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素衫男子並肩而行,水蘊曦心裡的疑惑再也抑不住地一句接著一句冒出來。
「允薩口中的『珊蠻』到底是什麼人?」
一整天下來,她像個好奇的娃兒,看著夜絕影手執羅盤,在允薩家中前前後後走過、定八方八卦之位。
定完方位後,撤去一些不需要的擺設,他緊接著又命人清去主人寢居旁靠窗的植物,讓陽光透入房中。
一整天下來,整個府裡為了除舊布新,忙得不可開交。
撇開那讓她一頭霧水的堪輿之學,更讓她好奇的是,這費盡心機布惡局害人的人到底是誰?
「所謂的『珊蠻』指的是女真人的巫師,是能窺見古往今來的神秘之人;這些人具有解夢、占卜、研星與看病的能力。在此地,『珊蠻』分為三種,一是家珊蠻,管理家族祭祀;二是跳神珊蠻,從事跳神治病活動;三是職業性的宮廷珊蠻。」
夜絕影試著以最簡單的方式讓她明白這其中的典故來源。
「分的還真細。」
「中原何其遼闊,若深入瞭解你會發現,各地有不同的民俗風情;在此地,『珊蠻』便是他們與神溝通的中間人,更是神權的代表。」
水蘊曦微微頷首,茫然若失地開口道:「嗯!我現在只想趕快找回靈珠,其餘的……我不敢多想。」
這些日子來她離開靈珠島進入中原,再由黃山到女真,早已身心俱疲,她無法想像,如果拿不到靈珠,她會怎麼辦!
「放心吧!一切發展都在掌握中。」夜絕影微微一笑,依然神色溫和、口氣溫柔的安慰她。
水蘊曦淺笑了聲,不願再將話題繞在上頭。「那你破了珊蠻的五煞局,允薩妻子的病會好嗎?」
「之後我又為她卜了一卦,卦象顯示為遊魂卦,亡靈沖煞,若再合允薩的命格來看,他的妻子可以熬至今日,已算難得了。」
水蘊曦聞言,眼底盈滿驚愕地抿唇低語:「這麼說來,他的妻子還是會死?」
「一命、二運、三風水,風水能害人亦能助人,就算我破了五煞局,後勢如何就得靠她自身的造化。」他語氣稍頓,好半晌才沉徐地說出事實。
她聞言,不禁輕輕歎息,莫名的酸楚壓得她的心有些許沉重。
「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定數。」朝她扯出一抹萬般無奈的淺笑,夜絕影深邃黠亮的黑眸裡藏著無法看透的思緒。
「我知道,總歸一句,靈珠遲早會回到我手中,是吧!」她覷了夜絕影一眼,已開始漸漸能夠理解他話中的玄機。
夜絕影看著她月光映照下的柔美輪廓,唇邊的笑容漾得更開,讚道:「孺子可教也。」
「教什麼教?我才不學你滿嘴玄機呢!」水蘊曦輕啐了聲,無瑕的粉白容顏因他的注視而染上羞怯的紅潤。
那羞澀的紅,似一朵在雪地裡盛開的粉蓮,讓夜絕影捨不得錯過她臉上每個細微的表情。
水蘊曦一抬頭,恰巧迎向他火熱的注視。
她有一瞬間的茫然,幾乎要以為眼前的人不是冷靜自持的夜絕影。
這樣陌生的感覺讓她心一凜,她垂下螓首,連忙別開視線不去看他。
她是怎麼了?又不是被養在深閨、足不出戶的閨女,怎麼被他這麼一瞧,整個人就心緒恍惚得像掉了魂似地。
他輕勾薄唇,忍不住逗弄她。「難得看你露出如此嬌羞的一面。」
「誰……誰說我害羞來著?」她揚起下顎,抗議的粉拳蓄勢待發。
低沉的笑音,不慍不火地由夜絕影喉間逸出。
姑娘害羞的模樣輕輕撞入他的心口,讓他的心緒不由自主地隨她的喜怒哀樂起伏不定。
耳畔落入他的取笑,水蘊曦惱怒地嗔他一眼。
沒料及,兩人的眼神一交會,似有魔力吸引,夜絕影的唇就這麼突如其來地壓落在她的唇上。
軟膩柔軟的輕觸、縫絡溫熱的吐息,這是一個極淡的輕吻淺啄,卻讓水蘊曦震撼得說不出話來。
她瞪大眼,一顆心在瞬間方寸大亂。「夜大哥——」
她的輕喚落入耳畔,夜絕影猛然回神,拉開了彼此的距離,儒俊的面容上閃過複雜的神情。「對不起!」
夜絕影不敢相信,一時的衝動,竟教他向來沉穩的自制力在瞬間四分五裂。
水蘊曦全身僵硬地瞅著他,嗓音低柔輕啞。「為什麼你要這樣說?」
「我不能!」
「不能什麼?!不能接受我喜歡你的事實?」
她看見夜絕影眸底掠過的壓抑,清晰而深刻地帶出她心頭的羞赧與難堪。
她脫口而出的話讓夜絕影猛地一驚,銳利的神色隨著濃眉擰起,怪異的感覺梗在心頭。「曦姑娘,你說……」
水蘊曦似乎也沒料到自己會說出口,雙手一揚霍地推開他。「我什麼都沒說,就像你什麼都沒做一樣,咱們扯平了!」
直挺挺杵在原地,夜絕影凝著姑娘冷然絕情的表情,心裡如受重挫。
一路相伴至今,她的性格有十分大的轉變,與他當初感受到的孤傲清冷很不一樣。
除了笑容甜了些,她的言行舉止似乎又多了點女兒家的嬌憨,以及某些他說不出的感覺。
「對不起!」他緩緩回神,溫和的嗓音略顯低沉。
她咬唇偏開頭,種種滋味在胸口翻來覆去,渾然不覺過度的壓抑已讓她咬得唇辦沁出血來。
「曦——」
「不要再說了!」揚聲打斷他的話,她不明白,明明是夜絕影腧越了分寸,為什麼心酸難過的卻是她?
