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他怒火中燒地高喊,一骨碌翻身躍到地板上,抓起椅背上的制服胡亂套上頭,火速衝進於是洗漱,拚命撫平鏡子裡東翹西扁的刺蜻頭,幾次不成功,放棄整發,將衣擺扎進褲頭,抓起書包衝到樓下廚房。
暗沉的老木桌椅旁,老人慢條斯理吃著米粥,瞟了他一眼:「小子急什麼?又不是第一天遲到。」
「你知道我會遲到還不叫醒我?」邊抱怨一邊檢視今天的早餐內容。
「我遲早會死,能叫你到哪一年?把鬧鐘放遠一點,吃了虧才會學乖。」
他置若罔聞,注意力在那些陶碗裡的醬菜,哀叫:「不是吧?又是粥?來不及了,有沒有別的可以帶走的?」
「饅頭。」老頭下巴示意電飯鍋的方向。
饅頭?暗地飄罵,還是抓了個白饅頭就嘴咬了一口,經過老人身邊,不忘踹了一下那只目中無人的神經狗。
老人怒舉起枴杖,「臭小子,不踢他你不舒服,給我滾回來……」
他得意的笑,不到一分鐘已經騎著破腳踏車飛馳在屋外的柏油路上,老人的斥罵和泥巴瘋狂的吠叫已經隨風遠揚,手裡的饅頭三兩下就下肚,還是覺得餓。他不算矮,暑假連個月已經拔到了一米七八,但如果長期跟著他奶奶吃那些長壽素食,他不能期盼自己有傲人的胸肌。
其實對他而言,身形清瘦問題並不算打,壞就壞在他的長相,尤其是那些眼睛,他奶奶只一次說過:「男人生這副女人眼,以後有的苦頭吃!」
他像他過世的母親,深描的雙眼皮下,眼形大如杏仁,睫毛濃密,配上不夠粗獷的嘴鼻,雄性特質蕩然無存,他好幾次得板起臉才能阻止那位以成為上流名媛為大志的班花張若芸試圖替他上粒,張若芸信心滿滿對他保證:「包你變成美型男一枚。」
他幽默感不夠,毫不考慮就把一頭柔軟層次給剪了,恆久保持參差的五分頭。為了淡化那雙眼睛的陰柔感,總是半垂著眼走路,見人僅釋出三分笑,表情不多,久而久之,真有那麼點高深莫測的味道。
「可是我還是他媽的餓。」他不禁譏諷出粗話,轉個大彎,在人煙稀少的省道行進。
群華高中位於鎮外兩公里的校外,通常在看到警衛處前,他就會提早彎進一條隱秘的山徑,騎到顛簸處才牽車步行。
深秋已降,風一波波往身上掃,腳下落葉憲章作響,草木的氣息一鑽進體內,所有的緊張便慢慢被淡化了。
他腳程比平時略快,左轉右拐不久,見到前方一從野牡丹,就是路徑中段了,不經意一瞥,樹縫間似乎有一抹白色,不太自然的搖晃,很快消失在視線死角。
他興起了好奇,扛起車子小跑追過去,開闊的四周卻一片樹海,沒有不尋常的現象。他在拐進下一個彎道,樹林間又捕捉到那片白,隔著十公分,忽隱忽現,他追上去,終於在曲折的小徑變直後,得到了答案,一個穿著白底花裙的女子在獨行,似乎也在趕路。
雖然大為錯愕,他並沒有停下腳步,前方的女子聽見了碎葉聲,戒備的回首張望,隔再遠,他都不會錯認那位女子就是程如蘭,經常容易受驚的模樣。
這是怎麼回事?他頭頂冒出個大大問好。
兩人越發靠近,他心中的疑團就越滾越大。這個難以預測的女人,冷不防就失去一是,害他被班上同學嘲諷了好幾天,卻又百口莫辯。誰會相信他的描述?都說他艷福不淺。不知道他連做了三天的怪夢,夢見程如蘭昏死以後再也沒有醒過來,大家直指他是兇手,自此以後,他自動和程如蘭保持相當的距離。
他盯著她,她的眼珠比一般人淺,但此刻看上去再正常不過了。一個月前的異象難道是他的眼花?不可能?他是班上唯一一個上了高三仍保持1。2視力的奇葩。那日他近距離和她相視,她的眼瞳根本就是真空的,卻飯活人該有的神采。
