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凌雲家向他走來的聲音,原本閉目享受這片純淨沒有污染空靈微風的冉揚,睜開迷人的雙眼,給了她一個如冬日朝陽般暖和的微笑。
那像是一股能源,讓凌雲家又能提起一些力氣,以微笑回應他。
「嗯,抱歉放你一個人,沒有太無聊吧!」她走至他身邊,並肩坐下。
「你如果不想笑,現在可以不用笑。」他支著頭看她那幾乎沒有笑意的眸。從她昨天進入家門到現在,她那面具般的笑容也該累垮她了。
凌雲家頓了一下,堆了一天一夜的笑頃刻間瓦解。他怎麼能——那麼瞭解她?
她低下頭,臉上眼底毫無笑意,不知這樣靜默坐了多久,她才稍微恢復一點生氣。
「好累,裝笑……真的好累。」她自嘲。笑居然也可以這般累人。
「在我面前可以不用裝。」冉揚看著她說,依然是和煦的笑容。在家人面前,她顧慮家人感受要笑,在朋友面前,為避免探問要笑,但至少在他面前,她可以不用強迫自己笑。
唇角些微上揚,凌雲家眼裡恢復了些許真心的笑意,「你怎麼都不會累?」他不是經常對著她和暖的笑著嗎?
「我給你的笑都是真的。」冉揚唇邊漾出一抹好看的弧線。他只是認為她需要溫暖,而他願意給。他很明白,這種沒有壓力的溫暖,對他們這種心裡沒有半點溫度的人來說有多重要。
笑意加深,凌雲家終於露出回家以來第一抹真正的笑容,那滿滿的溫暖讓她的眼眶有些濕潤。成鋒給她的關懷,讓她感謝,但是他給她的溫暖,讓她感動。
愛情的傷是難過的,而親情的傷卻是沉痛的。三年前,她同時遭受這兩種傷的重擊,所以她不敢要愛情,也懼怕親情。
她其實並沒有怪誰或懷著恨意,她只是需要個人的空間和長一點的時間來療傷。只是大家都不明白,以為她的出走是意氣用事,以為她的不聯絡是懷著恨意,也為了她長時間的閉鎖焦急,總是督促著要她快點走出傷痛。
他們又怎麼會知道,他們焦急的關懷,對她是一種阻礙復原的壓力。她需要的只是一個笑的溫暖,就如他的,一個能趕走她心底寒意的溫暖笑容,這對她真的太重要了啊!
「媽媽跟我說過,她希望我能像雲一樣自由自在快快樂樂,但是別忘了爸媽所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玩累了,要記得回家,所以替我取名雲家,他們不曾替我設限,只希望我快快樂樂。」但是他們忘了對她期望,她是他們心愛的小女兒,卻不是他們寄於期望的孩子。
她的姐姐,聰明、優秀、美麗,是她從小引以為傲的驕傲。她與姐姐差八歲,不過就八歲,成熟美麗的姐姐就是眾人的期望,而她卻只能當他們心裡永遠長不大的孩子。
「小時候,媽媽身體不好,爸爸放棄了台北高薪的工作,來到花蓮開了這家「音輕雲淡」,果然花蓮純淨無污染的空氣和水,讓媽媽的身體好了起來,所以我好愛這個莊園。」這裡是她的家,她最愛的地方,她以為她的後半輩子都會在這裡過,她已經計劃好要將這裡經營得別具風格有聲有色,但她卻被迫要放棄這裡,離開她依戀的地方。
姐姐正如她的名字,有很高的音樂造詣,她以為姐姐的志向是世界的,她以為要姐姐接下民宿的工作是埋沒了她,所以她樂於將「音輕雲淡」規劃在自己的未來中,她樂於守著這個她摯愛的地方奉養父母,好讓姐姐能安心展翅飛向全世界。
但她錯了啊!她的家人自始至終都不認為這裡會是她的責任,他們只希望她能快樂的讀書,快樂的工作,快樂的找個好男人嫁了,快快樂樂的過完這一生。那麼對她的期望呢?對她的期待呢?除了愛,她該有的被期許呢?