夜絕影雙眉微蹙,看著逕自離去的素白身影漸漸與雪色融為一景。
他卻杵在原地,思緒百轉千回地自我掙扎著。
該不該追她?
該不該把她扯進他生死未知的命盤當中?
明知有千百萬個不該,他卻動心了!
而她——也動心了?
接連兩天,兩人間的氣氛有些詭異,愈是佯裝無意,牽扯愈是明顯。
三日後,允薩的到來打破了兩人間僵滯的氣氛。
水蘊曦一見到他,又驚又喜地問:「尊夫人的病好些了嗎?」
「承蒙夜大師幫忙,比前些日子好太多、太多了。」允薩無聲地歎了口氣,已經十分滿意目前的狀況。
「至少這半年,可以成為她臥榻多年來最安詳的時日。」允薩神情抑鬱地又吐了口氣,好半晌才道:「我已同盟長談過,今日咱們直接到陵墓堪輿。」
夜絕影挑眉,有些啼笑皆非。「要我同你們的『珊蠻』一較高下嗎?」
「盟長只接受如此方式。」允薩無奈地微聳寬肩,接著道:「哈碌遠一直以來都是盟長十分信任的珊蠻,當初,靈珠便是他在一群馬賊手中買下帶回的。」
水蘊曦粉唇微張,對於靈珠的輾轉過程有些難以置信。
假若不是哈碌遠買下靈珠帶回女真,那……天下之大,她又該如何尋到靈珠的蹤跡?
似是看透水蘊曦心裡的想法,夜絕影對著她微笑。
那笑容像是對她說——我們辦到了!靈珠就快回到我們手中了!
感覺到兩人情緒的交流波動,允薩出聲提點。「我知道你們急著拿回靈珠,既是如此,那就別再耽擱,我們走吧!」
結束一段話,三個人立即啟程往陵墓的方向而行。
「盟長,這就是我說來自中原的風水數術大師——夜絕影。」
位居主位的穆圖挑眉,顯然對允薩的引見十分不以為然。「允薩,你就這麼聽信這漢人相士所言,真的帶他來見我?」
「荒謬。」杵在一旁,穿著一襲黑袍的男子鄙夷地低啐了聲。
迎向對方不層的態度,相較於往日的溫和,夜絕影那雙深邃眼眸因迎接挑戰而顯得銳光四溢。
「珊蠻莫怒,姑且就當是堪輿交流也不錯。」穆圖出聲打破了這劍拔弩張的一刻。
夜絕影謙和的抱了抱拳。「還請珊蠻多多賜教。」
哈碌遠冷哼了一聲,開門見山地嗆道:「廢話少說,就請夜相士說說對咱們女真陵寢的見解。」
「鷹飛倒仰潛龍臥,白虎雄踞勢朝東;靠山龍播玉金闕,雙水夾流顧盼情。貴陵墓座落之地實為不可多得的風水寶地。」夜絕影不疾不徐地接招。
哈碌遠震了震,沒想到眼前這年輕小伙子竟以簡單廿八個字,道出了陵寢周旁的環境。
尋龍穴多年,聽多、看多,穆圖多少對風水玄學也有幾分瞭解,現下見他簡扼說出所見,足見功力不凡。
穆圖重新打量眼前之人,不吝讚道:「相士果真深藏不露。」
「承蒙盟長謬讚。」他神態自若地回禮,接著便問:「不知盟長為何在陵墓四周築上圍牆?」
穆圖向來對龍穴抱有患得患失的心態,一聽到夜絕影如此說,更是驚奇地迭聲問道:「這是珊蠻的意思,有何不妥嗎?」
「不知珊蠻在陵墓四周築上圍牆的用意為何?」目光遠放,夜絕影思索了片刻又問。
突然被指名,哈碌遠猛地一震,整個人怒不可遏。「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陵墓龍穴重氣,四周築牆只會讓龍身受制、氣脈一旦阻塞便不能旺氣,敢問盟長築牆後,近年對外遠征是否受挫,抑鬱不揚。」
穆圖聞言,大為震驚地道:「沒錯!近來對外幾次征伐皆失利。」
他野心極大,有著一統部落的宏願,偏偏幾個部落久攻不下,讓他甚為煩惱。
