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飛雲入京已有十日,除一開始慕容欽派人催促進宮面聖而不得,再派御醫前來問診,發現慕容飛雲確實重病,至此,宮中再無消息傳出,彷彿當慕容飛雲已是死人。
趙乙憤恨難平,無論如何,慕容飛雲為南朝守襄城三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他病重,朝廷卻不聞不問,豈不寒了前線眾將士的心。
尤其欽選秀女人宮一事始終進行,鬧得盛京幾無一日安寧,又有無數百姓妻離子散,讓趙乙禁不住想,為這樣的君主賣命,值或不值?
趙乙屢次詢問慕容飛雲下一步該怎麼辦,總不能裝病一輩子吧?就此因在莊園裡,悶也悶死了。
慕容飛雲始終笑而不答,只要他安心等著,過不了多久,他們定能再回襄城。
趙乙滿心疑惑,奈何慕容飛雲不為他解答,他也沒轍,只得氣苦地繼續當那籠中鳥。
至於慕容欽派來查探慕容飛雲情況的密探,雖能跟上趙乙,時時記錄他的行蹤回報;卻萬萬難不倒功力高出趙乙數倍的余瑜,她進出莊園依然如入無人之地。
趙乙很羨慕她,他也很討厭屁股後始終跟著一串粽子;可惜他武藝不到家,只得繼續被人跟蹤。
直到慕容飛雲康復,因為那顆七巧還魂丹的功勞,武功又比病前高上兩分;憑藉他的修為,又多了一個可以將那些密探耍弄於股掌間的人。
這一夜,余瑜提著酒罈,又甩脫了一干密探,夜行於盛京中。
她穿街過巷來到昔年的鎮國將軍府。
這附近本是南朝大員齊居之地,可十三年前鎮國將軍遭罪,滿門抄斬後,皇帝命人.火燒將軍府,那一夜大火燒紅了盛京半邊天,也燒去了大半京宮的膽識。
百姓傳聞鎮國將軍含冤而死,陰靈不散;再加上慕容欽嗜殺,每年抄斬官員皆在數百之眾,而那些被殺者的品級又都不低,府邸半數建在這塊風水寶地上……說是寶地,卻接二連三死人,難免引人心裡忐忑不安。
時旦久,便有謠言傳出,這裡不是風水寶地,反而是極陰大破之所,哪怕再有福氣的人也住不得,輕則重病、重則家破人亡。
於是京官們紛紛搬家,另覓地方修建府邸。
爾後,以鎮國將軍府為中心,方圓五十里,再無人煙,成了盛京一處詭異之地。
但余瑜自入盛京,就時時念著想再回鎮國將軍府一探;那畢竟是她生長之地、她曾經的家啊!
不過之前慕容飛雲重病,慕容欽又陷害手段頻頻,她無力他顧,才暫時按下返鄉之情。
現在慕容飛雲已然痊癒,功力更添兩分,不需她時時護衛身畔,她抽得浮生半日閒,便夜探鎮國將軍府,還特別備了亡父最愛的竹葉青,以奠亡靈。
歲月匆匆,十三年了,昔日堂皇的將軍府邸如今野鶪蔓生,幾根焦黑的殘柱猶能回想當年焰火之烈。
走進前庭,那塊一人合抱般大小的臥牛石尚在,記憶中,臥中石旁有個兵器架,上頭擺滿鎮國將軍珍愛的長槍、砍刀,利劍等諸般武器。
來到大廳,過去她很少在廳裡待著,這兒是鎮國將軍與部將議事的地方,從不准府內諸人亂闖。
她記得有一回,她與哥哥吵架,使性子闖進大廳想找父親評理,結果話都還沒講,就被人打出來,勒令在祖宗牌位前跪了三個時辰才得起身。
說真的,她童年的生活並不快樂,無止盡的功課和嚴格到近乎苛刻的家規,總讓她有種透不過氣的感覺。
但時隔多年,再回思昔日種種,她竟有無限的難捨與懷念。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催……」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一個低沉磁性的聲音接續下去,隨即,一陣嗚咽的簫聲響起。
余瑜笑瞇著眼,沒回頭,記憶轉到賢親王府,那個十三歲的少年將她救出火場後,藏在自己寢室裡,照三餐偷食物給她吃,為了讓她梳洗,還偷婢女的衣服,肚兜不敢用手拿,就用竹竿挑,那一盆子洗澡水,他來回跑了快二十趟……這嬌生慣養的小王爺肯定做不慣粗活,挑水途中不知翻倒多少,才會弄得如此狼狽。
但是她很感動:在遇見他前,她不知道世間如此廣闊,有恁多有趣的東西,彈琴、吹簫、下棋,偶爾繪幾張丹青,其樂也融融。
不知是她年紀太小,對生離死別的感觸不夠深;還是他的曲意討好,平撫了她的傷心?總之,離開南朝,跟在鳳帝身邊之後,她常常想起的是他對她的好,而非家破人亡時的哀傷。
