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電梯,進入這所規模不小的才藝家教班,或許是週末,下課後的放鬆熱鬧在門後展開。他忍耐著噪音,尋到擠滿了聊天學生的櫃檯處,詢問一位忙著對學生解說課程內容的年輕女性:「請找李明惠小姐,我姓安,她的朋友。」
「我知道,主任交待過,你是她高中同學。」女人頭也不抬,按了分機鍵對話筒道:「主任,安先生外找。」看來李明惠這幾年將這幾家家教班經營的有聲有色啊。
高中畢業多年來,除了有層遠親關係的李明惠,他和班上同學多半只在同學會上相遇,偶爾事繁也缺席不出現。他在半導體業界的工作忙碌,同學們時有所聞,並不特別怪罪他的疏離,但下個星期的聚會他因一場重要的出差而分身乏術就不同了,這不是普通的餐敘,而是從前的死黨黑面的婚禮,據說班上將全員到齊,除了他。
他今天特地帶上一份厚禮,準備委託李明惠在婚禮當天轉交一對新人,順帶表達他不能赴宴的歉意。
「安先生,主任請你到辦公室旁邊的空教室等她一下,她還在和家長交談,請向走廊直走再轉右。」女人清楚的指示他,順便看了他一眼,女人明顯一愣,他別開臉迅速走開。
他知道女人在詫異什麼,他已經三十五歲了,看起來卻比同齡的李明惠小上幾歲,關鍵在於他那雙眼睛,他奶奶生前說過會讓他吃苦頭的美目,還有永不馴服的刺青短髮,他還是不習慣女人盯著他眼睛看。
他照著指示前進,越過主任辦公室,裡面的確有交談的人聲,他停在所謂的空教室外,推開半掩的門。教室不是空的,教室裡有架鋼琴,鋼琴前有個穿著制服的高中女生,正在研究琴譜,被開門聲驚擾,回頭望向他。
他說聲抱歉,退一步要走回櫃檯,想到那裡的紛擾,他又走進門,對女孩道:「對不起,介意我在這裡等一下嗎?我在等你們的主任。」
女孩睜著充滿審量的大眼,在他身上轉了兩圈後回答:「隨便。」語氣帶著年少無所謂的任性,和沒來由的敵意。
他揀了張椅子在她身後落座,難處隨身雜誌打發等待的時間。
女孩手指在琴鍵上有一搭沒一搭的彈敲,頭微偏,不時覦看他這個不速之客。他察覺到了,先是不予理會,但女孩似乎對他產生了好奇,指下的音符斷斷續續,難以入耳,他一望去,女孩反應很快,回頭不和他對上眼,他聳聳肩,繼續中斷的閱讀。
如此數次,女孩像是要引起他更多的反應,可以彈起滑稽不合樂理的曲調,聽了這裡男。他忍了一會,終於放下雜誌,對著她的背影問:「你多大了?」
女孩轉身正對他,嘴角隱隱掛著得意的笑意。「十七。」
「哦?十七了?怎麼我以為你彈的是兒歌。」他笑著揶揄。
「你多大了?」女孩面色一沉,不服氣反問。
「我十八歲時,你剛在學吃奶呢。」他挑眉道。
「哦?那就是三十五歲了?」女孩學著他的口吻,「和主任差不多嗎?我以為你是她弟弟呢!」
他怔了怔,皺起眉頭,怎麼自己和一個出言不遜的小女生鬥起嘴了?他低下頭不再搭腔。
「你等著和主任約會嗎?」女孩不準備結束對話,又開始話端。他沉默不答。
「那你可能要等上一陣子了。」
他看向她,忍不住問:「為什麼?」
「因為我爸才剛來找她,他們一定會吵上一段時間,最近都是這樣的,你有得等了。」
他語出驚人,毫不隱瞞。他一時傻眼,接著問:「你爸?吵架?因為你嗎?」
難道是上門找碴的家長?這女孩一副不太好相處的模樣,學習上必然不會太聽話。
「一半一半。」她答得挺妙。
他認真的看著她,「一半一半?唔……不太懂。讓我猜猜看,是不是你亂彈一通惹了鋼琴老師生氣,老師告你的狀,你爸疼女兒,不明就裡,來找老師理論,老師搞不定你爸,請主任出面解決,對吧?」
「……」女孩眨著眼看他,神情不斷變化,良久,她抬起下巴,噘嘴駁斥:「錯,我沒惹老師生氣,我只是不喜歡來上課。我爸不是為了我來找主任麻煩,我爸是為了他自己,主任最近和他鬧分手,我爸不肯,主任就躲他,他就找上門來,借口是我最近老是逃課,找她商量對策。看!你斗猜錯了。」
他目瞪口呆,竟從一個小女生嘴裡得知李明惠的近況。李明惠不肯公開的戀情,莫非是和一位有婦之夫發生的?