「那就沒錯了,問題就出在這四面牆上,拆了牆,氣脈一通,龍氣必沖天,勢必長。」他慢條斯理地落了斷語。
哈碌遠背脊一涼,被夜絕影的字字珠璣頓時嚇得冷汗直冒。
他沒想到允薩會帶這麼一個神人來掀他的底。
原本他只是個「家珊蠻」,因緣際會再加上時運,讓質資平庸的他得到靈珠,再受到盟長器重。
這些年來為部落所做,全是亦假亦真、靠運氣矇混過關,誰知……竟栽在允薩那臭小子手裡?
「你這漢人相士滿口胡言,有所靠,勢必穩,可擋外邪之氣,你懂不懂?」哈碌遠十分不以為然地撂下狠話。
相較於他的激動,夜絕影僅是略抬劍眉,從容悠然地淡道:「沒錯,但風水最重氣的流動,舉個簡單的例子,就算是人,在閉滯不流通的空間裡也會生病,不是嗎?」
「此話極有道理!」穆圖喜形於色地揚聲認同。「明天……允薩,明天就派人去把這四面圍牆給拆了。」
「是。」允薩恭敬地領命,而怒氣衝天的哈碌遠臉色已漲成豬肝紅。
水蘊曦見雙方交談不過半個時辰,夜絕影便以其所長,讓素未謀面的盟長對他心服口服,心裡對他亦欽佩不已。
現下她才知道,每每她為靈珠心情低落時,夜絕影的安慰絕不是誇口不實的廢話,是真有把握才會這麼說的。
眸光落在那帶著淡泊氣息的素衫男子身上,水蘊曦心底掠過更深的情意。
「盟長!請三思!」聽到盟長如此迅速下了決定,哈碌遠連忙上前制止他荒謬的決定。
穆圖繃緊下顎,嚴肅地挑眉低問:「難道珊蠻對本盟長的決定有異議?」
為保全地位,哈碌遠只得硬著頭皮道:「祖墳風水影響後世甚鉅,請盟長三思再三思!」
夜絕影神色不變地順著他的話。「就因為祖墳風水關係到子孫之吉凶禍福,且其影響力綿延多代,所以更是不容輕忽。」
穆圖聞言,便樂得頻頻頷首大笑。「夜相士所言甚是!」
「再說,雖然貴部落已獲龍穴,但還是得再仔細勘察落脈結穴之處,以求帝運昌盛,國祚綿長。」
穆圖二話不說,立即賦予他特令。「好,那本盟長就賜你可隨時自由進出陵墓堪輿。」
「那靈珠……」
「只要夜相士能確保女真龍脈氣勢綿綿不絕,靈珠可以隨時奉還給這姑娘。」穆圖無半句贅言,豪邁應允。
見盟長將他費盡心機得來的靈珠拱手讓人,哈碌遠咬牙切齒,滿心不甘地嚷:「盟長,靈珠萬萬不可讓!」
「為何?」穆圖挑眉反問,質詢的意味甚濃。
「靈珠是鎮氣之珠,萬不可撤。」
「為何不可撤?『天命所歸百事成,巨門巧局氣軒昂』,唯有劣穴拙地才須藉外物蓄氣,否則僅是畫蛇添足。」夜絕影犀利點破他的語病,說出讓人半點都無法反駁的論點。
哈碌遠愣了愣,好半晌才道:「畫蛇添足也好比你空口無憑來得強。」
夜絕影不以為忤地反問:「不知珊蠻是否聽過一命、二運、三風水這句話?」
「當然!」他說得理直氣壯,一點都歪讓自己屈居下風。
唇邊懸著溫和淺笑,夜絕影一派心平氣和地再問:「那下一句珊蠻可知?」
沒料到夜絕影突然使出這記回馬槍,哈碌遠支吾了半晌,一時半刻竟想不到下句該接什麼。
在眾目睽睽之下,哈碌遠額間青筋隱冒,窘迫神態教人更明顯看穿他的無能。
夜絕影黑眸一閃,極有耐心地往下說:「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德、五讀書,沒想到珊蠻竟不懂這風水相術學最基本的入門道理。」
「那又如何?咱們這裡可不興漢人那套。」他霍地爆出一聲咆哮,強詞奪理地辯著。
