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望去,這座吟風院內雜草叢生,圍牆上爬滿籐蔓,石階上長著厚厚的青苔,廊柱紅漆剝落,幾間屋子年久失修,屋瓦缺損,斷垣殘壁。
風吹樹葉,沙沙作響,落在地上的樹影幢幢,似陰曹地府冒出的鬼魅,蠢蠢欲動!
整座院子陰森森的,喜來寶壯著膽子,舉步,一步步穿入這座院落。
雜草內猝然傳出細微的響動,一條又膩又滑的蛇從他腳邊滑過,他渾身的汗毛豎了一下,加快腳步,迅速穿過院子,踏上曲廊,直奔南面的正房。
正房房門已歪斜,他輕輕一推,兩扇房門砰地倒了下去,激起遍地灰塵,他揮揮長袖,拂散灰塵,抬腳邁入房內。
屋子裡黑漆漆的,他能聽到自己略顯急促的呼吸聲,能隱約感覺到這屋子裡似乎有一雙眼睛在暗中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這種奇異的感覺,令人不寒而慄!
他立刻掏出隨身攜帶的一支火折子,擦亮一簇火苗,照照這間屋子。
屋子中間仍是一張八仙桌,左側牆邊置有琴案,卻沒有琴擺在上面,旁邊有書架,他上前翻看。
十來卷書冊,內容全是些極盡煽情的風流房事,看來此間主人頗具風騷!
右側牆邊蹲著好大一隻招財蛙!
純金打鑄的蛙身鑲滿明珠、寶石,蛙眼是兩枚碩大的翡翠,極盡奢侈!但擺在這遍佈灰塵的廢屋裡頭,卻顯得極不相稱,與飛雪院雅致精巧的繡花棚相比,這招財蛙是市儈庸俗了些!
火折子終於照亮了正牆,牆上果然也掛了一幅畫,畫中有一面描繪戲水鴛鴦的屏風,一件彩錦宮裝掛在屏風一端,半透明的紗質屏風後露出半個浴桶,霧氣繚繞的浴桶中一名女子正在沐浴,香肩裸露,雲發披散,微偏著半張臉,目中盈盈秋波睇來,從骨子裡透出幾分狐媚風騷!
好一幕蘭湯浴艷,當真能勾得一些男子心癢難耐。
奇怪的是,這近乎完美的畫面上偏偏落下了一道長長的劃痕,像是被人懷著極大的怨恨以利刃劃開的,這道劃痕恰恰分割了畫面中女子那白皙纖嫩的頸部!
畫卷積塵泛黃,還缺失一角,缺的正是題詞落款的一角,定是被人撕掉了。
喜來寶又持著火折子,掀開布簾入了裡屋。
裡屋空蕩蕩的,原有的擺設、物品定是被移走了,地面散落著許多嬰兒的衣物,每一件都被剪刀剪過。這屋子裡似乎殘留著一股怨念,連空氣都是凝固的,待久了會讓人窒息。
他匆匆退出內宅,折返外屋。
火折子的光焰晃動了一下,外屋忽然旋過一陣陰寒的風,他隱約感覺這屋子裡有了一些變化!
舉高火折子再照照牆上的畫,駭然看到一件匪夷所思的事——畫面上瞬間多了一個字,一個以血寫下的「恨」字,字跡下方還不斷滴落血珠,血淋淋的「恨」,令人觸目驚心!
喜來寶飛快地轉身看看門外——沒有人!
走廊上靜悄悄的,除了他,沒有第二個人來過這間屋子,但畫捲上怎會多出一個字?
他仔細看這幅畫,猝然發現一道陰影出現在畫捲上端,並慢慢拉長,慢慢往畫卷下方移動,是一個人的影子!
屋子裡顯然已多了一個人!
但火折子不是從那人身後照過來的,那人的身影怎會落在畫捲上?
他的手心已冒了汗,聽不到那人的腳步聲,他看了看陰影落下的那一個點,雙足猛地一旋,風馳電掣般撲向屋頂橫樑!