「這不能怪爸爸,爸爸離婚才兩年,不想這麼快再婚,主任不接受,就要和他攤牌,還說她認識了新的男生,如果我爸不想娶她就不等我爸了。」女孩一股腦說出家務事,看樣子應該是在心裡撐了很久,不挑對象就道出一切。
「你不喜歡李主任嗎?」將她的話前後組合一番後,他認為這才是癥結所在。
女孩做出沒好氣的表情,咬了咬唇,答非所問道:「那你喜歡嗎?」
他又頓住,「我喜歡和你喜歡有什麼相干呢?」
「當然有。如果你喜歡主任,我爸就一定沒機會了,那我喜歡她有什麼用?」
這理由著實令他啼笑皆非,他忍不住笑了起來,「你就認得和我有關?」
「我曾經見過你和主任在樓下的咖啡館約會,她說的新的男生就是你,對不對?」小臉全是懷疑。
「見面不等於約會,小女生想太多了,大人的事不要管太多,他們自己會有辦法解決的,你別在裡面搞破壞就行了。」他搖搖頭,拿起雜誌,停止再探是非。
「先生,你八點檔連續劇看太多了,我不是這種女生。」女孩扭頭背對他,被惹毛的模樣。
女孩的反應很新鮮,他煞有介事的雙手合十道:「那我們來誠心祝福他們一切順利好了。」
女孩偷偷看他,對他大方的表現產生迷惑,不由得問:「你真的不是主任的新男朋友?」
他不置可否,收起雜誌,走到門口,「我還有事,不能待太久,看看他們談完了沒。」
話才說完,辦公室的門就被粗魯的推開,率先走出的是李明惠,她足蹬高跟鞋、挑染的削薄短髮、一身簡潔的米色套裝,氣沖沖朝外走去,順道刮起一陣香風;後面緊跟著一名西裝筆挺、面有怒色、約莫四十出頭的男士,一前一後追隨而去,顯然爭執尚未結束,轉移陣地去了。
「我就是啦,你有得等了!」女孩一道站在門口,目送兩人消失,溜出別有意味的笑。
「我不等了。」他看看時間,「先走了,小孩,多保重,快樂一點。」
最後善意的祝福,讓女孩怔了一下,她低下頭,背靠著門框,把玩著裙擺,意識到男人走了,她緩緩抬起頭,捕捉他的背影,為什麼初次交談的陌生人輕易的知道她不快樂?
她摸著兩頰,無端為自己被看穿心事而悶悶不樂起來。
不想再有意外,這一次說好在家教班樓下咖啡館裡約見。他在電話中目睹的事件隻字未提,他從不過問別人的心事,再說,也不認為有資格指點別人迷津。他的感情生活未必比別人來的踏實,否則,為何當那麼女人試探性提出分手要求時,他總是爽快答應,從不挽留?
「安曦,你沒有心。」最後一個來往的女人曾恨恨的對他說。他沒有心?所以感受不到別人的心?