對他們來說,她永遠就是個孩子啊!
不管她多認真的對他們提過她對「音輕雲淡」未來的規劃,他們也都只認為那是她孩子氣的傻話,也不管她口裡、眼裡,心裡再怎樣表現對卓大哥滿滿的喜愛,他們也都認為那是她孩提時的崇拜,他們總是笑著聽她說,笑著看她不知情的抱著期望。
打從一開始,「音輕雲淡」和卓大哥就都是姐姐的,只是沒有人告訴她。他們是忘了,也認為不需要,因為她不過就是一個孩子。
直到她大學畢業了,滿心歡喜的回家打算要負起對「音輕雲淡」的責任,打算要展開她心目中那個整合村中民宿來創立特有風格聚落的抱負時,她才知道她心愛的男人要娶她心愛的姐姐,並且打算繼承這個她心愛的地方。
沒有人有錯,一切都只是誤解,他們誤解她還只是孩子,對於兩個最心愛的人的結合,肯定很高興,而她則誤解了他們對她的笑容中的不是贊同,只是愛。
一切都只是誤解,但是她受了重傷的心該怎麼辦?
「爸媽剛開始經營『音輕雲淡』的時候真的很辛苦,媽媽身體不好無法做太多,爸爸從高階主管的位置下來,那些瑣碎的雜事根本不太會,而姐姐在台北讀音樂學校不在家,那時的我好小,什麼忙也幫不上,幸好卓大哥來了,『音輕雲淡』才在他的幫忙下漸漸的上了軌道。」
是啊!從小她便愛跟著卓大哥東奔西跑,她老闖禍讓卓大哥為她收拾,她愛撒嬌總令他漾出溫柔的笑,只是她不明白原來他對她溫柔的笑是給心愛妹妹的,而她更不知道的是,總是不在家的姐姐與他兩人早己心意相屬。
是什麼時候的事呢?為什麼老是跟在他身旁的她卻不知情?而她明明以為他們兩人是針鋒相對的,從什麼時候起卻心意相屬了?愛情啊!就是這麼奇怪,哪由得外人以為是什麼,就像她對卓大哥,別人不也以為是妹妹對大哥的崇拜嗎?
不過是十歲的年齡差距,就這樣自動的形成一道屏障,將她的感情完全的包裝成不成熟的崇拜。她逝去的愛情啊!從沒有人認真的認可過它呢!
「本來我以為我會繼承這裡,沒想到姐姐放棄了音樂,回來與卓大哥結婚,自然而然的他們就繼承『音輕雲淡』,在姐姐的創意發揮下,這裡果然變得更優雅有質感了。」
凌雲家看著眼前優美的景致,莊園的質感更勝以往,當然是出自她的才女姐姐之手,若是在她手裡,應該是另一番風景了吧!
她畢業回家那天,一入門便見到大家臉上堆滿喜樂的笑,媽媽歡喜的告訴她,姐姐和卓大哥終於有情人終成眷屬要共同接手民宿,乍聽消息的她,豈只是青天霹靂而已。
她淚流滿面的哭喊為什麼沒有人事先讓她知道,她的感情又算什麼?
而眾人訝異於她潰流的眼淚及幾近歇斯底里的吶喊,她本該歡歡欣欣的向好不容易決定攜手共度一生的兩人恭喜的,不該像個要不到糖吃的孩子般無理取鬧。
她的母親感歎自己對她的疼愛寵壞了她,難得的對她開口說了重話,告訴她,如果不能真心恭喜姐姐,就離開別在這裡無理取鬧。
愛情的傷,傷的是自尊,那麼親情的傷呢?
