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內,幾人或坐或站,均用著同樣悲傷的神色看著躺在床上的男子。
躺在床上的是一個面貌俊秀但臉色蒼白的男子,錦被半掀,胸口上鑲嵌著一個鐵器,鐵器似乎已經陷在肌膚之中許久,傷口四周微微潰爛,甚至還流出黃紅色的膿血。
床畔一名少年將把脈的手縮回,低首仔細打量著鐵器,而後在一旁眾人希冀的目光下歎了一口氣。「抱歉,這我無能為力。」
此話一出,另一旁站著的絕美少女立即兩眼一翻,昏了過去。
而站在她身邊一位與她容貌神似但較為年長的女子則是一臉的哀慟。「神醫!拜託你救救我兒吧!」
為難的擰起眉,少年搖頭,「並非是我尹某見死不救,只是這東西需要用特殊的手法取下。」
鐵器他已經仔細看過,上面有個他十分眼熟的特殊圖騰!
「尹神醫,難道沒有別的方法了嗎?」不遠處,一名身材高壯的男子急問。
少年思量了一會兒,「其實並非全然無救,但若要救他,還需要一個人。」若沒那人將東西給取下,這鐵器遲早會引起敗血之症。
「尹神醫,您就別賣關子,快說吧!」房裡眾人全都屏息以待。
少年稚氣的臉上勾出一抹笑,「那你們就到成都去請回鑄劍世家柳長雲的掌上明珠柳熾兒。」
「柳熾兒?」
少年頷首,「唯有她才有辦法救床上之人,記住!你們只有一個月的時間,必須要在時限內趕回來,若晚了只怕毒氣攻心,到時就算是大羅神仙也難以回天!」
「你們快去吧!」年長女子強忍著傷痛,輕聲吩咐。
「是!」房內幾人聞言,大聲應和後就要離去。
「等等,柳熾兒相貌嬌美,是柳家唯一的女兒,你們應該是不會找錯人;記住!一個月內,不論用任何手段,一定要將人給請回來!」少年再次強調。
「是——」
半個月後——
深夜裡,不見半點星光,烏雲遮月,在一座寬廣華美的大屋牆垣上,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移動著。
牆內只有幾簇微弱的燈火照耀出模糊的花園景色,還有撲鼻而來的花香。
園中,一個穿著白色衣裳的女孩正拿著燈籠在花園中走動著,她低著頭,彷彿正專心的在尋找些什麼。
「是她嗎?」寂靜的夜裡,傳來細若蚊蚋的問語。
仔細一瞧,那牆垣的瓦片上緊貼著三道人影。只是這三人都穿著黑色夜行衣,與黑夜融為一體,幾乎無法辨識。
「不清楚,應該是吧?」
「就是她!她跟尹神醫形容的十分相似。」三道人影交頭接耳,鬼鬼祟祟的直盯著花園中的女孩。
女孩身形一頓,像是看到什麼似的,突然蹲下身子。
沒有多想,三人中的其中一個曲起手指,彈出手上的暗器——咻!啪!
微弱的破空聲響起,蹲存地上的女孩隨著聲響後,身子一軟,癱倒在地。
三名黑色人影迅速來到她身邊,其中一人彎下身,輕鬆的將女孩扛到肩膀上,向身邊兩人使了個眼色,眨眼間,三人立刻消失在這花園之中。
花園裡只留下掉落在地上的燈籠,不久,燈籠中的燭火染上紙籠,緩慢的將紙籠燒得一乾二淨,剩下滿地的灰燼。
風吹起,灰燼飄揚,一切都在這夜晚消失無蹤。
唐高宗永徽三年。
柳熾兒覺得她最近一定是得罪了滿天神佛中的其中一尊,不然她怎麼會這麼倒楣?!眼被蒙、嘴被堵、手被綁、腳被捆,她現在完完全全符合五花大綁的形容!
氣悶的搖頭,柳熾兒搞不清楚現在到底是什麼樣的情況,她只是去花園找白天掉落的東西,突然就暈了過去,等她醒來就變成現在這副模樣了。
突然一個震動,她無力的身子往一旁撞了上去,悶哼一聲,連呼痛都喊不出口,努力的撐直身體,她緊貼在身後的木板上。
被綁架的這幾天,她多少也察覺到一些事情——綁架她的有三個人,兩男一女,其中兩個男的她沒見過,僅只聽到聲音而已;女的則是因為夜裡到住宿地時,都會跟她同一間房,所以她見過。
這些人好像是要帶著她前往某個地方,一天十二個時辰,他們幾乎都在馬車上度過,馬車疾駛不停,而這群死沒天良的人就這樣把她丟在馬車裡,只要馬車一震動,她就會撞上左右兩邊的木板。
可憐的她連想痛叫幾聲都沒辦法,只能讓自己身上的瘀青一天天的增加,到了夜晚休息時,一邊揉著一邊哀悼著自己的衰運。
這些沒天良的人到底是要把她帶到哪裡去?
