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剛剛才問過下人季維澧和康沐芸近日的相處情形,但聽完後,三人的表情都不太好看。
尤其是高虹,看著仍在兩旁伺候的丫頭,還有不遠處正在掃落葉的僕傭們,她是愈看愈煩燥,不耐的朝他們揮揮手,幾個人連忙行禮退下,獨留三人交談。
「實在太不像話了,我要把他們兩人關在新房內,看他們哪時候圓房,哪時候才自由。」高虹臉色鐵青,真的氣炸了。
季君豪與曹萱相視一眼,雙雙放下杯子,也難怪她如此火大,新媳婦是抱著款冬的醫書天天窩在寢室裡鑽研,兒子卻跟沒成親時一個模樣,忙著藥莊的事,總的來說,除了睡覺、用膳時,小兩口幾乎根本碰不著面。
若有行房倒也還好,偏偏打掃的小丫頭天天換床單,就是不見落紅,不過,季君豪仍然忍不住替兒子說話,「這次是娘以死相逼,維澧才答應娶妻的,娘是不是不要逼得太緊比較好?」
「是啊,娘,」曹萱溫柔的附和,「至少孫媳婦娶進門了,咱們就盡量不去打擾,兩人總會有進展的。」
「進展?!下人們不說了,在右院時,孫媳婦不小心滑倒,一次還撞到孫子的嘴巴,他還吼她。」高虹愈想火氣愈大。
這件事,季君豪夫妻也聽說了,卻不好干涉,畢竟兒子在尚未出意外時,還是個溫文儒雅的男人,卻因腳殘被嫌,自尊心受創,脾氣才變暴躁的。
「來人,把少主給我請來。」
高虹不由分說地又叫來奴僕,其惱怒的神情也令季君豪夫婦不敢再多言。
不一會兒,神冷淡漠的季維澧已被請來,下人立即退下。
季維澧向三名長輩點頭,在母親的眼神示意下,走到奶奶身邊坐下。
「你的妻子娶回來是供著的,動不得的?!」高虹火冒三丈,立刻劈頭質問。
「請奶奶的干涉適可而止,將奶奶中意的女子娶回來,已是我的最大的讓步了。」季維澧也直接說明自己的想法。
「你!」高虹怒視孫子。
季君豪夫妻急急跟他搖頭,不該硬碰硬啊。
「奶奶不是說過,老天爺對每個人的安排都有其道理,那麼,您何不放手,讓我看看我娶回來的娘子,有何能耐可以改變我的人生。」
季維澧語氣嘲諷,但話中有話,只是季家長輩誰也沒聽出他的弦外之音,只當是推托之詞。
「婚姻要兩個人一起經營,置身事外,就是不負責!」高虹不悅反駁,直覺孫子在刻意扭曲她的話。
但季維澧也沒興趣跟奶奶爭辯下去,站起身來,「管事跟賬房都在門廳的議事堂等我,有些事得先交辦。」
此話一出,三名長輩頓時沉默,只能靜靜的看著他離開。
「今年,還是不放棄嗎?」曹萱眼眶紅了。
「還是今年改由我去?」
季君豪握住妻子的手,但見她搖搖頭,「兒子不會允的,沒人能改變他的想法,也阻止不了。」
高虹反而沒有接話,孫子心口上有個結不了痂的傷,沒有完成爺爺的遺願,他每一年都得跟自己的生命挑戰,她的心,也不由得隱隱抽痛起來。
就在季維澧在議事堂與管事、賬房商議藥莊營運分工的相關事宜時,康沐芸也忙著跟那本磚塊書戰鬥,好在還有季晶晶這個好小姑,不厭其煩的重複教她認識每一個字,甚至替她抱不平。