當下她懷疑自己的存在價值,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如何留在這裡,她轉身要走,被她爸爸拉住,沒想到開口卻是要她不要意氣用事的做出不孝的舉動。
她……只是希望心裡的痛能被理解,她幼小的期望能被平等對待,用公平的眼光來看待她的感情及需求,她……不只是一個不懂感情沒有想法的孩子。
花蓮的風真的很舒服,清新舒爽,深吸口氣吸著她摯愛的空氣,看著她摯愛的莊園,這裡不會是屬於她的,沒有可以裝得下她的心的地方。
到現在她的親人包含成鋒,還沒有人明白她的出走根本不是意氣用事,而是她認為留在這裡的必要性沒有了,她不知道如何繼續待下。
「雲家。」卓勻漢低沉的聲音在她身後出現,嗓音中的壓抑可以輕易的感覺到他的沉重。像是刻意的,她總是不讓自己落單,他也就找不到適當的時機與她對談。
聽到這個聲音她其實不太訝異,她知道遲早會面臨這一刻,但是她還不打算面對他。
凌雲家深吸口氣,掛上她的微笑面具,拉起冉揚的手轉頭。
「啊!姐夫,我剛巧要帶冉特助到處逛逛呢!」她牽住冉揚就打算走。
「我們談談吧!」而他不打算再讓她逃了,該終結的現在就完成吧!
牽住冉揚的手微微顫抖著,凌雲家鎮定的不讓面具垮下,她用更燦爛的笑說:「有什麼事等我們回來再說吧!」
「你知道我決定要做的事,就一定會做到。」卓勻漢很堅決,不用堅決的態度,他無法讓她留下。
本來微微顫抖著的手,現在抖得更厲害了。她當然知道他的個性,她在他身邊跟前跟後了那麼多年啊!
感覺牽住她的手傳來溫暖的力道,凌雲家抬頭看冉揚,他正低頭給她一個溫暖鼓勵的笑容。
「嗯。」雙手的顫抖奇跡似的停止,凌雲家終於找到勇氣來面對。
得到凌雲家的同意,卓勻漢抬眼看了下冉揚,示意要與她獨處。正當冉揚收到暗示放開她的手時,凌雲家卻加重力道將他的手握緊,冉揚輕揚了下唇,停下本欲離開的步子,牽緊了她的手。
看到了他們的回應,卓勻漢沙啞的開口,「感情的事我不認為虧欠你,自始至終我都認為你是我最疼愛的妹妹。」既然她堅持要冉揚參與,那他就不避諱了。
猶記得當年家中遭逢巨變,他一時之間痛失雙親,原本爽朗的個性被傷痛扭曲,他壓抑著自己也失去了笑容,是她,這個愛哭愛鬧愛歡笑的小小跟屁蟲一路跟著他,把他已失去的笑容一點一滴的找回來,她是他鍾愛的妹妹,他對她的感情不亞於冠音,只是他對她的情感全然只有兄妹情。
「我從沒有認為你虧欠我什麼。」感情的事她當然明白,不能因為得不到對方的回應,就認為對方虧欠了自己。她只是不知該如何面對他,她曾經全心全意在他身上,最終才知道自己誤解了他眼底的疼愛,並深受打擊;而她只是希望他不要再把她當個孩子,能稍微認真的面對她,不需要他回應她,至少請認同她的感情。
「我和冠音並沒有要欺瞞你,當初的我真的認為你是個孩子,而我和冠音的感情一直在跌跌撞撞中進行,也就無暇注意到你的感情了。」以前的她總嘟囔著要當他的老婆,嘴裡經常喊他親愛的。但他總認為那是屬於她少女愛嬉鬧的玩笑,卻沒想到她是這麼的認真,那時的他正為倔脾氣的冠音那不確定的感情傷神,竟就這樣大意的傷她如此之深。
「你們總認為我是個孩子,只要每天快快樂樂過日子,其他的事情都不需要知道,不是嗎?」她的雙眸黯然,她其實早已經習慣了啊!被從他們大人的世界中抽離。但這是頭一次被抽離得這麼徹底,徹底得在最後一刻才知道她失去了一切。