他理不出個頭緒,胸口總有著一股說不出的怪。
「安曦,不是快遲到了嗎?」程如蘭笑得勉強,試圖擺出的老師姿態掩飾不了被撞見的尷尬。
「老師,怎麼在這裡?」他答非所問,注意力放在她的高跟鞋。她纖白的小腿上都是草屑和泥巴,昨晚下過一場雨,草木中含有大量的水分,她何必挑這時段踏青?而且是在這種只有挖筍老農才會涉足的地方。
「這裡很好啊,我喜歡散步。」
這是他第一次碰上說謊很糟的成年人。她的臉頰染上一小片紅暈,垂著手佯裝觀察身邊的植物,兩手在背後絞成一團。
一陣安靜,覺察到他的不信任的目光,她站直了,撫了撫耳際的髮絲,羞澀的說道:「其實我不喜歡走大門,路上沒什麼樹蔭;而且不知道為什麼,一進門,老覺得許多人在盯著我瞧,我很不習慣。那天看你走這條路,我想應該不太有人發現,所以走了一次,沒想到這裡的景色還不錯,就是蟲子多了點……」她忽然打住,認真的問:「你知道為什麼他們老盯著我看嗎?」
這又是他頭一次碰上這麼輕易將心事和盤托出的成年人,哪像他奶奶,無論耍任何招都別想敲開她那張滿口假牙的嘴說出他親生父親的去處。
他揚揚手,「沒什麼啦,大概看你漂亮!」
「哦?」她歪歪腦袋,摸摸臉蛋,面露失望,「是這樣的嗎?」
雖然他順口胡謅的一個理由出來,但是她的反應也未免和一般女人差不多,難道她渴望聽到他直言「所有人愛看你因為你可能被車撞壞腦袋」嗎?
誠如蘭臨危受命街上畢業班,顯見消防隊她的專業能力的肯定,但是這個肯定不久便在學生嘗鮮的熱潮漸漸消退後,暴露出諸多的疑點。
比方說,程如蘭謙和又禮貌,說話的分貝從未高過正常人的平均值,難以製造恐嚇的效果,加上她的價值觀異於一般執教老師,學生常有的不良作為很難激怒她,所以這個班的風紀秩序前幾周下來敬陪末作,班上一不小心就處於亂哄哄的場面,從走廊經過這個班,總能聽到風紀股長李名惠的尖叫聲夾雜嬉笑怒罵中。
此外,程如蘭的課堂表現平平,內容不精彩,多半是照本宣科,她的音質青嫩,聲線又多保持固定的頻率,上課不到二十分鐘全班陣亡一般,睡得不省人事。
再者,最遲鈍的人都看得出來,程如蘭時常以不注意,就陷入了心不在焉的初審狀態,有時在批改作業,有時則是在書寫板書的時,有時在和學生對話中,總之她的斷電現象無時不刻的發生,學生相繼心生古怪,滿腹狐疑,但她太溫和了,像只無害的馴鹿,發呆的神情又稱得上可愛,這一點倒是無人苛責。
然而,重點是,從前的程如蘭哪裡去了?
這一點不是粉飾太平就能過去的,於是,她成了教務主任常召見的對象,據李明惠的線報,誠如蘭在教務主任的面前姿態故我,答話慢半拍,也不據理力爭,表現不但離伶牙俐齒有一段距離,偶爾還會冒出個令主任傻眼的回答,讓主任事後一張紅臉像暴開的西紅柿。
事情加油添醋傳開後,她無視上級壓力的隨行反倒令那些對她能力有質疑的同學另眼相看,不論是有心還是無意,學生開始巧妙的替她護航;既然班導如次另類,他們只好自立救濟,免得程如蘭學期結束後因不適遭校方免職。
「對了對了,不必管那些白癡,老師,你想走大門就走大門,這裡蚊子多,會把你的臉叮成豬頭的。」
「我可以噴防蚊水,我不喜歡他們那樣看我。」不等他說完,她旋身繼續向前走,不知是沒有意識到,抑或是不介意他的粗言,沒有顯露被冒犯的不悅。
他發呆了一下,接著懊惱起來;他的私人領地被迫和他人分享,而且不必經過他的統一,就得拱手歡迎,這是他的運氣吧?
