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如涼水。
廉欺世和雷觀月相安無事共處一室,一個喝茶,一個靜靜下棋。
無聲喝著自己泡的茶,雷府用的高級茶葉滋味有多溫順潤喉,若是平常,廉欺世定會讚不絕口,但是當她將杯子擱回桌上,小動物般的靈活大眼直視著和平常並無兩樣的雷觀月,一句話也沒說。
雷觀月一身玄色的外袍和同色的制裳,加上帷帽面具的全副武裝,是出門時的打扮,如今己過四更,他特意這身穿著打扮,自然是有其用意——在這個房間,除了他們兩人,很快還會有其他人出現。
三個月的期限,比想像中要來得快,今天就是討結果的時候了。
「爺,葉大夫來了。」才想著,嚴長風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進來。」雷觀月的語氣聽不出任何不同。
門立刻被推開,嚴長風領著一名中年男子走了進來。
「這位是葉大夫。」嚴長風簡單替廉欺世介紹,「他聽不見,也看不見,更不會說話,可以完全安心。」
帷帽下的腦袋輕點了一下。雷觀月沒有摘下武裝的意思。
完全安心?不過是檢查有沒有孩子而己,有啥好擔心的?喔,她知道了,畢竟是有錢人又是官人,都比較好面子,不想讓人知道醜事之類的,依雷觀月的情況可能也是如此。
廉欺世張大了眼,看著嚴長風不知從哪兒找來,眼瞎耳聾兼啞巴的大夫,心想他比較像是要給大夫診斷的病人。
身為藥師,她自己也會把脈,只是一開始雷觀月就表明態度只信任自己找來的大夫,反正三個月一到就可以走人,她就好好讓人養著。但在雷府的日子太過快活,白天幫忙嚴長風忙進忙出打掃府內,晚上和他下棋閒扯,很容易忘記她住在這裡的原因。
不,應該說她確實忘記了。
因為她不認為自己會那麼衰……不,「幸運」的懷上孩子。
但是,稍早在嚴長風請大夫來之前,她偷偷替自己把了脈,結果……
啊,也許她的醫術還不到家,像她掛在嘴上常說的——她只是個藥師,抓藥很在行,看病只是憑以前在爹幫人看診時學得皮毛經驗而己,應該會出錯……不,是一定會出錯!
當然她也把過孕婦的脈,一個看得出懷孕的婦人,雖然脈象不同,挺好區分的……不,她又不是什麼名醫,怎麼可能真的區分得出來!
啊……總之只要老實的讓這個病人……不,是大夫看看……應該會證實她的功力太差,搞錯了。
「笙歌姑娘,請將手伸出來。」嚴長風站在大夫身側,對她說。
雷觀月靜靜喝著新泡的茶,似乎一點也不擔心。
廉欺世用手擦了下冷汗直流的額際,生平第一次感到緊張。
雖然做了「錯事」他們倆都有份,可是她沒忘記雷觀月在談到孩子時,臉色有多難看,也許他真的很討厭小孩也說不定……
不!不可以那麼灰心!一切應該是場誤會,她自己搞錯了而己。
「笙歌姑娘?」見她磨磨蹭蹭的,嚴長風催促。
廉欺世緩緩伸出手,緩緩湊向大夫擱在桌上的手,在大夫正要開始把脈時,她猛地把手抽回來。
「呼、呼……」握著剛被碰到的右手腕,她氣息不穩地喘著。
「怎麼了?」這話是雷觀月問的。
原來他並非真的漠不關心,反而隨時都在注意她的一舉一動。
「嗄?不,這個……」廉欺世一時不知道怎麼解釋。
「笙歌姑娘,快別浪費時間了,我等等還得把大夫送回去,夜間看診價錢加倍。」嚴長風一邊在大夫的手心裡比畫,告訴他發生了什麼事,同時催促她。
「是……說得也是,那我把手交給你了,大夫……」廉欺世瞠大一雙己經不小的眼,滿臉猶豫不定。
一把將她的手按進大夫的手中,嚴長風不再給她拖拖拉拉的機會。
廉欺世被突如其來的情況給嚇了一跳,直覺要抽回手臂,可嚴長風不從。
她立刻堆起笑臉,「呃……我看就這樣吧,你們不用給我錢,我乖乖的離開。」找個地方好好躲起來。
「事到如今,笙歌姑娘到底在猶豫什麼?」嚴長風不但要壓著她的手和她說話,同時還要跟大夫解釋,忙得不得了。
大夫則是被他們的動作阻擋,無法順利替她把脈。
「這個……也許像近鄉情怯的感懷,很難解釋的。總之,我保證一毛錢都不拿,事後也不會來找你們麻煩。」她不死心想把手給抽回來。
「笙歌姑娘的意思是要直接簽下契約?」嚴長風死命的壓著她亂動的手,偏不讓她得逞。
「啊,契約!沒錯,我簽,多少我都簽。」她豪氣承諾。
「還是不成。」嚴長風拒絕,「也許現下你會遵守約定,仍難保假以時日,會出現喪母苦兒,回來找父親的老舊戲碼。」
聞言,雷觀月怪異地覷了親隨一眼。
為這種不可能的事堅持?嚴長風的舉動引起他的疑問。
或者是他多想了?嚴長風只是喜歡依照計劃好的事,分毫不差地完成?這倒是非常可能,因為他的性子正是如此。
「你是看戲看多了才會這麼想,毫無根據!你憑什麼認定我肚子裡有孩子?」
她話一說完,嚴長風難得露出詭計得逞的笑容,問:「既然沒有,幹嘛不讓大夫診斷?」
哎呀,中計也!