「有些話爸媽說不出口,但我們都深刻的反省了,我們都明白你不再是孩子,是我們對待你的方式錯了,我們都太愛你,所以才忽略了你已經長大。」這是他深覺得虧欠她的地方,如果他們把她當個大人般的對待,認真的看待她的感情,也不會放任她把感情投注這麼深而受傷這麼重,更不會在她受傷這麼重時,還無法理解的用粗暴的方式逼她離開。
凌雲家垂下眸沒有回答,她知道這對他們很難,因為他們習慣把她當個孩子般寵愛。
「冠音三年多的婚姻一直活在自責中,當年她抗拒我的因素其實有一部分是因為你,是我說服她你對我只是崇拜,是我讓她決定放棄音樂回來接手「音輕雲淡」,我只是認為這裡和你們是我的責任。」
當年是兩老收養了他,他才得以有個安身立命的地方,才沒有在痛苦中輕賤生命,所以他認同這裡,認同他們是他的家人。
爸媽的年紀漸漸大了,而雲家的年紀又小,扛下「音輕雲淡」的責任自然而然的就應當在他肩上,他無法放著爸媽辛苦建立起來的地方不管,他想要留住這片美好的上地給爸媽養老,所以他堅持守護著這座莊園,沒想到冠音也毅然決然的放棄熱愛的音樂,願意回來與他一起共同努力,而他萬萬沒想到,以為還年輕懵懂的雲家,早就規劃好了她對這個家未來的藍圖。
她明白,一切都是因為他們捨不得給她太多的壓力與責任,卻想不到這才是傷她最深的地方,她想要的只是信任。
「能回家來嗎?你不在家的日子,爸媽都覺得很寂寞。」他眼底帶著很深的盼望,如果能讓這個家恢復以往的歡笑,他什麼都願意試。
低垂的眸底閃著苦痛,她並不想讓大家和她一起痛苦,她也不是賭氣不回來,只是現在的她還無法回家。
「對不起。」凌雲家只是輕聲這麼說,思緒紊亂的走開。
見她拒絕而離去的背影,卓勻漢深歎了口氣。他……到底要怎麼做才能減輕她心裡的傷痛?到底該如何才能讓她回來?
在旁邊一直保持靜默的冉揚,看著依然望著凌雲家離去背影的卓勻漢,他的焦急與痛苦很明顯,他們很愛她,但不夠明白她心裡的傷。
「她沒有意氣用事,她只是需要自己的空間,你們只要相信她,給她一點空間和時間,她會沒事的。」她的傷痛怎會是一個擁抱或一段談話就能瓦解的?以為心結解開一切就能恢復的人,是沒有真正受過傷的人。她需要時間復原,但是至少從這一刻開始,她已開始讓傷口停止腐壞,只是要她能真的笑,再給她一點時間吧!
說完,冉揚沒有等卓勻漢回應,逕自朝凌雲家走去,直走到凌雲家的身邊,他才站定,她便將頭靠上了他的胸膛。
原本只是兩道渦流的清淚,當冉揚將她摟進懷裡後,淚便氾濫潰堤了。她離開家的那一天,她都不曾這麼用力的哭過。
家人戰戰兢兢怕再傷害她的心情她感受到了,他們眼裡的痛苦她也明白,他們期望心愛的小妹回家的心意她完全清楚,所以她的淚才會潰堤,她絕不想因為她而讓大家一起受苦,但是她還無法自在的面對他們。
三年前那一天,她一瞬間失去她所有的最愛,她最愛的男人、她最愛的姐姐、她最愛的地方及她最愛的雙親。
她失去的不只是愛情和親情,她失去的是尊嚴和生存價值,她只是需要個人的空間和多一點的時間來讓她重建尊嚴,她只是希望能有人理解她來幫她恢復自信。她真的沒有意氣用事,請再多給她一點時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