他站在咖啡館外的走廊下,思索這個問題。咖啡館禁煙,他不得不暫時棲身在外頭,抽著戒了數不清次數的煙。也或許,他其實只適合一個人生活,便不用再尋找答案。
「我可以抽一根嗎?」一隻纖細的手臂伸到他眼下,順著手指往上探,他看見了學生制服。
「你幾歲?學人家抽什麼煙!」他熄了煙,不溫不火說著。女孩背著書包,正要上樓的模樣。
「不是說過了,十七。」女孩從他手上奪走了剩下三分之二的煙蒂,從書包拿出一隻昂貴的金屬打火機,含著煙就要點起來。
火苗靠近煙頭,女孩瞥了他一下,發現他不像其它成人,義正辭嚴的阻止她,他盤著胸注視她,等著她進行下去,那毫無波動的目光,深不見底,沒有輕視、沒有責難,只是純然的注視,注視裡有一種瞭解,她突然感到索然無味,熄了火,把那截煙遞還他。
「算了,你一定會告訴主任。」他自我解圍,「我討厭人囉嗦。」
他冷不防執起她的右手,拉到眼前,觀看她的手指,又湊近她的髮梢,深呼吸兩秒,她被他突兀的舉動弄得不知所措,輕斥:「幹嘛?」
他笑了笑,「你根本沒有抽煙的習慣,何必勉強做這件事?」她身上完全沒有附著一絲煙味。「打火機是你父親的吧?」她抿著嘴盯著他,不發一語。
「不想上去?」他揚眉問,「那就別勉強,但也別做些傻事讓家人為你傷腦筋。你氣你家人眼裡只有他們自己,從不問你的感受,那或許是他們的疏忽,不表示你得把自己搞糟才能引起他們的關注。小孩,你知道嗎?大人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別以為他們比你堅強,好好照顧自己吧!」
這是哪來的男人?為何能輕易透視她不想上課只想在外面逗留的念頭?但他句句切中她的心緒,態度自然,面帶微笑,她連頂嘴的慾望也沒有了。
「你怎麼知道?」她不是滋味的問。
「小孩,我也年輕過好嗎?」
「我不是小孩,而且你也不老。」她學著他背靠廊柱,表情是軟化後的頹喪。
「那就別淨做孩子氣的事。」
她不服氣:「那他們愛了又說不愛,說不愛又愛,就不孩子氣嗎?」
「那是因為不瞭解自己。」他看著她倔強的側臉、那充滿寂寥的眼神,她只有十七歲,這些情愛的糾葛對她而言是難解了些,思及此,他故意岔開話題:「你在這裡學琴多久了?」
「兩年了,從爸爸認識主任了以後,就替我換了先現在的老師。」
原來如此,男人為的是近水樓台。「你不愛彈琴嗎?」
「愛,但不愛在這裡彈,這個老師總讓我彈些無趣的曲子。」
「什麼叫有趣?像上次你彈的那些兒歌?」他故意打趣。
她瞪睨他,「瞧不起我?」
「豈敢?我連兒歌也彈不出來呢!」
這話十足的挑釁,她鼓起腮幫子想了想,猛然扯住他的袖子,往轉角直奔。
「怎麼了?去哪?」
她一股蠻勁拖著他走,轉彎毫不猶豫,可見目標明確,他不擔心她能把他帶到哪裡,他擔心的是李明惠到了咖啡館見不到人。
女孩要去的地方原來只在路口右轉二十多公尺處,一家鋼琴專賣店。
還摸不著頭緒,她已踏進自動玻璃門內,滿室搜尋一遍後,直接走向角落一架古典直立鋼琴。只見她掀開琴蓋,本來在招呼其它客人的店經理湊過來,面有難色。店裡放著一面明顯的警示牌,上面有冷冷的字樣——『請勿隨意觸摸,有需要請內洽』。大概是怕她進來彈著好玩的,站在一旁監視。
「大哥,你說這一架好不好?我很喜歡。」她轉頭問安曦,迅速眨個眼。
「……不彈彈看怎麼知道。」他配合應答,內心莞爾。這女生挺機伶,佯裝的有模有樣,畢竟年輕,經不起一丁點刺激,總急著證明自己。