綁架她的目的又是為了什麼?
又一個劇烈的晃動,這次她狠狠的撞上左邊的木板,頓時覺得頭昏眼花、天旋地轉,天殺的!不管是為了什麼原因綁架她,都拜託快點到達目的地吧!
全身軟綿無力,柳熾兒覺得她快吐了,她能感覺到自己被某人扛在肩上,而且扛她的那個人粗魯又無禮,簡直是把她當作沒感覺的麻布袋在甩一樣,她的胃一直讓人頂著,身子又被晃來晃去,晃得她好難受。
驀地,她感覺到身子一個騰空,下一秒,她被摔落在木板上,手腳都撞上硬邦邦的板子,疼得她的眼淚都差點掉出來。
還來不及掉淚,蒙在她眼上的布巾被人扯開,突來的光線讓她反射性的閉緊雙眼,好一會兒後,她才慢慢睜開眼,看清眼前的景象。
放眼望去,房裡佈置得寬敞雅致,看得出是富家之宅。
而她被狼狽的摔倒在一個床上,身旁除了先前見過的女人外,還站著兩名高大的男子;不遠處的床旁則另外站著幾名男人與女人,這些人全都用著一種很詭異的跟神瞪視著她。
無懼的迎視著眾人的目光,柳熾兒挺腰使力,緩慢的從床上坐起,定定的回視著房裡的眾人,她可以很肯定,眼前這些人,她一個都沒有見過,更不可能曾得罪這些人。
房裡床榻旁坐著一個美貌的女子,她輕蹙起柳眉,一臉的憂慮,水眸轉向著柳熾兒身邊的男子。「左衛,你們確定是她嗎?」
站在柳熾兒身邊一個長相較為斯文的男子神色一頓,遲疑的目光掃過被他五花大綁的女子一眼,「柳家就這麼一位小姐,況且我們是依照尹神醫的描述帶人過來的。」
聽到耳熟的名字,柳熾兒的眼眸一瞇,尹神醫?該不會……
「去請尹神醫過來。」床旁邊另一個看起來較為年長的婦人說著,與美貌女子相似的水眸微微泛著淚光。
美貌女子對身旁的丫鬟點個頭,丫鬟隨即彎身離去,腳步匆忙。
烏黑的眼眸轉了一圈,柳熾兒睜大眼,直覺她會被帶來這裡的原因一定跟床上的人有關係。
只可惜那兩個女人擋去了她大半的視線,除了隱約看到有個人躺在床上外,什麼都看不到。
過了一會兒,丫鬟領著另一名男子進入房裡。
「尹神醫,你確定帶柳家五小姐來了後就能夠救大哥一命嗎?」美貌女子一見到人進來,連忙站起身向前迎上。
被稱為尹神醫的男子……不!應該稱他為少年較為適合,少年大大的眼眸眨了兩下,略為稚氣的臉龐上漾開笑意。「若是想要救貴堡主,那自是一定要帶回柳家五小姐。」
「但……柳家擅長製造暗器的不是柳家五公子嗎?」美貌女子不解的問,雖然堡家堡是以商為主,但汀湖上的一此訊息他們還是知道的。
尹聖原斜睨了她一眼,心裡想著,她實在有夠囉哩叭唆的,要他救人,又一直問他這些有的沒的。
舉起一手制止她還想再多說的念頭,「好吧!原本這些話是不該說的,但你一直追問,我還是說吧!在江湖上任誰都知道,成都柳家是有名的鑄鐵世家,凡是出於柳家的東西,都可以稱得上是神兵利器。而柳家有五子,外人知道的是,柳家五子各有所長——柳家老大擅長鑄造刀,柳家老二擅長鑄造長槍,而老三則是鑄劍高手,老四擅長鑄弓,老五則是擅長打造暗器。」話落,頓了頓,看著美貌女子同意的點頭。
尹聖原舉腳走到房裡床邊,惋惜的看著床上之人,「但是真正擅長打造暗器的其實是柳家唯一的女兒——柳熾兒,只是柳家怕她未來的丈夫會因為她的制武天分才去喜愛她,那會帶給她傷害,所以讓柳家老五頂替了她的名氣。
而貴堡主身上所中的暗器正好就是出自柳熾兒之手,所以我才要你們迅速將人給請到堡裡,因為只要是出自她手中的暗器,都有抹上獨門毒藥以及特殊的取下手法,若是不懂而隨意取下,可是會愈弄愈糟的。」轉過身,他解釋得夠清楚了吧?尹聖原眼角餘光閃過一抹人影,他先是漫不經心的將眼神挪回美貌女子的臉上,而後愣了一下,瞪圓了眼,迅速的再轉向他方才看到的人。
那那那那……那是什麼情景?