「哥真狠,你不識字耶,還拿這本藥書讓你讀。」
「他是瞧得起我嘛,認為我有潛力,而且,既然身為藥莊的少主夫人,藥書總該瞧幾眼。」
說是很樂觀啦,但這本書密密麻麻的,真的好難,有些字,她看了再多遍,寫了再多次,還是頭昏昏、腦脹脹,翻了幾頁後,就算再相見,它還是不認得她,唉……
此刻,她緊緊握著毛筆,聚精會神的低頭,一筆一畫,依樣畫葫蘆,卻不成葫蘆。
老天爺,季晶晶坐在一旁,忍不住擰眉,白紙上出現的是一個又一個的鬼畫符,墨汁還暈染開來,簡直慘不忍睹,於是她好心建議,「還是咱們換一本字數比較簡單的醫書?」
康沐芸搖頭,「不行,這可是我跟你哥要來的第一件事,做不好,日後怎麼做第二件、第三件?」她買針毛筆擱在硯台上,微笑看著季晶晶,「再繼續教吧,我會努力學的。」
真有毅力!但醫書很深、字又繁複,但瞧嫂子目光熠熠,季晶晶點點頭,伸出手,指著書籍的一段,「你聽好,就這裡——」她一字一字的念出李時珍《本草綱目》中的一小段,「百草中,惟此不顧冰雪,最先春也。」
康沐芸點點頭,一字一字跟著念,念完季晶晶再教寫,但對她而言,有幾個字不太簡單,她念了又念,要記得已經很困難了,沒想到後面一段更難。
季晶晶指著書,再教下去——
晉代郭璞中的《款冬贊》亦曰,「吹萬不同,陽煦陰蒸。款冬之生,擢穎堅冰。物體所安,焉知渙凝。」
康沐芸嘴角抽搐,硬著頭皮跟著念,念一字,忘三字。
半個時辰後,總算會了五分,季晶晶也覺得這是種酷刑了,好動的她教到都快睡著了。
但接下來是《楚辭》的九懷,株照上寫的,「悲哉于嗟兮,心內切磋。款冬而生兮,凋彼葉柯。瓦礫進寶兮,捐棄隋和。鉛刀厲御兮,頓棄太阿。」
這這這——康沐芸舌頭都快打結了,也吐不出三個字來,她瞪著這些字,耳朵聽著季晶晶邊打呵欠又再念一遍。
是在唸經吧!一樣很難啊,抑揚頓挫、高低起伏,她聽得頭皮發麻,一顆心是直直落,真不知道有沒有人因為學字而發瘋的!
她念不出來,毛筆左撇、右捺也寫不出來,呻吟而出,她快要投降了啦!
「老天爺,這些到底能做什麼啊?!」
「做什麼?款冬能做的可多了,潤肺止咳、祛痰平喘、治疑難雜症,是上等而稀有的藥草啊。」季晶晶不知道她的呻吟是哀號,還好心的替她解釋。
康沐芸愣了一愣,噗哧笑了出來。
「嫂子笑什麼?」季晶晶真的很佩服她耶,她都快睡著了,嫂子的精神還這麼好。
康沐芸笑看著趴在盯緊上的季晶晶,突然又覺精神百倍了,「沒什麼,只是,讀這麼多有關款冬的記載,有沒有可能,我也跟你哥去採款冬?」
季晶晶倏地瞪大了眼,抬頭坐正了,「不可能的,我練了輕功,就是想去幫忙的,但哥說太危險了,款冬是雪地裡開花,人只要一不小心就會滑倒受傷,還會傷了花朵呢。」
「雪地裡開花?」
「是啊,十一月過後,款冬的花蕾及葉子才能成藥,而且黃色花苞是生於冰下的,開花時,會衝破冰雪,所以古人稱為『雪中出花』。」
光聽就好美,季晶晶好奇的就在書本裡翻,果真翻到了款冬的圖,只是可惜是墨跡,且略微斑駁,但光想像皓皓白雪中一片黃澄澄的花海,美極了!
