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敷衍你。」因為對她的感情比喜歡更多,但不能承認,拒絕踏入自己最鄙夷的愛情,只好盡可能解釋,不想讓她太難過。「我很抱歉……」
「停停停!」她兩手在胸口交疊,比個大叉。「別說抱歉對不起,這樣感覺好像告白失敗,雖然真的是失敗了,不過你又不欠我什麼。」
他被她佯裝驚恐的表情逗笑,她跟著笑,頰上的笑渦好甜,彷彿被拒絕沒什麼大不了。
「我覺得,世上沒有把自己的心意讓喜歡的人知道更幸福的事,所以我現在很開心,真的,你不接受沒關係,也不需要抱歉,是我自己要喜歡你,以後也不要覺得彆扭,我們還是朋友吧?」
「嗯,當然。」看她笑瞇瞇,他卻覺得難受,被拒絕怎麼可能很開心?她比他以為的更樂觀堅強,她有顆溫暖的心,被她愛的男人一定很幸福,他嫉妒那個幸運兒。
只是她對他的想法不太服氣。「你真的覺得愛情很不可靠、很現實?就沒有誰的愛情,讓你覺得很美好、很嚮往嗎?」
他搖頭。「不管是誰的感情都一樣。」
「即使是你的父母?」
他聞言愣住,她續道:「難道你父母的感情不可靠嗎?雖然他們後來分開了,至少也有過甜蜜時光,也許他們非常相愛啊,要是他們始終很恩愛,你還會這麼悲觀嗎?我覺得你是受到父親過世的打擊——」
「你並不知道我父母的情況。」他有點不悅地打斷她。「我的觀點和他們無關。」
「喔,抱歉。」她尷尬,失言了,氣氛頓時冷掉,看他臉色不太高興,該不會父母話題是更禁忌的地雷吧?
「呃,我忽然想起,剛才伊凡找我有事,我該過去看看,那我走了……」她匆匆編個借口,不等他回話,快快遁逃。
是夜,下雨了,貝蘋躺在床上,聽深夜的雨聲,翻來覆去。
好沮喪啊,告白失敗,她不甘心,好像不戰而敗,不是他們不適合,不是他們對彼此沒感覺,是他不信任愛情。
凱索說,他的哥哥以前不是這樣,父親的自殺對他打擊很大吧?看了太多死亡自己父親也逝去,終於心灰意冷,他蕭索的口氣、他孤寂的眼神、他眼底的沉痛,彷彿也痛著她。
聽見他那樣感傷的口吻,她很想擁抱他,可自己會不會太濫情?都被他拒絕了,但她就是想對他好、想安慰他,心疼他的孤獨,因為看見他的脆弱,更湧生熱切的愛意,想去擁抱他、撫慰他的傷,希望自己是一爐火能溫暖他,希望自己是膠水,黏補他受傷的心。
她想對他說,跟她在一起會不一樣,因為,她的愛情跟他見過的絕對不同,瞧瞧她,因為愛他,有很多想法,很有衝勁,愛情絕不是只有他以為的那麼負面啊!
可是,她被拒絕了……她把臉埋進枕頭,無聲哀歎。雖然表現得很瀟灑,被拒絕還是很難過,好後悔提到他父母把場面搞僵,明天要怎麼面對他?
和貝蘋談過之後,赫密沒心情工作,坐在窗前發怔,然後,下雨了,夏夜的雨水潮濕微涼,從夜空落下,細針般的雨與路燈光輝交織,黑夜裡乍然閃現銀絲,教他想起她聰慧的眼睛。
她眼底看不見懼怕,她渺小、局限的生命勇氣十足,她說,她沒有想很多,愛就愛了,愛就想讓對方知道,被拒絕也仍舊微笑……是什麼令她如此勇敢?也許是初生之犢沒有跌倒過,不知道痛就不會怕,可是在她坦率的眼光下,他覺得渺小的反而是自己。
不曾和誰談進父親,當初收到遺書,他不相信父親自殺,十年茫茫搜尋,終於死心。今晚將過去的痛苦傾訴,吐盡了,他覺得輕鬆,彷彿挖掉心上一個黑暗的膿。然後,她告白時,那認真的眼眸令他深深心悸,雖然最終還是拒絕,心動的感覺已無法逃避。
真的可以去愛嗎?愛情毀滅他父親,他質疑並排斥愛情,那晚她險些被擄走,當時憤怒恐懼的陌生感覺仍教他心驚,他無法想像若擁有她之後再失去,會有多痛?
他閉上眼,她熱情執著的黑眸彷彿在眼前,他苦思,但再怎麼想都沒有答案,愛了之後,失去她只是時間的問題,將來的傷痛無法避免。
如果不會失去,如果相愛可以沒有盡頭,該有多好?