店經理聞言展露商業笑臉,慇勤哈腰,「請彈彈看,您妹妹有眼光,這架音質不錯,昨天才剛到的新貨。」
女孩在鋼琴前坐定,十指在正確的琴鍵上安放好,彈奏前,偏頭看了安曦一眼,止不住的笑意流露在俏皮的表情裡。
他無奈的攤攤手,指著腕表,表露無聲的語言——「我相信你有一手,但是我趕時間,請快一點。」
女孩聳肩不理會,極其嫻熟地試了幾個連續音後,深吸一口氣,全神貫注的開始彈奏正式的樂章。
他不很專心的在聽,準備在她彈了幾段後,就鼓掌叫好,拔腿走人。他斜靠在牆邊,又瞥了一下表面,就在看向她的那一霎那,冷不防的面色全變,全身僵硬。
音符一路拖曳揮灑,奔馳旋繞,在中斷舒暢淋漓處嘎然而止,還未竟,它等待個四拍後再匍匐爬升,他幾乎可以精準的默哼出下一段。毫無疑問,女孩彈奏的是盤恆在他心裡多年的『冬月』,一首市場上不可能找得到音碟的曲子,他兩手臂浮起了一片疙瘩,頭皮緊縮發麻,想移動僵木的雙腿,但做不到,他將每一個音符都一一接收進體內。多年前,他曾從一個女人那裡獲得一卷自彈的演奏帶,初拿到時不斷反覆聆聽,經過歲月洗禮,早已不堪播放,這個女孩是從何處學來的?
他的神情也許很嚇人,女孩發現了,收手不彈,困惑的站起身,移步到他面前,彼此默望著。
他身體雖然不動,眼眸伸出卻掀起軒然波濤,她甚至看到一層水氣,慢慢浮現在他眼眶,映照出她的影子,她可以據此判斷,她成功的以琴藝說服了男人。她彈琴並非玩票,但不認為自己技藝驚人到足夠撼動他,有另外不知名的原因,讓男人洩露了心思。男人和她一樣,內心有極為脆弱的角落,角落裡到底埋藏了些什麼呢?她進入揣想。
「大哥,你還想聽嗎?」她輕輕問。
他幾不可見的搖頭,神色凝滯,不等店經理詢問,俯首走了出去。她快步跟上,心中七上八下,卻不敢開口。兩人一路噤聲,回到咖啡館廊下,她正躊躇是否道別了,他徒然回頭,捉住她的隔壁,厲聲追問:「你是從哪裡聽到的?誰教你這首曲子的?是誰?」
女孩驚愣住,說不出話。等不到答案,他愈發心急,加重的手勁將她直推抵到廊柱,無可後退。手臂被緊束的發疼,她咬著牙承受,喊道:「大哥,我會告訴你的,你別難過。」
他登時停止逼迫,反思自己的動作,馬上鬆手。她的手臂清楚留下擠壓的手指印痕。她叫他別難過?他有多失控?她懂得什麼?
「對不起。」他揉了揉眉心,萬分抱歉。「真的對不起。」
「沒關係。」她有些不知所措。
「別怕,我沒有惡意。」他退後一步,盡量恢復面容的平靜。
「我知道。」
「……你知道?」
「你不是說過,大人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
他忍俊不住,捏了一下她發紅的腮幫子,「學的可真快!」
「大哥,那個——」沒有說下去,眼睛不安的轉向他身後,他機警的回頭,和一臉不解的李明惠打了照面。
「趙熙,你不是該上課了嗎?」李明惠語調特意放柔。
張熙?女孩名叫趙熙,他在舌尖默念了一次。女孩點頭應承,瞄了他好幾次,他頷個首,女孩明白了什麼,轉身走進電梯間。
「她——你們怎麼認識的?」李明惠困惑不已。「還不是拜你所賜。」他推開咖啡館的玻璃門。
那一晚,他翻出那卷塵封已久的錄音帶,勉強播放,很遺憾,只聽的到幾個破碎的音調,然後是一片嘶嘶干擾聲。他取出審視,許久之後,豪爽的拋進垃圾筒。他不再需要它,他找到了更好的聲源,可以一絲無誤的重現原曲的風貌。