一曲簫聲罷了,她清脆的笑聲揚起。「十歲的時候,我不曉得你吹的是什麼曲子,只覺嗚嗚咽咽,挺有意思,但現在我知道了,這首曲子叫『鳳求凰』,請問將軍,你對一個不解世事的小女孩吹這種曲子有特殊涵義嗎?」
慕容飛雲大笑,腳步一跨,身如電閃出現在她身旁。「這也是莫可奈何,本王自幼風流,能吹得完整的曲子,除去幾首淫詩艷辭,也就這曲『鳳求凰』了,我總不能吹十八摸給你聽吧?」
余瑜側首,似笑非笑地嗔他一眼。「噢,十三歲就熟十八摸了啊!不知大將軍是幾歲學的?」
「咳咳——」他挺高了胸膛,一副了不起的德行。「十歲,怎麼樣?」
「十歲就懂十八摸,將軍也算天賦異稟。」
「沒辦法,我就是厲害嘛!」要說紈褲子弟的手段,少年的慕容飛雲稱第二,盛京無人敢坐頭位。「不過……瑜兒,打個商量如何?之前你叫我飛雲挺順耳的,再叫叫好不好?」
「將軍這般威風,直呼名諱,豈不失禮?」小小年紀逛妓院,不要臉。但……她心頭真有點酸,像倒了幾桶老醋進去。
「別人叫是失禮,你嘛!哎,聽你叫飛雲,我心裡舒坦,就算當下死了都瞑目。」
「呸呸呸,本姑娘花了多少力氣才救回你這條命,往後你從頭到腳,連一根頭髮都是我的,想找死,先問過我手中的劍再說。」這是明晃晃的威脅了,他再敢說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先讓她一劍剁了他,省得心悶。
「全按你說的辦、全按你說的辦。」他呵呵直笑;她那話,比什麼我愛你、你愛他更讓人窩心啊!
「死皮賴臉,油嘴滑舌,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人。」
「人好不好不是重點,要緊的是對你的眼。」他打蛇隨棍上,緊挨在她身邊,深吸口氣,芳郁氣息,豈是一個「香」宇了得?
「你真是越來越會說話了。」她拍開他越發放肆的「狼爪」,也不顧地上泥灰,盤腿坐下,拍開酒罈子,一陣清冽的酒香傳出。
「嗯,這竹葉青有二十個年頭了,好酒。」
「看不出你也懂酒。」
「吃喝玩樂,無一不精。但有酒無菜,未免寒磣。」他摸出一隻紙包,解開麻繩,卻是半隻燒雞、一點豬耳朵、醬牛肉,俱是下酒的好菜。「這樣就完美了。」
「這酒是祭亡父的,可不是讓你拿來喝的。」
「鎮國將軍地下有靈,當希望陽間子女快活一生,勿為已逝親人憂愁子心。」
「通篇歪理,跟你說話,性子差點的準被氣死。」話雖如此,她心裡卻也有幾分贊同他的話,父親死後,見南朝落得如此田地,心裡不知是何感想?
他坐在她身邊,將她緊緊地抱在懷中。「往事如風,追不回來了,不如放眼未來。」
「有用嗎?」她冷嗤一聲。「有人看著這血淋淋的前車之鑒,仍堅持往下跳,我能說什麼?」
他訕笑地摸摸鼻子,盛京的慘狀和慕容欽的殘暴,讓他認清了自己的愚蠢,也發現她的睿智。
「哎,所謂……那個……浪子回頭金不換,是不?」
「真話?」她不相信一個愚忠之人會突然想通,不再自尋死路。
「比真金還真。」倘若他的忠君愛國換來的只是南朝百姓更困苦的生活,他看不出自己還有什麼理由堅持下去,或許誰做皇帝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皇帝能不能讓升斗小民有口飽飯吃、不再流離失所。
「好!」她舉起酒罈,仰首灌下一大口烈酒,銀亮酒液順著她艷紅唇角滑落,濡濕半抹衣襟。「就衝著你這句話,值得浮一大白。」
飲過酒,她將酒罈遞給他,他看著她笑意盈然的眼,心頭一股熱血上衝。「再為南朝百姓的美好未來乾一杯。」他也仰脖,咕嚕咕嚕,這一口少說吞下半斤竹葉主目。
她搶過酒罈子。「牛飲,糟蹋好東西。」其實是擔心他身體撐不住,十天前才差點做了閻羅王女婿,現下病雖好,仍得小心休養。
「再好的酒也是給人喝的,藏著多沒意思?」他嘀咕著。
「吃你的燒雞吧,囉嗦!」她將一塊醬牛肉送進嘴巴裡,這樣的祭奠也許不合禮,卻更適合她。十三年的江湖漂泊,她已經不是養在深閨人未識的千金小姐了,而是個彎弓能射鷗、跨馬可廝殺的女將軍。
「你餵我。」他翻個身躺在她腿上,要起了無賴。
「我不是你那些紅粉知己,不曉得怎麼服侍男人。」她伸手彈一下他的頭,要她餵他,想得美喔!
