辰陽冷冷插嘴。

   「這位是……」簡宗霖問。

   「我是馮家親戚。」辰陽說完,立刻感覺旭萱的瞪視。「你們那麼大的一家醫院,竟連最基本的救命配備都沒有,還叫人用手工的,真太荒謬了!」

   「也實在剛巧,這幾天寒流來襲,呼吸道病人一下多起來,又正好有幾台機器固障維修,才會出現供應不足的情形。」簡宗霖耐心解釋。

   「醫院經費有限,醫療器材不足已不是一兩天的事,顏先生在賺錢之餘或許可以捐些善款給醫院,就不會有今晚的情況發生了。」旭萱加一段說。

   真是!三句不離本行,這節骨眼還不忘掏他的錢,還故意喊他顏先生!

   簡宗霖離開後,旭萱要求接過呼吸球。「你壓夠久了,換我來吧!」

   辰陽不吭聲給了她,她一壓球竟是鑽心疼痛,早先用意志力撐著還不覺得,一旦放手所有敏感神經都回來,現在竟使不上力。

   「還是我來吧,馮小姐沒忘了我是工人粗手,比你強好幾倍,再壓三小時都沒問題!」他接回呼吸球,發現能和旭萱再這樣親近鬥嘴是多麼快樂的事。

   三點以後,敏貞眼睛不再翻白,心跳慢慢變和緩,可以不用人工氧氣了。

   五點左右,敏貞度過危險期,又一次逃離索命鬼門關。

   冬季天亮得晚,即使已過六點,街上人群已開始一天的活動,地平線那端的晨曦仍只窄窄一線,讓黑暗繼續籠罩著。醫院內經一夜生死掙扎的人們,猶自恍惚,像作了一場耗盡心神的夢。

   紹遠清醒過來,顧不得身體不適,又趕回加護病房照顧妻子;馮家親人在放下一顆懸蕩的心後,向熱心幫忙的辰陽道謝。

   「最辛苦的還是伯父和旭萱,手都傷成那樣,我用的力氣還不到他們一半,沒什麼好謝的。」辰陽轉向旭萱說;「我得走了,九點鐘還有會議。」

   她輕點頭沒表示什麼,就在辰陽瘧到長廊盡頭快轉彎時,又突然追上去。

   「喂,你等一下!」

   他回過身來等她。

   一宿未眠,他衣皺發亂,下巴有細渣,眼神不若平日炯炯銳利,而是睡不足後的矇矓柔軟;她則一張昏倦素白臉,未曾梳洗,眸子微微青腫,雙手裹紗布,有種脆弱的小女兒態。若非在醫院,換在其它場合,兩人對望的樣子,倒像是纏綿到天亮要告別的情侶。

   「什麼事?」他聲音不自覺低柔。

   「我已經決定……要加入你的百貨商場企畫案,不保留水塘地了。」

   「怎麼突然同意?」辰陽太驚訝,直覺反應說;「就因為我陪了一夜幫忙壓呼吸球,感動到你嗎?」

   旭萱的確有感動,媽媽能逃過一劫,一切身外之物都不想再計較。最主要的,她一直認為媽媽會發病,都是因操心她的事到連吃藥這等大事都忘記,心裡非常難過自責。如果強制徵收令下來,只會讓爸媽憂惱更多,不如水塘地早丟早了,速速送走辰陽這魔王,也保全家清靜平安。

   「我們大家都很感動,你等於救了我媽媽的命。」她回答說;「另外誠如你說的,我爸爸比已不在人世的老杜叔叔重要,只要對馮家好的事,我都願意做。」

   「我就知道你會同意,這企畫案的前景和利益好到難以拒絕,不是嗎?」辰陽興奮極了,以為終於軟化旭萱那顆頑強的心,伸出手想觸碰她。「很高興你終於想通,願意信任我,讓我們兩邊雙贏,還有我們共同美好的未來……」

   「你準備好文件通知我,我隨時可以簽字。」旭萱打斷他,並退後好幾步,匆匆說;「你趕開會,我也要趕回家,弟妹在等我,再見!」

   沉浸在勝利喜悅中的辰陽,目送她和親人離去,笑容久久不散。

   昨晚他和馮老闆密談時,曾討論如何委婉告訴旭萱強制徵收的事,沒想到今早峰迴路轉,不必用這招險棋,她就主動妥協了!

   他終於贏了,百貨商場得以順利實現,他的事業踏出另一大步;在醫院的良好表現,也讓他和旭萱和好如初……不能說馮伯母病來得正是時候……不過一切將按原來計劃進行,他又可以再度擁有旭萱,人生快意莫過於此!

   走出醫院,天色已大亮,東方曦日由窄窄一線延展成大片金燦,辰陽公私兩得意,一時躊躇滿志,又恢復他目空一切的驕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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