趙熙。她他再一次默念這麼名字,深深的歎口氣。
從認識這個人開始,她就沒有停止想過下一次會在何時、何地、因何情況再碰見她,和她產生交集。他和她生活圈裡的人有極大的不同,他總是來去匆匆,所以應該很忙,身上卻有一種無所謂的隨性氣質;平時應該很寡言,說出來的話卻不會言之無物,總讓她回去後想上半天。還有那雙眼睛,不知道為什麼,她下意識認為不能開太久,至於看久了會如何,她沒有想下去,年輕生命的思考模式通常是跳躍的,她馬上又回到第一個問題,她何時會再見到他?就這麼想上一個星期。
然而,當她不經意在那家咖啡館前的走廊下見到他時,她還是會嚇了一跳,歡快、緊張、猜疑同時交會在強烈鼓動的心口。他在等她,她很快確定了這一點,他的眼神告訴了她,他等候了一段時間。
她慢吞吞靠近他,琢磨著第一句開場白各種字句的組合,可惜派不上用場,他先開口了,「我叫安曦,晨曦的曦,是你們主任的高中同學兼親戚,你喜歡叫我什麼都沒關係,我想你請幫我個忙,不知道你願不願意。?」
聽完他流暢的簡介完畢,開心和失望參雜,開心的是他果然是來找她的;失望的是他的目的不在她,而是那首曲子。不過想當然耳,哪個成熟的男人對一個十七歲的女孩會有興趣。
「現在嗎?」她才下決心好好上課,但是——再蹺一次也無妨吧?反正記錄輝煌,多一次少一次沒有人介意。
「說兩句話應該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的。」怕她為難,他加上保證。
「……」她低首沉吟,明顯感受到他的殷盼。他只想和她說兩句話?她連逃課的必要也沒有?幾個念頭轉啊轉,她一本正經道:「兩句話的時間不夠,我可以帶你去找她,那地方不好找,而且她不認識你,不會隨便見你的。」
「你說的『她』是……」
「教我那首『冬月』的人吶!你不是想知道嗎?」
他面露訝異,隨即斂起情緒,認真思考。「那麼改天吧,你今天還得上課。」
「就今天吧!她的課排得很滿喲,只有今天才有空檔。」
她的熱心有點超乎他的意外。小女孩大概又想藉機不去上課,他不在意她是不是勤學的好學生,他不希望她缺課的理由是因為他他們沒有任何連結的情份。
「總找得出時間,你還是先去上課吧!把你手機號碼給我。」他指著她捏在手心的手機。
「大哥,你很想知道吧?為什麼還要等下一次呢?」趙熙歪著頭瞅著他。她看得出來他的渴望,所以他上次才會失控,今天卻把心情隱藏的很好,是不想因為私事拖累她吧。
「不用擔心,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是啊,他的確很想知道,但知道了又如何?他等了很久,多等幾天並沒有差異,但是他忽然感到疲倦。他從未承認他在等待什麼,甚至幾度積極改變自己的生活,但終究是回到原點。他並非失去了愛的能力,而是沒有一個女人能複寫出深砌在他心底的另一個影子。他並不孤獨,和任何對他有好感的女人發展關係並不難,難的是驅趕體內根深蒂固、不被理解的寂寞,他累了,這種情況該要結束了。就當是最後一次吧!他為過去畫下句點的最後一件事。
「我不擔心你告訴別人,只是不好影響你。」他解釋。
「那就跟不用擔心了,誰能影響我?你不是說不做勉強的事,現在又讓我去做好學生?走吧!」
她甩頭往車站方向邁步,一邊提著氣,忍著不回頭,等聽見了他跟上的腳步聲,悄悄呵口氣,抿唇笑了。