「在下想說的是,靈珠出自靈珠島,乃該島的鎮島之珠,讓靈珠回歸,還靈珠島詳和之日,不也是為女真積陰德之美事?」
他意態輕鬆、字字鏗鏘,雖謙然溫和卻透著股讓人信服的內斂氣勢。
水蘊曦聞言,再也隱忍不住地熱淚盈眶。
「以後陵墓之事就不勞珊蠻費心。」穆圖面容陡沉,冷聲宣佈。
「盟——盟長!」哈碌遠見大勢已去,向來得意的光環卸下,頓時像只敗陣公雞,再也無立場可言。
夜絕影維持一貫的悠然淡笑,抱了抱拳和緩開口:「在下必盡棉薄之力,為陵寢做畫龍點睛之效。」
「好!允薩,你代本盟長賜夜相士一枚鷹蠻令牌,往後任何堪輿之事就托與你負責。」穆圖不容置喙地再賜殊榮。
允薩爽快地遵照指示。「屬下領命!」
哈碌遠聞言瞠目結舌得說不出話來。
老鷹是「珊蠻」化身的神物象徵,由盟長發出的「鷹蠻令牌」在部落裡更具有至高無上的權力。
而這漢人相士竟只用了三言兩語,便得到這個他花了好幾年心血才得到的「鷹蠻令牌」,實在情何以堪吶!
允薩眸中掠過一抹戲謔,見哈碌遠這惡珊蠻猶如喪家犬的姿態,心裡有著莫名的痛快,若非極力自持,恐會當場拍手叫好。
哈碌遠沒膽子違抗,只能束手無策地看著允薩與夜絕影搶走他在盟長心裡至高無上的地位。
待盟長領著珊蠻與一批隨扈離開,允薩才拱手歎道:「夜相士果然深藏不露,允薩先前多有得罪,還請海涵。」
「我們才該感謝你的鼎力相助。」夜絕影溫和淺笑,態度依舊謙和。
聞言,允薩率然仰首暢笑道:「咱們就別客氣了,擇日找個時間,讓我作東請二位小敘。」
「一定。」
「薩爺大恩大德,小女子銘記在心。」水蘊曦朝他福了福身,原本艱難的尋珠因為這乍現的希望,心裡頓時顫動不已。
「要謝也得謝姑娘身邊的人。」允薩意有所指,隨即道:「我先幫二位安排一個短期居所,你們單獨聊聊。」
兩人間的情意雖若有似無卻又昭然若揭,話一說完他便識趣離開。
不過須臾,兩人已不見他俐落的身影。
此處山高風驟,冷冽的風吹得人衣袂翻飛。
夜絕影旋身望著山川百岳,沉徐開口:「待我整合過整個龍穴氣結後,你便可以拿回靈珠了。」
千言萬語盡在水蘊曦胸間翻騰,卻只有兩字肺腑言語隨清嗓溢出——
「謝謝!」
「總算不負你千山萬水來到此地。」夜絕影雙手負於身後,語氣中有幾分幾不可辨的沉然。
與水蘊曦走到這個地步,步步皆在他的掌握當中,唯一無法掌握的是——他廿三歲大劫。
可喜的是,他絕對可以在大劫前讓水蘊曦將靈珠帶回。
山風獵獵,夜絕影直挺挺地立在巨石崖邊,隨風飄揚的衣角帶出他虛幻不實的身形。
那波瀾不興的深眸,讓她突覺眼前男子有種將隨風而去的錯覺。
「五日後我會請允薩將靈珠拿給你。」刻意忽略她語調裡的期盼,夜絕影壓下心裡的千頭萬緒,漠然側首瞅著她。
水蘊曦不解地輕蹙眉。「什麼意思?為什麼要再透過允薩拿靈珠給我?」
「你不用進陵墓。」夜絕影語氣堅定地做出了打算。
茫然瞅著他,水蘊曦思忖再思忖,卻得不到答案。「夜大哥……為什麼?我們不是說好要一起拿回靈珠嗎?」
為什麼?這是個說不出口的答案啊!壓下心頭因她而起的躁動,夜絕影臉上佈滿前所未有的深沉。「聽我的話照辦便是。」
水蘊曦瞅著他,心裡沒來由地一緊。
此事必有蹊蹺,否則夜絕影不會如此急著與她撇清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