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吃飯了。」管家過來通知她。
她宛如從另外一個世界回到眼前的現實,仍帶著幾許恍惚。
「哦,好。」她放下那本雜誌站起身,步伐消沉落寞的朝飯廳走去。
秉輝過世後,整個家突然顯得空曠冷清得可怕,她常常一個人坐著坐著,就心慌意亂起來,急切的想要找些事情做,卻是什麼也插不上手。
以前秉輝還活著的時候,除了一般看護的工作,其他所有大小事情都是她在經手,她親自為他泡茶、拿報紙、搭配出門穿的衣物,他到公司去的時候她雖然一樣閒得沒事,卻不會像現在這樣終日無所寄托,她會出門為他選購日常生活的一切所需,即使只是在家看書、插花,時間也很容易就打發。
可是如今她簡直就像一縷遊魂,每天在家飄過來蕩過去的,悅紅每天一早出門,深夜才入門,她連想找個人談話的機會也沒有。
和秉輝這二、三十年的婚姻,雖然而人間始終相敬如賓,並沒有一般夫妻的敦倫之樂,但長期的相依扶持卻也培養出一份情深義重的恩愛,秉輝這一走,使她就好像遽然被拋棄般,不僅毫無心理準備,也很難接受這個事實。
她獨自一人孤零零的面對偌大的餐桌,幾道清淡的家常菜擺在上頭,絲毫引不起她的食慾,但她仍勉強自己進食,這樣她至少還有事可做。
她忍不住回想往日和丈夫共進晚餐,閒話家常的和樂溫馨,淚水便忍不住的滴落碗裡。
「吃飯了嗎?」至剛走進飯廳。
蘭芝趕忙放下碗筷,伸手拿了一張面紙拭淚。
「你怎麼來了?」
「我已經好多天沒來看你了,有些放心不下。」至剛站在她的身邊道。
「坐吧!」
他依言坐了下來,臉上充滿關切之情。
「你又在傷心了。」
「我沒事。」蘭芝掩飾道。
至剛瞭解的道:「你不用瞞我,你的憔悴我看得一清二楚,讓我來陪你好不好?」
蘭芝趕忙拒絕,「不用了,你還是盡量少來家裡,萬一被悅紅撞見了,恐怕又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這太沒有道理了,我們並沒有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幹嘛這樣怕她知道?連見個面也要偷偷摸摸,算什麼?」至剛憤然不平的說道。
「悅紅對我們的誤會還深,我不願意再節外生枝。」蘭芝低聲解釋。
「我們應該把一切都向她說清楚的。」
「其實她早就知道真相了。」蘭芝直到現在才告訴他。
至剛完全不覺得意外。「秉輝真的告訴她了?」
「不,是她自己發現的。」
「她怎麼可能自己發現秘密?」他對這點比較驚訝。
蘭芝便將那天的經過說給至剛聽。
「這真是太巧合了。」他不能置信的說道。
「是老天的安排吧,她就是非作弄我們不可。」她帶著一絲怨懟,感慨的說著。
「她既然知道真相,怎麼還能像仇人般的對待我們?」他就是想不明白。
蘭芝推測:「他們父女間的感情非常好,她大概是一方面無法接受事實,一方面又對我們有誤會才這樣!」
「她既然認定我們之間的關係曖昧,不論我們說什麼,她都不會相信吧?」
「這件事我會慢慢想現法的。」她雖然這樣說,心裡卻是一點把握也沒有。
悅紅從小就是個固執而又死心眼的孩子,一旦鑽入牛角尖,要她再鑽出來可說是非常困難,她哪裡真有什麼辦法可想?