這種地方的確不好找,巷裡有弄,弄又分成左右兩截,稍不留意就會在原地繞圈子,找不到來時路。
趙熙果真來過這一帶,每個轉折都不經考慮,走路的同時不忘和他聊天,內容天馬行空、古怪突梯,有些是校園趣聞,光聽就知道這女生在學校也不會太守規矩,他猜測趙熙恐怕名字早已在老師的黑名單當中。但這些令師長傷腦筋的事件想想實在不算什麼,所以他一路保持平靜,不表吃驚,偶爾適當的附和,附和卻讓她談興更濃,直到站在那棟公寓一樓大門前,按了門鈴,她還在說個不停,他在心裡默默下了個結論——趙熙是個寂寞的女生。
素樸的金屬大門開了,外傭沒有的中年女人開的門。
「嗨!海蒂,我找高老師。」
海蒂露出微笑,把他倆請進客廳,手腳俐落的遞拖鞋、倒水,再到內室請主人出來,安曦打量著素雅、一絲不苟的佈置,低頭問趙熙:「這位老師多大年級了?」
「唔……」她略思考,「今年應該六十了。」
這種年齡缺乏想像的空間,他不預備得到多少驚奇。找熙情緒十分高昂,嗨自動走到客廳一隅的鋼琴前,隨性按敲琴鍵,哼些短歌。
「趙熙啊,今天怎麼有空來啦?」一把清亮的女聲凌空響起,伴隨急促的踏地聲。他回頭望去,趙熙所謂的高老師搖晃著臀圍不小的身軀,笑容滿溢,頭髮幾已花白,精神爽利,渾身洋溢著溫暖的氛圍。
「想你嘛!」趙熙迎上前去,給予對發一個熱情的擁抱。「今天家裡沒學生來,你才有空請我吃那道獅子頭啊!」
「只想吃啊!先彈一首我瞧瞧!」豐腴的手掌撫過找熙黑亮的秀髮。
「今天先不彈,我帶我大哥來見老師。」找熙將他拉近。
「大哥?你何時多個大哥?」胖臉促狹的笑看他。
「您好,我叫安曦。」他欠欠身,忽然感到前來拜訪是個不智的舉動。他能說什麼?對方是個半百的婦人,一生教琴為生,學生不計其數,也許連名字都記不清,他與她素未平生,僅憑一首少數人才知道的曲子,能聊上什麼?
「安曦?」對方極為訝異,又念一遍,「安曦?」
「是,我叫安曦。」他禮貌的重複了一遍。
明朗的笑容消失,轉為莫名的驚異,高老師呆視了他好一會兒,突然掉轉身走開。他一臉茫然,趙熙亦摸不著頭緒的聳肩,未久,高老師又出現了,手裡揣著一張白紙,她將便條紙般大小的白紙遞給他,「是不是這兩個字?」
定睛垂視,白紙邊緣已泛黃,正中央端端正正寫著兩個字,他的名字——安曦。
「這是——」輪到他充滿訝異,他並不記得見過她。
高老師收起紙條。臉上交織著難以形容的情緒,她問安曦:「你今天來是為什麼?」
「大哥喜歡那首『冬月』,想知道誰誰教我的,老師彈的比我好多了,我帶大哥來見識下老師的功力。」趙熙搶著回答。
「是這樣啊!」高老師,心不在焉應著,突然對趙熙道:「趙熙,你幫老師一個忙,到書房去替老師整理那一櫃子CD,有一張是學生最近替我錄製的自選曲,裡頭就有這一首,快去!」
「好!」趙熙爽快地答應,識途老馬般鑽進一扇門後。
高老師直視他,有種不知如何開口的猶疑,揣摩了半天,她乾脆直截了當點出核心,「你第一次是不是從伊人那裡聽來的?」他睜大了眼,半晌合不攏嘴。
「你的答案是肯定的吧?」她摸摸白髮,坐了下來。「外面也不必客套了,你並不是來求教的,你沒學過琴,如果不是伊人,你不回來,對吧?」
「您——為什麼會知道我?」他跟著坐下,太不可思議了
「伊人告訴我的。」
「伊人?」有多少年了?他沒有再聽任何人提起過這個名字。