角落的一隅,在穿板上,坐著一個狼狽不堪的女人,她的長髮散亂,渾身僅穿了一件白色的內襯單衣,衣服上又黃又灰,手腳還全被捆綁起來,天啊!
左衛也發現到他的注視,上前一步,「尹神醫,我們已經將柳熾兒給帶來了,要她現在就為堡主取下暗器嗎?」怎麼尹神醫的神情變得這麼驚……恐的模樣?
尹聖原倒吸了一口長氣,「我的天啊!我不是要你們將人請來?你們……你們怎麼用綁的?!」三步並作兩步的衝過去,連忙為柳熾兒解開身上的束縛。
左衛吞吞口水,「嗯,我們先前都以為……你是要咱們兄弟將柳熾兒綁來當人質,好逼柳家出手救人。」
聽了方才尹神醫說的,他也知道是有誤會,但尹神醫的反應也太大了吧?
尹聖原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脫口道:「表姊!你沒事吧?」
聞言,左衛瞠目結舌的看著尹聖原,表姊?他沒聽錯吧?
尹聖原著急的打量柳熾兒全身,表姊僅穿著一襲白色單衣,方才又被綁成那個模樣,這堡家堡的人路上肯定是折磨了他的表姊。柳熾兒一得到自由,馬上握緊拳頭捶打尹聖原,「你這王八蛋!天殺的!你害慘我了!」
話是說得凶狠,但語氣卻是虛弱無力,連拳頭打上尹聖原的臉上也是不痛不癢的。
「你把話給我說清楚,這裡到底是哪?」方才聽到他講到打造暗器的事,一定跟這有關係。
尹聖原先掏出懷裡的藥瓶,翻開她的衣袖,她的雙腕上有著讓粗繩磨破的痕跡,他輕柔的為她抹上藥,「這裡是關外堡家堡,半個月前,他們派人請我來此醫治受傷的少堡主。」
「關外?治傷?那跟我有什麼關聯?」無力的偎在尹聖原身上,柳熾兒不解。
尹聖原靠到她耳旁小聲的說:「我在傷到少堡主的暗器上,看見了你獨門的標記,此物是你所做的。」
柳熾兒訝異的看著他,從她手上所出的暗器幾乎都是給自家人使用,就算賣給江湖上的任何人,也從沒聽過有人拿來傷人過。
「有人擅自取下了嗎?」她所做的暗器都有特殊的取下方法,不懂的人任意碰觸,可是會著了道的。
「嗯,那個人讓暗器裡彈射出的銀針給射中中了毒,躺在另一間房裡。」尹聖原慶幸自己還好是她的表弟。「表姊,對不起,我是讓他們請你過來,沒想到他們會用這種方法。」
尹聖原也很無辜,他明明再三交代要他們用「請」的,沒料到他們卻用這麼粗暴的手段將人帶來。
在場除了柳熾兒跟尹聖原外,每個人的臉色都青了一片,與初誤會了尹神醫話中「請」字之意,這下麻煩大了!
左衛臉色一僵,跟一旁的右權互相交換了個眼神。
「這、這是誤會一場……」美貌女子的神情也很尷尬。
當初明明是尹神醫對他們說,「不論用任何手段」也要將人給請來,既然都說明了不擇手段,當然會讓左衛領著右權趕到成都去將人質給綁回來,這是最快的方法法阿!
尹聖原氣呼呼的瞪著他們,「你們怎麼搞的?我明明說要你們堡家的人用「請」的!用「請」的!你們是聽不懂人話啊?」他只差沒跳起來大吼大叫了。
柳熾兒甩了一下被綁到麻了的雙手,「尹聖原,你別以為罵別人,我就不會跟你算帳了!」說到底,聖原也有錯,未將話語交代清楚,才會讓她受罪。
尹聖原看她搖搖欲墜的虛弱模樣,覺得內疚極了,「表姊,那我們走吧,我不醫了!」看她的模樣,心裡一氣,甩頭就想走了。
這話一說出口,美貌女子當下衝了過來,抓住尹聖原的手,「你不可以!你不可以這樣!尹神醫,求求你救救我大哥吧!」求救的眼神慌亂的看著偎在他身上的柳熾兒,冀望她能說些什麼。
尹聖原撇撇嘴,嫌惡的推開她,「別碰我,傷了我表姊,還想我救人?!作夢吧你!」沒再走過去撒兩把毒送給躺在床上的人就已經不錯了,還救?