但要得到愈珍貴、愈美麗的東西就要付出更大的代價吧,康沐芸心有所感的看著季晶晶,「采款冬除了危險外,可能會無功而返,爹、娘、奶奶都反對吧?」
「嗯,季家代代單傳,為了保有唯一的男丁,長輩們什麼方法都試過了,」季晶晶歎了一口氣,雙手撐著重重的頭,「一開始,哥還是能溝通的,但被退婚後,什麼人的話也聽不進去,說什麼不想再增加山上亡魂,只想一個人完成爺爺的遺願,誰也不許跟。」
「我跟,他怕我穿幫,光這一點,他不帶我去都不成。」她愈想愈可行。
「可是很危險。」季晶晶提醒。
「我沒那麼嬌貴,而且,不瞞你說,面對他那張冷颼颼的臉比留在這裡被長輩們拆穿身份還輕鬆些,我寧願跟他去冒險。」她大剌剌的說著。
季晶晶笑盈盈的看著嫂子,這段日子,她也一直在觀察她,她對下人極好,對長輩更是恭敬有禮,莊裡上下都喜歡這個心無城府的少主夫人,除了她親愛的哥哥。
但無所謂,她有預感,嫂子的熱情可以驅走哥哥生命裡的晦暗與寒冷,因為,她有一種樂觀與溫暖的天性,讓人會不由自主的想親近她。
「少夫人,大小姐,晚膳時間到了,老夫人跟爺都在等著呢。」
敲門聲及奴僕的喊聲陡起,兩人這才雙雙收拾桌面,因為這些習字的證據可不能流出去啊!
明亮的燈火下,高虹、季君豪夫婦、季維澧、康沐芸、季晶晶同坐一桌。
這也是各自忙碌的季家人一整天唯一聚在一起吃的一餐,因而特別豐盛,好酒好菜,康沐芸從嫁過來後,一天吃的比一天好,再想到過去的她只能喝稀粥配醬菜,現在真的很幸福,她總不忘在心裡念著「阿彌陀佛」,希望菩薩能保佑消息全無的韓芝彤平安無事。
但康沐芸並不知道菜色一天比一天好,是有原因的。
「孫媳婦,你如此乾瘦,怎麼孕育孩子?」高虹點出重點,孫子說不聽,只能跟孫媳婦說白了。
「孫子嗎?!」
由於季晶晶先前已經同她說過了,所以康沐芸是有心理準備,但在餐桌上說很困窘耶,她只能將求救的目光移動身旁的季維澧身上,本希望他能幫忙回答,沒想到他還反瞪她一眼,嚇得她也只能低頭,又搖搖頭,然後,一根食指悄悄的指向夫婦。
季維澧微瞇起黑眸瞪向她,她以為他腳殘,眼也跟著瞎,看不見嗎?
冷光射來,康沐芸皺眉悄悄抬頭,一對上他陰鷙的黑眸,嚇得低頭又縮回手。
他這才滿意的低頭吃飯,卻也沒有響應冥頑不靈的奶奶,反正,說不攏的。
曹萱見婆婆火大又要罵兒子,忙拍撫婆婆的手,搖搖頭,沒想到季君豪卻說了——
「維澧,怎麼可以對媳婦這麼凶?」季君豪不以為然的斥責,小夫妻的互動,他可全瞧見了。
「呃,夫君不凶,他只是天生惡人臉。」想也沒想,康沐芸隨即抬頭急著替他說好話。
「噗噗……」季晶晶忍不住哈哈大笑,「嫂子,你是愈描愈黑。」
笨!她臉兒紅紅,感覺到季維澧射過來兩道殺人目光,唉,還是吃飯的好,話少說點,正要興趣著時——
「這一桌儘是燕窩魚翅、龍肝豹胎,你多吃一點,孩子會長得好、俊俏美麗。」曹萱貼心的轉換話題,也給了兒子一個眼神,叮嚀他別對自己的娘子太凶悍。
但康沐芸可傻眼了,她難以置信的瞪向婆婆,有錢人就吃這種東西嗎?再回轉過來,看著桌上的山珍海味,她好驚恐,忍不住低聲嘀咕,「燕窩魚翅是啥我不懂,可是龍肝豹胎,真嚇人,聽起來就血淋淋的,阿彌陀佛!」
這傢伙!季維澧以一種「她是白癡」的表情瞪著她,而一旁的季晶晶已經受不了了,笑得前俯後仰,都噴淚了。
「什麼事這麼好笑?!」曹萱放下筷子,好奇的看著女兒笑問。
季晶晶連忙拭去淚水,噗哧直笑又喊著沒事。
但這一頓飯吃得康沐芸一顆心七上八下,但季維澧完全不理她,她只能邊念阿彌陀佛,邊將那些可怕卻好吃的菜全吞下肚去,不吃不可啊,有大半以上都是長輩們為她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