「既然來了,吃過飯再走吧!」蘭芝吩咐管家添副碗筷。
至剛也不客氣,陪著她一起吃飯,飯後便到客廳喝茶。
他趁機提起來問她,「蘭芝,你今後有什麼打算?」
「我要打算什麼?」她反問他。
「你怎麼過一個人的生活?」
她神情淡然:「我不是一個人,我還有悅紅。」
「悅紅遲早都會離開你的身邊,何況她現在又對你這麼不諒解。」至剛關心的道。
蘭芝無奈的回道:「再怎麼說她總是我的女兒,在她還沒離開這個家以前,我都有責任照顧她。」
至剛猶豫了一下,決定告訴她:
「其實秉輝最放心不下的是你。」
「你怎麼知道。」蘭芝的眼神充滿懷疑。
「他找我談過,我早就知道他的病情。」至剛難免覺得有些愧疚。
「這麼重大的事,你竟然沒有告訴我?」蘭芝無法相信的瞪著他。
至剛神情慚愧的略垂著頭,不敢看她的眼睛。
「是他決定要瞞你,他怕你知道會無法承受。」
「他怎麼可以這樣對待自己?他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蘭芝傷心的說著,淚珠成串的滴落臉頰。
至剛有些手足無措,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
「蘭芝,蘭芝,你別這樣,秉輝地下有知,他會比你還難過的。」
蘭芝怨道:「他就捨得丟下我?他不讓我知道他的病,也一直沒有到醫院做治療,他是故意要求死的嗎?」
至剛沉重的歎了一口氣。
「他對我說他活膩了,不想了—,任何一個男人必須在輪椅上過一生,應該都會有這種想法。」
「那我又該怎麼辦?我這一生為他付出、犧牲,臨老他卻忍心丟下我,讓我一個人孤單的活著,他好狠心啊!」蘭芝哭著道。
「所以他要我照顧你。」至剛慎重的道。
「他這個老糊塗!」蘭芝忍不住忿然罵道。
她現在才知道為什底秉輝在生前會一再的表示希望她和至剛復合,原來他早就知道自己活不久了,才這樣替她打算,她竟然完全被蒙在鼓裡。
「他不是老糊塗,他是真的非常愛你,希望你能過幸福快樂的生活。」
「然後將自己的幸福、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蘭芝嘲弄的道。
至剛臉上出現幾許難堪的神情,欲語還休的停頓了半晌,才慨然說道:「以我們現在的年紀又能如何?總不可能再像當初那樣談情說愛了,我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多抽些時間來陪你而已。」
蘭芝有些感動,卻默然不語。
她很清楚自己的處境,過去的永遠不可能再追求回來,她和秉輝、至剛三人之閒的情愛糾葛早已是過往雲煙,只剩回憶存留心底,老來喪偶的孤獨,使她更加不能佔有別人的老伴,她不願昧著良心過日子。
蘭芝沉默了許久,才以堅定的語氣,緩緩的開口道:
「謝謝你的好意,但我不能接受。」
「為什麼?」至剛不解的問。
「雖然說我們都一把年紀,卻也不能不避嫌,我不想因為我們的交情而影響你的家庭生活,請你諒解。」蘭芝婉轉的解釋。
「這點我會做好安排的,你不用擔心。」
「同樣是女人,我能瞭解你太太心裡必然會受到刺激,沒有任何女人能夠放任自己的丈夫成天往別人家裡跑,尤其對方又是一個死了丈夫的寡婦。」蘭芝截然說道。
至剛不願放棄的急切道:「我太太不是一個氣量狹小的女人,她會諒解的,我們的事情她都知道,我對她從來沒有隱瞞。」
「就是這樣,我更不能接受你的好意,這麼好的女人,我們怎能傷害她?」
「不會的,我們傷害不到她的,我只不過是想和你像老朋友般的相處往來,對她怎麼會有傷害呢?」
「你把心思放在我這邊,對她就是一種傷害,我們不能不顧慮她的感覺。」
「這麼說你是決意要拒絕我了?」至剛語氣黯然的問她。
蘭芝柔聲道:「回去吧,你有太太、兒女在等你,那邊才是你的家。」
至剛眼神充滿痛苦的望著她,然後失意的起身離去。
蘭芝幽幽的歎息,心頭無限落寞淒悵。
玉蓉坐在客廳的沙發等丈夫回來,早過了平常吃飯的時間,所有的飯菜全都涼了,佳華正滿臉不悅的獨自坐在飯廳裡吃飯。
「媽,別等了啦!爸一定在外面吃了,你要等到什麼時候?」佳華語氣不耐的朝客廳喊著。
玉蓉仍是那副好性情,不急不徐的回女兒道:
「你爸沒有打電話說不回來吃飯,應該只是有事耽擱,就快到了吧?」
「這句話你已經講三遍了,我們整整等了一個半小時,你不累啊?」
「反正你先吃嘛!我等你爸回來一起吃。」
「如果他不回來呢?」佳華已吃飽從飯廳出來,不以為然的望著母親。
玉蓉慈愛的笑道:「說這是什麼話?這裡是他的家,他不回來要去哪裡?」
佳華毫不考慮的脫口而出,「去找他的舊愛人啊!」
「你怎麼知道的?」玉蓉驚訝的質問女兒。
「我偷聽到你們的談話。」佳華不情願的承認。
玉蓉責備道:「你怎麼可以這樣做?」
「人家好奇嘛!爸那麼慎重的找你去書房談話,一定非比尋常,忍不住就去偷聽了啊!」佳華理不直氣倒很壯。
「這是我們大人的事,你最好不要多嘴。」玉蓉事先警告。
佳華抗議的嚷著,「我也是大人了啊!」
她今年剛從商專畢業,在一家外商公司的會計部門工作,模樣嬌俏的她正值雙十年華,一進公司就有不少單身男士追求,在她的心理上也自認為是一個成熟的女人,當然不滿母親還拿她當孩子看。
「子女在父母的心目中是永遠長不大的。」玉蓉帶著好笑的神情看著女兒。
佳華放棄爭辯的道:「我才懶得管你們的事,只要爸別做得太過分,沒有話說,你自己在這裡癡癡的等吧!我要去找朋友了。」
玉蓉趕緊叮嚀一句,「別玩得太晚,女孩子晚上一個人回家危險。」
「知道啦!」佳華漫應。
女兒出門後,玉蓉才沉沉的歎了一口氣,她一向不願在子女面前表露情緒,大人的事何必讓孩子跟著煩惱?