美貌女子眼淚成串的落下,「柳姑娘!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們的錯,是我們失禮了,求求你救救人吧!」踉蹌了一下,她轉身抓住柳熾兒的手。
她抓的地方正好是柳熾兒被繩索磨破皮的手腕,吃痛的低呼一聲,尹聖原馬上不客氣的揮開她的手,「滾開!」
「你太過分了吧?」左衛不悅的瞪著他,原本是因為他及右權做錯事,不想開口的,但尹聖原的態度實在是太傷人了。
尹聖原邪氣的睨了他們一眼,「你想看看什麼叫更過分嗎?」
語氣裡陰狠的威脅之意讓左衛怔住,一時不知道該接口說些什麼。
這時,床榻旁一直沒說話的另一個婦人一轉身來到他們身前,她雙膝一軟,就要跪下。
尹聖原反應快速的扯住她的手臂,「堡夫人,你這是什麼意思?」細瘦的手臂出乎意料的有力,緊緊抓住婦人的身子。
婦人一抬頭,已是滿臉淚水,「尹神醫、柳姑娘,求求你們救救我兒子吧!」她這個當娘的,是不可能眼睜睜的看著兒子等死!
「聖原。」柳熾兒扯扯尹聖原的衣服,不贊成的搖頭。
不是很情願的,「表姊,不要理他們了,反正他們對你這麼不客氣。」尹聖原一點救人的意思都沒了,誰傷了他的家人,誰就別想好過。
「扶我過去。」柳熾兒沒他那種壞心眼,雖然心底很生氣,但還是忍不住心軟,她不忍看眼前的婦人這麼傷心。
婦人感激的看著她,「柳姑娘,真是謝謝你了!」
尹聖原哼了一聲,腳步動也不動,直到柳熾兒不耐煩的推推他,他才一臉不甘願的扶著她靠近床邊。
隨著步伐靠近床旁,柳熾兒也看清楚了躺在床上的人。
躺在床上的男子有一雙斜飛入鬢的劍眉,緊閉的雙眼上有著又長又濃密的睫羽,直挺的鼻樑下有著一張好看的薄唇,是個俊秀的男子,只是俊秀的臉色蒼白如雪,兩頰卻有不正常的紅暈,裸露在外的胸膛靠近心窩處嵌著一個不到巴掌大的尖銳鐵器。
柳熾兒坐到床旁,仔細看了他身上的暗器,神情有些錯愕,轉頭看了尹聖原一眼,「這個暗器前些日子才從我們家裡不見!」
「不見?!這是怎麼回事?」
「這種暗器是我半年前才想出來,三個月前,讓五哥照著我的圖將成品打造出來,但還來不及拿到店舖,就在家裡的武器房裡不見了,你是怎麼認出來的?」這暗器她一共也才做了三個,如今一個嵌在這男人身上,那另外兩個呢?
尹聖原伸手指著暗器露在外頭的一角,上面刻著一朵小小的火焰,「這上頭有你的標誌。」
原本他也沒認出來,好在他多瞄了一眼暗器,不然連他也會有事。
「這暗器我原本想留下給咱們家的人護身用的。」柳熾兒指著暗器,「你瞧,這暗器與一般的比較顯得厚實了點,上面有八個尖角,每個尖角上都藏了一個細若牛毛的淬毒銀針,誰要是亂拿,銀針就會彈射出來,要取下這暗器一共有八個開關,需要依照機關取下。」
「你沒事弄這麼複雜幹嘛?」還好他精明。
「我說了,這是拿來給自家人護身用的。」扯開唇角笑笑,柳熾兒自己也沒想到,失蹤的東西居然會被拿來害人!
「柳姑娘,那你可以幫忙嗎?」婦人緊挨在他們身邊,將他們的話聽得一清二楚。
「是沒問題,但需要一點時日。」柳熾兒疲憊的靠在尹聖原身上,這一路的顛簸讓她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加上一身的傷痕,她撐到現在沒昏過去已經很厲害了。
「沒關係,只要你肯幫忙就好,多謝你了,柳姑娘。」婦人破涕為笑,當場對柳熾兒的印象提升到最高點。
「聖原。」虛弱的喊了一聲。
「表姊!」擰眉看著她那張比起床上的人不遑多讓的蒼白臉蛋,尹聖原再次責怪起自己的粗心大意,
「我想我可能需要先睡一覺。」軟綿綿的丟下最後一句話,眼前的一切就變得模糊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