到了塌口,她想到了什麼,不自在的提起,「對了,安曦,你不會告訴別人我不走大門的事吧?」
「……不會!」怔了兩秒,他立即一臉誠摯,「這是老師的秘密阿!」
她露出了滿意的笑,躡手躡腳的跨過塌口,拍掉腿上的粘物,從手提包拿出一把傘,撐開後,繞過樹幹小時在他視線中。女人愛美真不怕麻煩,隨時記得遮陽,難怪她比印象中更白皙了些。
搖搖頭,抿著一線的唇角輕洩得意。
秘密阿!又是一個不請自來的秘密,把這些秘密關在腦子裡有什麼用呢?不好好利用太可惜了,也許以後不必再背那些拗口的古文,也不必再考小考,搞不好無聊的周會也可免了…
只是,如今程如蘭的思維異於常人,若他有所要求,她搞得懂他的暗示嗎?
他搓搓鼻樑,忍不住懷疑起來。
程如蘭伸出食指,在檯面是輕輕一按,指腹隨即沾滿了薄薄的灰塵。梳妝台上迭堆的彩妝品,成列的香水,散放的髮飾耳環,已經有一段時間乏人問津,依照她現在的習慣,恐怕還要冷落它們一段時間了。
現在她開始苦惱,幾分鐘前,她隨意從衣櫃取了見最不惹眼的洋裝換上,臉上輕抹一層乳液,以她感到最自在的模樣走到了客廳,意外的,接受到家人的異樣的眼光,尤其是程母,欲言又止了一番,才開口:「小蘭啊,你是不是應該……」
好好整裝一下。
她知道為人母的想法,但說不出個好理由,淨是笑得歉然。程父將報紙擱在一邊,善解人意的解圍:「有什麼關係?自然就好。維亮不是外人,不會在意這些的」維良是她名義上的未婚夫,如果不是那場車禍,本來應該如期舉行訂婚禮。
「媽,別老囉嗦小蘭,我那件西裝改好了沒?」這是程如蘭的大哥,對她眨眨眼,和父親同聲同氣的他,表達的是同樣的無聲語言——沒關係,想做什麼就去做吧!經過醫院那段生死交關的歷程,他們極為珍惜「乍看」完好無恙的小妹平安回歸從前的生活,縱使她變得記性差了點,動作慢了點,習慣怪了點,脾氣也好得多,也無損於她是程家小女兒的事實,更何況醫師叮囑過,這麼嚴重的撞擊,完全沒有影響是不可能的,他們一點也不介意。
但是她相當的介意,而且渾身不自在,所以草草用完早餐,她又回房,對著一室陌生卻必須努力熟悉的一景一物枯坐。接下來,她該思量如何面對即將來訪的沈維良,這又是一個難題。
怔了半天,隨意旋開一隻橘色唇膏,對鏡抹上唇瓣,忽然怔怔看著鏡中那張臉,十指自額頭兩腮,慢慢摸索下來,下滑到胸口、腰際、打住,喃喃自語起來:「原來他喜歡這樣的臉、這樣的身體,還有這樣的心,我怎麼都不知道?打扮?他也喜歡女人打扮的漂漂亮亮?我是傻子,什麼都看不清,反應慢半拍……」她咬著唇,猛然抓著腦袋自責。「但是他不應該,不應該……」拳頭錘擊檯面,禁不住嚶嚶啜泣,淚水蔓延了兩隻手掌,瞬間又止聲,「不能哭,不能哭,一切都過去了,哭也沒用……」
她深吸一口長氣,抑制奔騰不已的悔恨。她不能無端失控,上次就讓那個行事特異的安曦給撞見她失態的樣子,他看起來大而化之,沒問些什麼,但絕非無心眼,這段時間她一定得撐住。不過有時候真難防範,比方說那只其貌不揚的老狗,竟然一眼看穿她,當場把她嚇得魂飛魄散,不支昏倒,成了一樁笑話。對了,狗,得多注意狗!幸好程家沒養狗,她可不能三不五時昏倒讓人生疑。
「小蘭,維亮來了,現在方便嗎?」程母將輕掩著的門推開了,探頭問道:「啊?方便,我現在沒事。」她從座椅上侷促的站起來,背抵著梳妝台。
昨晚沈維良來電告知今天將來拜訪事,她已入睡,沒有親自接聽。今早被知會後,她開始坐立難安,和前兩次見面相較,並沒有漸入佳境,反而更加惶惶不安。到底該如何面對他?她一點概念也沒有,她甚至無法想像,因為一旦進入想像空間,就會引發心痛,一心痛必然導致失常,一失常絕對嚇壞一干人等。
「如蘭?」沈維亮不知何時已走進她,困惑的抬起她下巴,一臉憂心,「你哭過啦?」手指掠過她臉上的一方濕痕,她嚇得倒退一大步,避開他的撫觸。
沈維亮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顯得很突兀,但程如蘭過於生分的舉措讓他不敢再冒進,他想了一會,自行坐在床沿,輕快道:「這次出差忙了一個月才回來,一陣子沒看到你,我們好像更生疏了,一點也不像快要訂婚的情人,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她聆聽著,緩緩抬眼,鼓起勇氣注視他。
「你要不要考慮休一段長假?每天開三十分鐘的車到郊外上課對你的身心總是負荷,依你的情況,請長假校方應該不會反對。」
她看著他。
這一段日子,他可是一點都沒變,一貫神采奕奕,繁忙的工作只有令他更加自信,姿態更挺拔。費解的是,從認識他那天起,她幾乎沒有見過他為任何事,任何人傷神,單單別人為他傷神過,為他若無似有的溫柔髮傻過,但是他是那麼迷人,彷彿為他傷神是注定的詛咒,而他也習慣了這種狀況,從不質疑,理所當然的接受一切好意,接受的不留痕跡。
以往她一直以為,從他專注的凝視裡,曾經看到獨一無二的愛意,現在仔細思量,她突然不那麼確定了,或許,他的眼裡原來什麼都沒有,是她誤會了?那些為他傷神的女人都誤解了?