「伊人。」她點頭,接過海蒂送上的熱茶。「伊人我是我早年還待在中部時的一個學生,非常勤力的一個孩子,體貼又董事。她不是天才型的學生,為了她母親的期望,一遍又一遍的苦練。這孩子,應該要得到幸福的。如果不是那件意外,現在該是幼兒有女了,可惜啊!真是可惜!」她拭了拭眼角。
「那首曲子正是您做的?」
「……」她再次點頭,「我不必瞞你,到現在,我也不確定這件事是真是假,幾年來對誰也沒提過,可是你既然來了,我想,或許是有那麼一回事——」
「哪件事?」他的胃開始緊縮。
「十七年前,伊人過世還不到一年,我還沒搬到台北來,有人突然找上我家,她是伊人的高中同學程如蘭,我見過她幾次,但都是伊人在場時,那天她獨自上門,又是伊人已經不在人世以後,我自是感到奇怪。」
「程如蘭?」推算回去,那段時間是程如蘭還在任教的最後幾個月,他已經知曉宋伊人的存在了。
「程如蘭停留不到半小時,那天下著大雨,她沒有撐傘,這個人濕淋淋的,來了也不坐,她喊我老師,沒有客套,直接告訴我,她是伊人,不是如蘭,因為一些原因,借用了如蘭的身體,希望我不要害怕,她有事拜託我。」她歎口氣,「我不害怕,卻不敢相信她,為了取信於我,她當場彈奏了這首『冬月』。我一向疼伊人,她高三那年我剛完成那首曲子便教了她,準備當年出鋼琴專輯用的,後來因故專輯作罷了,當時我很挫敗,從此沒有發表,也沒有再教另一個學生這首曲子,這麼多年了,程如蘭沒學過琴,怎彈的出這一首呢?」
他怔望著她,潮湧的熱氣在胸懷迴盪,他咬著唇,不發出一點聲響。
「她對我說,她就要離開了,但是有一個願望,她想試試看,能不能替一個人完成,她欠了他情份。他寫下了那個人的名字,就是你,安曦。」
他再也經受不住,閉上眼,將臉埋在手掌裡。
「她知道下一世,不會再認得你了,這是天律,誰也改變不了,但是總會有些記號留下來,一輩子跟隨著她。」
「什麼記號?」他抬起頭。
她搖搖頭,「她沒說明,只說可以確定,她和我還有未完的師生緣分,在我有生之年,我們一定還能見上面,見了面,我就明白是她回來了,我當時聽了十分欣慰,也不管真假,就答應了她的要求。」
「什麼樣的要求?」
「她說,你的出現,是她生命軌道中的意外,她無法確知你們還有無未來,如果,如果多年後你還能記得她,還在等待她,聽到這首曲子,就會想辦法來找我,找到我,就找到她了。所以,她要我繼續教學生這首曲子,這法子也許不管用,也許笨,但也是唯一她想得出來的辦法。緣分是奇妙的東西,總會鑽縫隙找到出路。其實最重要的是人的心,有心要等,才有機會開花結果,否則,大張旗鼓也是惘然。再說,時間是遺忘的良藥,如果你早忘了,或另有好的結果,也不需勉強,感情的事,常是身不由己。她最終希望你能快樂,無論和誰在一起。」
「伊人回來了嗎?」他渴切的攀住她溫暖的雙手,手心在淌汗。
她凝視他,沒有直接回答,「我照她的話做了,每一個新來的學生,時候到了,就教上這一首,可惜我太鈍拙,沒有慧眼,年復一年,感覺不到伊人回來過,甚至還懷疑,如蘭來的事根本是一場午睡作的夢,真實到我信以為真,所以,我再也不把這事放在心上了。直到兩年前,我收了個新學生,這個學生不太用功,但比伊人來的有天分,我教她到第三個月的時候,有一天,這學生在幫我整理書房,無意中翻到這首曲子的原譜,她嘴裡哼了哼,就坐在鋼琴前,順手彈了出來,那手勢,那流暢,沒有人辦到過。本來,程度好一點的學生,要照譜談出來並不是難事,可那位學生不僅只這樣,她還自行改掉了幾個地方的音階和節拍,和你現在聽到的曲調不謀而合。我剛才不是說了,她拿到的是原譜,並非我後來數度修改過後教學生用的正式曲譜,她如何知道這其中差錯?我驚訝地問她為何不照章彈,她說她也不明白,她只是覺得這首曲子應該這麼彈才對,才算完整。她很喜歡這首曲子,要求我彈一次讓她聽聽,那次之後,我又開始相信,那一年,伊人真的回來過。」