天將明時,他躺上床,淅瀝雨聲伴他入眠。他作了個夢,夢見一片漆黑溫暖的海洋,他裸身潛入,她臥在黑暗的海洋底,身子裸裎,雪白胴體在水中發亮。他擁抱她、親吻她,熱烈求愛,他在她耳邊低語,要她永遠陪伴他。
「讓我將你變成吸血鬼,永遠和我在一起,好嗎?」
她拒絕,他苦苦哀求,她笑了,笑聲美麗而無情。
「我不會永遠和你在一起。」她靜靜地說。「但你會永遠記得我……」她閉上眼睛,不再言語,動也不動。
她死了。
他不願離開,緊緊抱著她,盼望她會醒來,但她逐漸冰冷,他流下眼淚,淡紅色眼淚將海染成淒艷的紅。
再醒來時,赫密很不舒服,身體異常沉重,頭昏目眩。雨還在下,滴滴咎咎落在窗台。
他推開絲質被單下床,走了幾步,感覺不太對勁。他單手撫額,看四周,房間仍維持他睡前的情況,沒有改變。
急促的敲門聲響起。「赫密!你醒了沒?」是凱索。
他沒理會,又走幾步,困惑地停下。頭不昏了,但奇怪的感覺依舊在,他動動肩膀,伸展四肢。
「你醒了吧?我聽到聲音,快開門!」
究竟是哪裡不對勁?他揉揉頸後,門砰一聲地被踢開。
「你幹麼不開門?沒聽到我叫你嗎?」凱索等不及了,直接闖進來。「有要緊事——」他琥珀色眼睛驟然瞠大,表情古怪,彷彿突然發現他的大哥是一隻蜥蜴。
「什麼事這麼急?」赫密不悅,揀來睡袍穿上。他習慣裸睡,身上不著寸縷,但就算是在自己弟弟面前也不合宜。
「你——」凱索的嘴張開又閉上,閉上再張開,好像突然找不到適合的辭彙。「我剛收到消息,你的母親回來了。」
赫密愣住。「什麼時候的事?」他母親活得隨興自在,隻身到處漫遊,他已幾十年沒見過她。
「她昨天回去,跟香緹問起你,香緹告訴她你在哪,在做什麼,然後她又走了,沒說要去哪裡。」香緹是他們的么妹,留在歐陸老家沒有同行。「你覺得她可能會來找你嗎?」
「我不知道。」任意而為、不受拘束,想法和動向都難以預料,是他母親典型的作風。
凱索走進房裡。「萬一她來了,她會不會反對你的計劃?」
「有可能,她是保守派,不喜歡人類跟我們平起平坐。」
「那怎麼辦?她是大祭師,地位比你高,她反對的話,支持你的人也會動搖,那群反對派一定會拱她出來,你的計劃就推動不了了。」
「她跟大部分族人一樣,只對自己的事有興趣,她要是反對,也不會太強硬,我會跟她談,說服她。」赫密走進衣物間。「你急急忙忙的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件事?」
「香緹叮嚀我好幾次,要我盡快告訴你,我只好硬闖。」凱索聳聳肩,暗自嘀咕:「沒想到有意外的收穫……」他離衣物間有段距離,探頭探腦地張望。怪了,大哥自己沒感覺嗎?
「嗯,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赫密虛掩上衣物間的門,站在鏡前,解開睡袍——下一秒,衣物間爆出百年難得一聞的詛咒聲。
「這是什麼鬼東西?!」伴隨一個驚恐的抽氣聲。「這、這是哪來的?!」
「那是原本就長你身上的,不能稱為『鬼東西』吧?」凱索好樂,大哥果真沒發現。
「不是那意思,我知道它是我的……但是,它不會這樣……」難怪走起路來感覺很怪,原來是……他摀住眼睛,默數五秒,睜開眼,它還是在,不是幻覺。
赫密很困惑,茫然地瞪著鏡中自己的身體。「為什麼?」難怪剛才弟弟進門後目瞪口呆,原來是……
「這還需要問?會產生反應,當然是因為有什麼引起反應,你昨晚和貝小姐聊了,不是嗎?」
是因為她?
「恭喜你啊,我本來還在擔心,就算是冷感,兩千年都沒反應也太不正常了,說不定組織壞死了,早就失去功能。幸好,現在看起來還能用,堪稱歷久彌堅,而且天賦異稟,可喜可賀……」
「夠了!」弟弟的挪揄讓他很困窘。「你為什麼知道我一直沒有……」
「兄弟嘛,互相關心也是應該的啊。需要幫忙嗎?」
幫忙什麼啊?「不需要。」
「你確定?你知道怎麼解決嗎?你該不會想這樣走出去吧?」
「你出去,讓我靜一下。」
「好吧,有需要的話叫我一聲,這方面我絕對比你懂得多。」凱索憋著笑,走向房門,掩上門前,他想了想,誠心誠意地發表感想。
「親愛的大哥……很榮幸參加你兩千年來第一次升旗典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