「給你看樣東西。」他掏出一方玉珮,完整無缺的,在月光下泛著銀輝,上頭刻了一個「瑜」字。
她驚得差點摔了手中的酒罈子。「怎麼會?」搶過玉珮細瞧,真的完整無缺。她聽過「破鏡重圓」,但經過修補,總會留下痕跡,這玉卻補得渾然天成,太不可思議了。
「只要有心,世上沒有什麼事是做不到的。」他不在乎他們之間的身份天差地別,只求兩心相知,所有困難,他有信心突破,只不知,她願不願意等他?能不能給他這個機會?
她摸著玉,心頭說不出的苦澀。「這玉……余家的孩子每個人都有一塊,聽說是出生時,父親特意請玉匠雕的。」
「鎮國將軍治家雖嚴,也有溫情。」
「我也是長大後才明瞭爹爹一片苦心。」她低喟口氣。「當年離開你家,我特意摔碎了這玉,留一半給你……」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那樣做,十歲的孩子尚不懂情,但她就是想在他的生命裡留下一點什麼。
「當年我看到半塊殘玉的時候,差點沒發瘋。」那時他真是怕啊,怕玉在人在、玉碎人亡。「前些日子你將另外半塊殘玉給我時,我就想過要將它們補好,可惜被諸多雜事耽擱了,直到現在才弄好。」
「嗯。」很多事情不必明說,他的苦心,她能理會。巧手拈起一片豬耳朵,送進他嘴裡。「既然是你補好的,還是由你收藏著吧!」
他只覺滿口馨香,好像嘴裡的不是豬耳朵,而是只人參果,讓他全身上下都一陣舒爽。「好,玉我收著。那這個金鎖片是我週歲的時候父王為我打造,請高僧祈福過的,轉贈給你。」
這樣便算互換定情信物了。她看著金鎖,雲紋纏繞,上刻「富貴康泰」四個大字,金鎖下方還繫著一顆拇指大小的珠子,月夜下泛著螢光,居然是顆夜明珠;王爺府的東西果然不凡。
不過東西的價值在其次,重點是,私訂終身,非同小可。她真的要這樣與他共度白首?
她目光轉向他,他唇邊慣常掛的邪笑早收,炯炯目光筆直盯著她,眼底隱藏著絲絲的渴求。
她心一熱,哪怕無媒無聘又如何?只要他與她是真心相愛,金石之盟勝過三聘六禮。
余瑜接過金鎖片,珍愛地輕撫著。「金鎖換玉珮,你可吃大虧了,我那玉珮頂多價值百兩,你的金鎖卻可達萬金。」
「不虧、不虧。」他大掌撫過她玉般臉龐,牽起一束青絲,綢緞般光滑。「一塊金鎖換得一位絕世佳人,這買賣再做十次也值。」
「睜眼說瞎話,我的箭技或許可稱絕世,但容貌,得了吧!」
「在我眼裡,什麼天仙美女都輸你半分顏色。」
「好口才,難怪十歲就會唱十八摸。」
「往後只唱給你聽。」
「怎不說從此不再進秦樓楚館?」
「不行,男人家可以沒命,不能沒面子。不上青樓逢場作戲,萬一被人知曉昔年盛京小霸王至今猶是童子身,我可以拿條白綾來上吊了。」
「你是童子?」她差點被口水咽死。
「臂上守宮砂還在,你要不要看?」
「男人能點守宮砂,你騙誰?」就知道這傢伙不是好貨,她狠狠在他臂上擰了一把。
「唉呀,女人笨一點才可愛,太精明讓男人丟臉啊!」
「少囉嗦,實話實說,不然再給你苦頭吃!」她作勢再擰。
「別別別。」他連連擺手,支支吾吾半晌。「就……唉……你知道,男人長得好看也是禍害,第一次進青樓,那些姑娘爭先奪頭采,要給我紅包,嚇到了,所以……往後就只敢看,嘴巴說說,不敢動手。」
她笑得差點喘不過氣來。「不要臉,這樣也能自誇!」
「大實話,我這相貌就算不比潘安,也可敵宋玉了。」
「是啊、是啊,美男子,可惜是銀樣蠟槍頭。」
「誰說的,沒碰對人而已。」他用力一把拉下她的頭,嘟嘴,狠狠地吻上。「真讓我上了心,教你瞧瞧我是不是銀樣蠟槍頭?」
她伸出舌頭,舔一回嘴唇,滿滿是他男性的氣息,星眸登時迷濛了。
「瑜兒,千千萬萬要等我啊!」這回他的吻輕如鴻羽,像片花瓣,掠過她的唇,舌頭畫過她齒列,再探進唇裡,尋著了丁香,緊緊糾纏。
她腦袋整個迷糊了,沒有細思他所謂的「等」是什麼意思?他們不是已互許終生,此後一生一世永不離棄,還要等啥兒?