他霍的站起來,打翻了她那杯熱茶,愕然俯視她。
她安撫地拍拍他的手,「安曦,和你說這些,只是想了結她交代我的事,並非想證明什麼。或許是我多心,或許這麼做的結果徒增每個人的困擾,既然你來了,我就告訴你,但是,請勿太勉強,如果你早已有歸屬,那就忘了也無妨,如果你還記得,而她今非昔比……」
「那個學生是誰?叫什麼名字?」他忘情地打岔。
「老師,根本找不到你說的那片CD啊!到底放在哪裡嘛?我很仔細全翻了一遍,都沒有哇!」趙熙蹦蹦跳跳地來到兩人面前,粉頰泛著紅光,愉悅的心情溢於言表。
高老師看了看趙熙,視線又轉移到安曦臉上,她閉了閉眼,神情分不出是釋懷還是憂戚,她說:「我想,她自己找到你了,你自己看著辦吧!」
她一路懊惱著,對自己。
不該出主意帶他走這麼一趟的,以為會讓他更開心,沒想到適得其反,他變的更陰沉了,悶不吭聲,專心低頭走路,彷彿完全忘了有她這麼一個人在身旁;好幾次在人多處差點跟丟了他,喚他也不應,只管埋首疾行,待鑽進地下道,轉入捷運站,進了閘口,在等候在線停步,他才迸出那麼一句:「快點回家吧!我得去停車場開車。」
「喂,等等!」她拉住急著轉身走開的他,十分不解,「我得罪你啦?」
他別開臉,望著軌道盡頭,「沒有。」
「那為什麼都不理我?」
「不干你的事,今天謝謝你了。」他的目光仍放在遠處,不著痕跡的掙脫她的手。「車快來了。」
「喂!你心情不好啊?」愈不看她,她愈是鑽到他面前端詳他,「老師對你說了什麼嗎?可不可以告訴我?」
「沒什麼!」他左閃右躲她的緊迫盯人,不大耐煩。「她很好。」
「那你為什麼不開心?」她有些動氣了。「如果我說錯話你可以告訴我是!不用擺著臉嘛!你這樣很莫名其妙,又不是……」
「我沒什麼好對你說的,你別再問了行不行!」他冷不房怒吼,她怵然一驚,縮著肩,圓瞪著雙目。
他眼裡沒有惡意,只有晃動的水光,和不明所以的激動,握住的拳頭在抑制著什麼,指節突起泛白。她鼓起勇氣不轉移視線,看進他的瞳仁深處,剝開一層層覆蓋的情緒,她看見了憂傷,這個男人非常憂傷,連他自己也控制不了。
列車進站,帶起一股涼颼颼的風,拂亂她的頭髮,催促著她,她垂下眼睫,失望地道別:「對不起,那我走了。」
他沒有反映,她居喪地扁著嘴,背好是報就要離開,身體卻倏然一緊,她撞進了他懷裡,被他全然環抱,他用盡了力氣擁抱她,緊的兩人間沒有一點縫隙,他的臉埋進她頸窩,沒有言語,不再有多餘的動作,除了強烈的擁抱,以及他狂烈的心跳。
她錯愕萬分,無法思考。第一次這麼接近一個男人,鼻尖全是他獨有的氣味,他好聞的洗髮精味道,還有他堅強的臂彎,如此有力,好似棲息在這裡,什麼都不必害怕了,而且讓她無法判斷,這個突來的擁抱,到底出自何種意涵?
隔著他的肩,列車開動,遠離。
她抬起雙臂,輕輕地,不被察覺地,回抱他的腰身,心跳頻率逐漸和他同步。
然後他開口了,含糊地,隱約地,只有兩個字……「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