「如蘭?」他舉起右掌在她面前揮了兩下,「哈羅,還在嘛?」
她連連點頭,擠出笑容,「在,我……偶爾還會頭痛,做惡夢,有些事記不大起來,對不起,讓你擔心了,我不是有意的。」她走過去,謹慎的解釋著。
「這很正常,我能理解,不過你……」他瞇著眼端詳她,繼而皺眉,「不會是——把我忘了,卻不敢直說吧?」
她愕然,接著失笑,「怎麼會?你在開玩笑,我怎麼會忘記你。」
「哦?」他站起身,不十分確信的表情,「能證明嗎?」
「怎麼證明?」她心不在焉的反問,落入另一個思緒。
「很簡單,」他捧住她的臉,說話時的熱氣拂在她鼻尖,「你受傷以後,我就沒吻過你了,讓我看看你的表現和以前不一樣?」說著俯下了唇。
那幾乎是剎那間的事,當她驚魂未定時,看到的畫面是自己握緊的右拳,和跌坐在床上摀住左臉,大驚失色的沈維良。
「如蘭,你做什麼?」沈維良不可思議的驚聞,他連她的唇都還未碰到啊!
「你……」她胸口劇烈的起伏,淚眼模糊,指著他厲言:「你才是什麼都忘了!你忘得比誰都快,為什麼半年不到,你就可以輕鬆的對別的女人又吻又抱?你到底有沒有心?讓我看一看,看一看你的心——」
她撲上去,揪住他的衣領,使勁拉扯。沈維良制住她,駁斥道:「你在胡說什麼?我忘了什麼?我不就在你面前?」
「伊人,記不記得這兩個字怎麼寫?你那麼聰明,不該忘得那麼快,告訴我,請你告訴我,求求你……」來不及了,來不及阻止潰堤的眼淚,她頹然滑下床沿,成串的淚珠灑在裙角,濕成花。
「伊人?」他呆若泥塑,默念一遍,好看的五官凝聚了複雜的表情,口吻轉為低冷,「伊人,為什麼提她?我們不是說好,不再提這件事。」
「我真的不懂,如蘭,你讓我糊塗了。我們都決定要訂婚了,為什麼再提起伊人?是不是你始終不相信,我沒有愛國伊人,還是你又聽到了什麼?」
她鬆開十指,慢吞吞的直起身,用衣袖抹乾面龐,正好衣裙,撫順亂髮,激烈的情緒消失迅速,恢復淡漠有禮的姿態,只是語帶僵直,帶著隱忍的顫音:「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請別見怪。最近急性差,我保證,不會再提起她了。」
沈維良歎了口氣,扣好被扯脫的衣扣,遺憾的看了看她,走到門口,思索一下後,慎重表示:「我希望你盡量把心情恢復起來,如果你對我真有疑慮,不妨把訂婚延後,不必太勉強。
「維良,對不起。」
「不虛言抱歉,我只是不明白,我已經選擇了你,你又何必擔心?」
房門掩上,她木然走到窗前,視而不見的望著窗外的玉蘭樹葉。
她終於親耳聽見他說了那句話,本來只村子想像中,一旦真是的道出,她竟然能穩穩站住,沒有昏厥,那麼,當初為何不能如此?沒錯,那句話如利刃劃過,她幾乎可以感到無
形的血從胸口流出,但,不過是一句實話,她為何不能面對?為什麼?