她不是沒想到丈夫的晚歸,可能是去蘭芝那裡,可是他即使不回來吃飯,也應該會事先告訴她才對,怎麼會連通電話也沒有?會不會出了什麼事?她難免這樣杞人憂天的胡思亂想。
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直到聽見開門的聲響傳來,一顆心才終於塵埃落定的踏實起來。
女兒才剛出去不久,兒子在外地讀書,此時會回來的只有丈夫,她趕忙迎向門口,為丈夫拿拖鞋,接過他的公事包放好。
出身公務人員的家庭,從小她就被教育成為一個有著傳統思想與美德的婦女,與她的母親幾無兩樣,在她的心目中永遠只有先生和孩子。
「餓了吧?我去把飯菜熱一熱。」玉蓉張羅著進。
至剛這才驚覺他竟然忘了給玉蓉打電話,下班的時候,他一心一意只想著去看蘭芝,只想著該如何說服蘭芝接受他,壓根兒沒想到玉蓉在家等他回家吃飯。
他臉上帶著歉然的神情,對著正要往飯廳走的玉蓉道:
「我吃過了,對不起,忘了打電話跟你說一聲。」
玉蓉頓住腳步,垂著肩膀,顯露出一股頹喪。
她沒有立刻轉身,停頓了幾秒鐘後,才輕聲回道:
「沒關係,我給你泡杯茶吧!」
望著妻子走進廚房的身影,至剛的心中充滿歉疚,這個一生為他付出,完全以他為生活目標的女人,他卻從未真正深刻的去愛過她,他是多麼辜負她啊!
至剛直接走進書房,坐在書桌前沉思。
當初他和玉蓉經朋友介紹認識進而結婚的時候,他從未對她隱瞞過去,而她也並不在意他曾那麼刻骨銘心的愛著一個女人,她知道他還無法將蘭芝徹底遺忘,也從不這樣要求他,她就那麼心甘情願的愛著他,跟他走過一大段艱苦的歲月,一直無怨無悔。
他不禁想起昨晚和玉蓉在書房談話的情景,他把一切都告訴她,包括他的決定,她沉默的聽著,一語不發,眼神卻隱藏著無限悲苦。
他和蘭芝的事他不願隱瞞,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他已經虧欠她太多,不想再有欺騙,所以他苦苦的求道:
「玉蓉,你不要不說話,我需要得到你的認可,我不願意欺騙你。」
她的眼眶泛紅,卻強忍著不在他的面前掉淚,等了許久,才艱難的開口:
「你是應該關照她們母女的,我沒意見。」
「玉蓉,謝謝你,謝謝你!」他的喜形於色,對她又是一種傷害。
他對蘭芝說不會傷害到玉蓉,其實他早就傷害了她,只是自己一直在自欺欺人。
玉蓉端了一杯茶推門進來,將茶杯擺放在他的書桌上。
「茶好了。」
「謝謝。」他因心虛而顯得有些陌生。
玉蓉的唇邊泛起一絲瞭然的笑意,帶著幾許苦澀的回道:
「不用客氣。」
她說完轉身就要出去,至剛匆匆叫住她:
「玉蓉,請等一下。」
「還有事嗎?」她詢問。
他一時之間反而囁嚅起來,「你不問我到哪裡去了嗎?」
「我知道。」她平心靜氣的回答。
他輕聲的歎息,也不覺得意外,憑她的聰慧,怎麼可能猜不出來?
「我去找蘭芝了,可是她拒絕我。」他的聲音透著幾許落寞。
玉蓉訝然的望著他,「她怎麼會拒絕你?」
「她不願意傷害你。」
「你沒有告訴她,我同意你這樣做?」
他神情黯然的回道:「反正她就是不肯接受我對她的關懷,更別提什麼照顧。」
她平心而論的道:「其實就算是對老朋友的關懷照顧也不為過,她這樣刻意的要和你劃清界線,反而顯露出她對你有一份特殊的感情存在。」
「你真這麼認為嗎?」他懷抱一絲希望的追問。
她露出抹苦笑的點頭。
她對這個丈夫是太瞭解了,他雖然告訴她,他是受秉輝之托,要多加照顧蘭芝,一切會發乎情,止乎禮,其實這麼多年來,他從未對蘭芝忘情過,將來的發展如何,連他都無法預測。
「你看我該怎麼辦?」他竟像個迷路的孩子,無助的向她問。
她心裡有種可笑的感覺,卻笑不出來。
「別問我,這是你自己的事。」
至剛目送玉蓉走出書房,心頭壓著沉重的鬱悶,禁不住又是一聲長長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