「不要吵了。」雷觀月起身,優雅地緩步至她身畔,對嚴長風命令:「放開她。」
嚴長風循聲望向主子,眼底有著不從。
「她當然必須確定了才能走。」雷觀月承諾。
也許他太縱容這個身兼多職的親隨依自己的喜好行事,如今才會難以控制他。
嚴長風這才放開她,廉欺世立刻想抽回自己的手——
「不准動。」雷觀月輕柔的嗓音,此刻聽來無限甜膩,卻無法令人有受寵的感覺,反而是置身危險中的錯覺。
嚴長風替主子取來椅子,伺侯雷觀月坐下,然後直視著她戰戰兢兢的側臉。
「如果你不從,我有很多方法可用。也許該先讓你瞭解,大戶人家的規矩特別多,連家法也不少。」
甜美的威脅,如芒剌,根根紮在廉欺世的左半邊,她連回頭看他的意願都沒有。
見她不再反抗,雷觀月不疾不徐地指示:「大夫,請。」
嚴長風點點大夫的手心,接到指示,大夫摸索著她的手腕。
廉欺世猶不死心地將袖子拉緊,然後打哈哈,「天冷、天冷。」
刺人的目光又螫向她,雷觀月伸出蒼白纖瘦的手,輕輕握住她的,「要不了太久,我替你拉開。」
噢,大頭目都這麼說了,她還能說什麼?
未幾,大夫放開她的手。
「如何?我想沒什麼吧!一定沒什麼,對吧!照理來說應該不會有什麼才是,就說你們太緊張了!好啦,接下來我該往哪裡出去?正門還是後門?或者偏門?還是等會兒和大夫一道走?」廉欺世連珠炮似地說了一長串,卻連自己說了什麼都搞不懂。
雷觀月觀察她不自在的神情,不能理解。
嚴長風則仔細讀著大夫傳達的訊息,恢復面無表情。
「爺。」片刻後,嚴長風喚起主子的注意力。
雷觀月將視線投注於親隨,對既知的結果不怎麼感興趣,尤其嚴長風還是一副死人臉,表示不可能會有意外。
廉欺世則是在結果還沒從嚴長風的嘴說出時,提心吊膽地等著。
嚴長風意有所指迅速瞥了她一眼,繼而轉向主子,語調沒有起伏的說。「爺,大夫的意思是,恭喜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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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那一眼是什麼意思?
不會正是她想的那個意思吧?不會吧?不可能吧!
「爺,大夫的意思是,恭喜你。」
在廉欺世不斷和心裡的聲音對話,左一句「不可能」,右一句「不會吧」的時候,嚴長風完全沒有半點祝賀意味的恭喜冒了出來。
然後,廉欺世慌亂的心緒緩緩冷靜下來。
不,應該說是所有的煩惱不翼而飛,彷彿事情都解決了般,恢復氣定神閒。
「原來我沒弄錯。」她小小聲的說,同時輕拍自己的肚子。
有句話不是這麼說的嗎?有秘密擱在心頭,總是特別令人坐立難安。不巧她就是那樣的人,而今確定了,也沒啥好慌的了。
就某方面來說,廉欺世的樂觀確實已經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不可能。」身為當事者,更是罪魁禍首之一的雷觀月隔了好一會兒,堅定地反駁。
「也許是其他人的。例如之前在笙歌姑娘僦舍外碰上的那位姑娘口裡的某位不能提起名字的大人。」嚴長風沒有起伏的語氣,聽來令人全身發冷。
雷觀月瞬間瞭解他的用意。
他不是想要按照計劃行事,而是想確認她肚子裡究竟有沒有孩子,若有,也要想盡辦法逞她承認孩子不是他的。
但是這麼做非常危險,弄得不好,他的秘密也會洩漏。
嚴長風是在杜絕後患沒錯,他卻……
「你有話要說嗎?」雷觀月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給她辯駁的機會。
廉欺世啜了口茶水,放下茶杯,一手輕輕覆蓋在小腹上,垂眸注視著,呢響著:「怎麼辦?
這句話聽在雷觀月耳裡非常剌耳。
且不管孩子是誰的,身為一個母親……一個剛知道自己有喜的母親,對於孩子卻只有一句「怎麼辦」,簡直像在說「多了個麻煩,來來的日子該如何是好」,聽起來多諷刺?