「因為我錯愛了你——好痛——」她掩著的心臟部位,看著窗台,喃喃念道:「原來沒有愛過,沒有愛過……」
安曦對群華高中沒有特別的厭惡,依他奶奶的想法,為了避免讓無父母的安曦未來變成大流氓危害鄉里,儘管他奶奶一毛不拔,節約開支,還是極力安排他進入這所私立學校,嚴格禁止他和隔壁職校的學生往來。但如果可以任他選擇,他寧可就讀他奶奶稱為「流氓養成學校」的南山商工。
首先,女同學的外形就比群華高中的更勝一籌,看去來順眼多了,不像他班上那幾位,一個比一個不自然;有點姿色的像張若芸一般裝模作樣,功課好一點的就像李明惠一樣得理不饒人。至於男同學,除了開賭場的老爸選上縣議員而全家漂白的黑面之外,其餘多半話不投機,這也難免,誰不知道他是專門放利的奶奶養大的。
第二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念完職校,他可以立刻找個工作養活自己,不必仰仗奶奶,然後可以大大方方餵養自己,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杜絕他奶奶那些幾乎快讓他成仙的素菜。這種大快朵頤的渴望,不是班上那些飯來伸口的傢伙可以體會的。
如果有人問他,在群華高中幾年最美的時光是什麼?他必定毫不猶豫的答「午餐時間」!餐廳那些勤於變化的菜色真是沒話說,美中不足的就是餐廳就是份量有限,除了撈不到好料的清湯無限量供應之外,每位學生只能盛一次菜,固定四道菜一碗飯,不多不少不滿餐盤,簡直只能餵飽那班成天想著節食的笨女生。
今天,照樣他是第一個趕到餐廳排隊的學生,當偌大餐廳坐滿一半學生時,他已經風捲殘雲的掃完餐盤了。
「安曦,大頭要你把信再交給李明惠一次,怎麼樣?」黑面落座,交給他一封飄著廉價香味的信封。大頭在隔壁,是學校的籃球隊隊長,顧名思義,一個頭比尋常人大得多。
至於黑面,血統和黑人無關,但莫名其妙一張黑乎乎的臉和卷卷頭幾乎和黑人相差無幾,只是缺了厚唇一項。
「不幹,我決定不再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了。」他一口回絕。
「幫一下啦!你不是很她有一點親戚關係?看你面子她才會收信。」
「你不知道那個恰查某,六親不認,凶得很,一副等著宰人的樣子,上次已經警告過我了。」他大口喝湯,揮手不再想討論下去。「大頭病的很不輕,什麼女人不追,追那個男人婆?虧他媽是大美女,一定被他的壞品味氣死。」
「他說這樣才有挑戰性,他想看資優生發騷的樣子。」黑面賊眉賊眼的笑。
「拜託別讓我吐好不好!」他撫著喝完湯的肚子。
「大頭說只要你肯幫忙,他請你吃了一鍋他家賣的姜母鴨,而且還要介紹南山的校花給你,那女的是他表妹,一定約得出來。」黑面喜滋滋的道。
「真的?」他兩眼發直。
「真的啦!到時候你要是不中意再介紹給我,好兄弟沒話說吧?」黑面搭住他的肩,黑臉眉開眼笑起來頓時泛起紅光。
「我是說那鍋姜母鴨!」說道美食,精氣神就來了。「他不會耍我吧?」
「不會不會,就約兩天後,這個週末,怎麼樣?」
「介意我在這裡坐下嗎?」
連個男生的話題中斷,齊齊向發問對像望去。有禮的語氣配上客氣的甜笑,班上成員除了行事特異的程如蘭,沒有第二個女生具備這樣的特質。
「老師,請坐,請坐!」黑面肅立起敬,一邊困惑的張望教職員用餐室,隔著半截玻璃窗一覽無遺,裡面寥寥坐著五六位教職員,空位一堆,程如蘭為何移駕到學生用餐區?
「老師盡量吃,我也去打菜了。」搔搔頭,黑面丟給他一個眼色,把應付程如蘭的工作留給有經驗的安曦。
不知是否已非第一次和安曦交集,程如蘭倒沒有顯得太拘束,在他對面放妥餐盤後,彎腰把草帽安置在牆角。他不禁瞧了一眼外頭的天色,是個多雲的陰天,需要攜帶帽子嗎?帽子是寬邊設計,樸實無華,不具美觀作用,她真的真的很不喜歡日光啊!