匆匆一晃,又過了五天,趙乙發現監視莊園的南朝密探突增一倍,不由滿心納悶。
「將軍,你說陛下怎麼把監視的人手增加了呢?以前我出去買食物,後頭不過跟了三個人,現在足足跟了十顆大粽子,好煩人啊!」
「莊園裡遲遲不發喪,慕容欽當然會懷疑,加強人手監視。」余瑜冷哼一聲,這慕容欽也真夠狠的,就這麼怕慕容飛雲死不成,先是派御醫來探虛實,再遣密探監視,現在又加派人手探查,半點不念血緣情分。
趙乙實在不想接受、也無法相信,慕容飛雲明明忠心耿耿,皇上卻疑心重重。但事實勝子雄辯,皇上所為,太令人寒心了。
「將軍,如果陛下……我們怎麼辦?」
慕容飛雲渾不在意地斜倚長榻,喝著熱茶吃點心。「放心吧!趙乙,陛下不會殺我的。」
「你還在做夢?」余瑜瞪他一眼。「慕容欽的殺意已經明顯到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
「但你會給他殺我的機會嗎?」慕容飛雲突發驚人之語。
余瑜一頓,俏目流轉不說話。他果然聰明,知道她暗藏後招,行軍佈陣處處制敵機先,不愧軍神之名。
趙乙卻更加疑惑了。「將軍,我不懂啊!」
「我是說,趙乙,我們很快就要回襄城了,陛下沒有機會殺我的。」慕容飛雲解釋道。
「陛下好不容易才將我們困在盛京,還會放我們走嗎?」趙乙不太相信。
「如果鳳帝傾國之力攻南朝,陛下為求自保,就一定會讓我回襄城。」畢竟,放眼朝廷,可用之將也只剩他了。
「陛下不是才派使團去議和,鳳軍有可能這時發兵攻打嗎?」趙乙問道。
「一定會。」慕容飛雲斜睇余瑜一眼,且不論鳳帝早有一統天下的念頭,余瑜頭一個就會想辦法救他。而助他脫牢籠唯一之計只有鳳軍南攻,慕容欽才有可能放他走。
「趙乙。」慕容飛雲將他招至身邊,低聲咕噥幾句。
趙乙臉上疑雲更濃。「將軍,這樣做有什麼意義?」
「你照做就是,其中奧妙,日後便見分曉。」話畢,慕容飛雲讓趙乙退下。
余瑜哼了一聲。「你們嘀嘀咕咕些什麼?」
慕容飛雲一仰頭,鼻子翹得半天高。「男人的事,說了你們女人也不懂。」
「找死啊!」她纖手擰住他耳朵。「說不說?」
「唉喲!」他痛得直哼哼,但還是很倔強。「不說,威武不能屈,才是大丈夫。」
她擰著他的耳朵用力一轉。「說——」
「絕不。我寧死不從,除非……你親我一口,我就說。」
「死不要臉。」她嬌顏閃過一抹紅雲。
「英雄難過美人關,自古皆然。這有什麼丟人的?」
「你真是無時無刻都要自誇上兩句耶!」
「這叫有自信。」
「懶得理你。」她甩頭走人。
慕容飛雲目送她窈窕的背影消失,臉上哪還有半分剛才的輕佻,只有濃濃的沉重。「對不起,瑜兒,此行太過凶險,為了你的安危著想,我萬萬不能帶你同行,不過我可以跟你保證,我一定會想辦法讓自己活下來,我還要與你共結白首,攜手一生一世。」
他起身,走出樓閣,望一眼陰沉沉的天空,濃厚的烏雲像要把天都壓垮,但卻壓不倒他如火目光。
「這天終於要變了。」而且是由他一手操縱著去改變天下大勢,不知後世會如何評論這一段功過?
忠也好、好也罷,他但求無愧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