她大概會選擇打掉肚子裡的孩子。雷觀月做了結論。
「笙歌姑娘,無論如何這個孩子,我們是不會承——」
嚴長風的話才說到一半,廉欺世好似沒聽見,逕自開口:「怎麼辦?我好期待。」
抬起一張不能說是興奮,也不能說是激動的笑顏,望向雷觀月,她笑瞇的眼,隱隱泛著柔和似水的眸光流轉。
雷觀月毫無預警地愣住,不敢置信地瞪著她。
「現在是三個月,那麼至少還要再七個月,再七個月就能見到你了……」她又垂下頭去,己經學會每個母親對肚子說話的習慣。
她是……真的很期待。
也是真的很高興。
許是她的神情太過祥和,一股暖流瞬間煨燙他的心房,給了他一種初為人父的感動,前所來有的體驗。
「爺。」嚴長風出聲打斷他的妄想。
一回神,雷觀月立刻見到親隨不認同的神色。
啊……對了,即使有那種感覺,也是錯覺,他不可能有孩子。
明明早就知道了,為何心頭仍是一片酸楚?
他希望擁有自己的孩子嗎?
正是因為這樣,才會在聽到嚴長風的話有絲絲愉快的感覺,才會在看見她的反應隨之起舞……他竟是深切的渴望自己的孩子。
說來也是,人總是對得不到的東西擁有慾望,得到了則棄若敝屣。
無妨,他向來習慣失望。現在則是該正確處理這件事的時候了。
「你能提出證明,證明自己完全和那位大人沒有床第之實?」雷觀月問,故意要自己忽略她難以忽略的喜悅。
見他冷靜下來,嚴長風斂身告退,送大夫離開。
畢竟「家醜」向來是不得外揚的。
「當然可以啊!」廉欺世還是看著自己的肚子,輕快回答。
這下,雷觀月錯愕的說不出話來。
她……難道真如她所言,她只是個伴遊妓女?
不,不可能!因為她肚子裡正孕育著一個生命,那只代表她欺騙了他。
「看著我,再說一次。」雷觀月冷聲道。
察覺他語氣丕變,廉欺世不捨地移開目光,迎上他森冷的眸子。
「呃……現在說或許有點晚,但是……那個啦……就是啊,其實我並不是笙歌,當然也不叫萬十三,廉潔的廉,欺騙的欺,做人處世的世,『廉欺世』才是我真正的名字,本職是個藥師。
她明顯打哈哈的表情,雷觀月危險地瞇起眼。
「我聽過不少謊話,這是最糟的一個。」
「呃,你不相信我很正常啦!」廉欺世搔搔臉頰,「就好像和自己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人,在臨死前突然發現竟是自己的父親的那種感覺。」
「我沒碰過這種事。」他硬著聲咄道。
廉欺世不甚在意地聳聳肩,「我也沒碰過,只是在閒書上看到的。」
她到底有沒有把這當一回事?!難道她以為隨口胡謅個亂七八糟的名字,他會傻得相信?隨口胡謅個身份,他會笨得娶她?
可笑至極。
「我不會娶你。」他的嗓音聽不出絲毫的情緒,當然也沒有感情。
「嗄?」廉欺世頓了頓,隨即揮揮手,「不用、不用,我沒想過要你娶我啊。」
還裝?
「契約裡會加上這條,以後無論如何,你都不能再到這裡,即使是你死後,孩子獨自一人。」他更進一步說出無情的話。
廉欺世注視了他一會兒,然後垂下頭,「……無論男女,以後都叫你廉許世好了。」
「不准隨便轉移話題。」雷觀月命令她。
廉欺世沒有抬頭,「你知道嗎?說人壞話的時侯,不能當著面說,如果你打算說這個孩子的壞話,他不能選擇要不要留下,所以請你等我離開了再說。至於契約,你想怎麼訂,就怎麼訂吧,我不在意。」
原來他是真的很討厭小孩子。
她也曾經認為小孩子是吵鬧和骯髒的綜合體,但,一確定肚子裡正在孕育的小生命,並不是她這個庸藥師的誤判,什麼吵啊髒的,瞬間統統被拋在腦後,一心一意只想著快點見到他或她。
真是可惜了……雖然雷觀月在她心中引起了特別的反應,這三個月來的相處,也算有趣融洽,不過深諳世事不能強求的她,是絕對不會讓一個心不甘情不願的男人成為孩子的父親。
沒有為什麼,純粹是不想有天弄到相見兩厭的地步。
「你嘴上這麼說,誰知道之後會搞什麼花樣。」雷觀月訕笑。
同樣的把戲他不是沒見過,而且見多了。
「嗯……」廉欺世沉吟著,最後一個擊掌,揚起淺笑,提議道:「那麼我離開長安就好啦!」
「離開長安?」他重複她的話。
「嗯,我可以回老家去,在那裡重新生活,反正那裡有熟識的人,況且離長安又很遠,沒人認識你,我保證不會讓孩子知道你的存在,這樣不知道能不能令你安心呢?」
她臉上的笑容,真誠的刺眼。
也許,她真的不會違約,而原本他便打算要她離開,既然她自己提了雷觀月忽視心底沒由來的悶意,良久,他摘下面具和帷帽。
「就這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