「安曦別急著走。」
他下了一跳,不過是挪動一下臀部,她竟察覺了他的意圖。
「沒要走,只是再去舀湯。」勉強坐定,偷看她平靜的神態,又瞄了眼附近走動的學生,回教室後,恐怕免不了又有一番嘲弄了。就他所知,願意和學生打成一片的教師並不多,選擇扮演嚴師的角色以後通常很難放下身段。
「喝再多湯也不會喝喝飽啊!」
隨口並出那麼一句,他暗驚不已,放下空碗,忍不住又打量起她。身體微微左移,偏個角度直視她的眼眸,色澤很正常,此時正靜靜看著浮游在湯麵撒謊那個的芹菜末。
「好油,我吃不下。」猶豫一下,她下了斷語,將餐盤整個推向他,請求的眼色,「安曦幫我個忙,吃完它。」
他足足呆了十秒,想盡各種推脫之詞,最後在無底洞般的胃口驅使下,不客氣地拿起筷子,二話不說,專注的進攻幾乎原封不動的菜色。
她抿了抿嘴輕笑,小聲道:「你不必覺得奇怪,我怎麼到這兒來湊性,我跟你說過了,我不喜歡他們那樣看我,也不愛聊辦公室八卦,和那些人一道吃飯挺不舒服的,不如在這裡自在。」
他停頓了一瞬。她在和他訴心事?
「以後你陪我一道吧!一個人用餐也很怪,你不想說話也行,我的食量小,還得麻煩你替我吃完另一半,不知道你願不願意?」
「唔?」嘴裡塞滿了白飯,只能用圓睜的眼表達錯愕。
「不願意嗎?我常看你十分鐘解決午餐,湯倒是喝了五六碗以上,看來你很喜歡這裡的伙食,當然,我可以預先分你一半,剩下的我再吃完。」
他抓起她的那碗湯,兩口灌進肚子,順暢了堵塞的喉嚨後,忙應:「不介意,不介意,老師的吩咐怎麼會介意!」
「那太好了,你真是好學生。」
他努力吞嚥,眼眶半濕——如果填飽肚子就能當好學生,他必定當仁不讓。
「咦?這封信是給李明惠的?」他拾起桌上那封香噴噴的信,正面背面看了一遍,出現好玩的表情。
他險些噎著,筷子一丟,急切奪回,扼住的赫然是她的手,馬上收回,按壓下噴噴的心跳,急道:「不是我,是隔壁的王志明,我只是替他轉交——」
她充耳未聞,指尖徑直跳開背面的小貼紙,取出裡面的信紙,濃重的香水味一陣撲鼻,她皺了皺眉,有意無意的說:「我記得學校不贊成男女同學私下談戀愛,你們犯規哦!」
「老師拜託,不要沒收。」他低聲合十懇求,深怕被大頭撞見這一幕,說破嘴也不會有人相信他的清白了。
她很快瞄了一遍字跡歪斜的內文,眉峰跳動,明顯在按捺笑意,「唔……錯別字太多了,哎……為什麼要抄這首歌的歌詞呢?很難感動女生啊!而且這香味很怪……」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她不再發表評論,折好信紙,又回復若有所思的模樣。
「安曦,如果這個秘密,我一定不會說的,你呢?你也一樣會替我保守秘密嗎?」
霎時語塞,四目交會不久,他只能點點頭。
「我就知道可以信任你,慢慢吃!」她一臉緊然,拍怕他的手背,「對了,最後一堂綜合時間到辦公室來找我。這次國文段考表現很不理想,作文有兩篇草草了事,默寫小考沒有一次完成超過三分之一以上,我知道上課打瞌睡,回家不理會的結果一定是如此,不過應該不是你的錯,我講課太無趣了,沒辦法讓你精神集中,那就一對一講解吧!」走的時候沒忘記拿走那頂隨身草帽。
他傻眼的目視她走開。
運氣總是這樣背,他極少能暢然的大吃大喝,不是得偷偷摸摸的把食物偷渡進臥室裡不被他奶奶發現,就是不踏實的吃著向朋友扣來的東西,他早該知道,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他低估了程如蘭,這頓飯換的是他的守口如瓶,她可不打算在其他方面對他放水。
只是,她怎麼知道他老師吃不飽?他慾求不滿這麼明顯嗎?
「靠,管他呢!」
他搓搓臉,深吸口氣,決定先將肚子餵飽再傷腦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