他的輕功身法早已獨步天下,此刻全力一撲,即使是武林頂尖的高手,也躲閃不及!出乎意料的是,他這一撲居然落了個空,橫樑上沒有人,站在屋樑上居高臨下,屋內所有的事物盡收眼底,令他吃驚的是,屋子裡除了他根本沒有第二個人,但那幅畫上的陰影仍在移動!
難道是那幅畫有古怪?
身形一閃,他已站在畫前,伸手摸一摸這幅畫,薄薄的紙張背後是平整的牆面,沒有設置任何機關暗匣!
他輕輕觸碰一下畫上不斷滴血的「恨」字,指尖卻沒有沾上一點血漬!
畫上的陰影緩緩往下落,逐漸清晰,是一個穿著裙子的女子身影!
這時,房樑上有了細微的響動——喀絲、喀絲,灰塵撲簌簌往下落。
他屏住呼吸,霍然轉身,抬頭一看……這一看,他縱然有天大的膽子,也嚇得夠嗆!
他看到一個人,一個懸在房梁下的死人!
艷紅的繡花鞋蕩在半空,懸樑自縊的女子長髮披散,蓋在臉上,身穿彩錦宮裝,正是畫中的女子!
方纔他看遍了整間屋子,分明沒有這懸在樑上的死人,她像是憑空冒出來的!令他更覺恐怖的是,女子衣袖外的手與衣領上裸露的肩,皆已腐化成森森白骨,披散的長髮內掩藏的赫然是一顆骷髏頭!
這女子想必已死了很久,肉身腐爛,餘下的只是一具骸骨!
他怔怔地看著這死人,腦海裡只浮現一個字——鬼!
一股陰寒的風從屋子底下冒出來,原本裹住骸骨的一襲彩錦宮裝,被風一吹,一片一片落下來,像彩蝶一樣漫天飛舞,煞是好看!
喜來寶卻沒有心思去欣賞,他整個人已完全駭呆了,兩眼發直地看著懸在樑上的那具白森森的骸骨,它居然在掙扎、扭動,試圖掙脫套在頸部的繩索!
畫上的字不停地滴落血珠,屋子的窗戶被風撞開,吱呀吱呀地擺動,陰冷的風在壁縫中穿梭,摩擦出奇異的聲音:似低吟、似輕歎、似哀泣……
火折子光焰搖曳,猝然被風吹滅,屋子裡一暗,所有詭異的聲音瞬間消失!
他強自鎮定,重新擦亮火折子,再看這屋子——窗戶仍關得緊緊的,樑上空無一物,連畫上的血字也消失了,剛才所發生的一切,彷彿只是一場錯覺!
他的指尖已在發抖,再也不願在這詭異陰森的屋子裡多待片刻,頭也不回地衝了出去,以最快的速度離開這座院落。
重新扣好院門上的鎖,他一刻不停地奔向有燈光的地方,衝入一道月牙門,在長廊拐角冷不丁撞上了一個人。
「姑爺,您跑到哪裡去了?小的找了您一整天了!」
喜來寶定了定神,抬眼一看,原來是府中一名護院。
他竭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淡淡地問:「找我有事嗎?」
「侯爺正在書房等您,您快隨小的過去吧!」
好不容易找著了姑爺,這名護院忙挽住他的胳膊不放,硬是將他拉向臥龍院。
喜來寶心中驚疑不定:這麼晚了,侯爺還在書房等他,難不成……他已知道他今夜擅自闖入了侯府禁區?
兀自猜測著,不知不覺已到了臥龍院的書房。
護院敲敲房門,「侯爺,小的已將姑爺請來了!」
「快讓他進來!」
聽這瞇瞇拔尖的聲音,房裡的人想必已等得不耐煩了。
罷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他力持鎮定,推開房門,走了進去。
書房內燃著一支蠟燭,光線昏暗。
武侯爺端坐於書案旁,燭光搖曳,照得他臉上忽明忽暗,難以分辨他此刻的表情是喜是怒。
喜來寶逕自走到他對面坐下,悶聲不響地看著他。
武侯爺目光深沉地盯著坐在面前一聲不吭的人兒,突然問道:「二子,你當真是為了本侯允諾相贈的那些奇珍異寶,才與驕兒拜堂成親的嗎?」
喜來寶目光微閃,卻不答話。
武侯爺歎道:「我也不管你當日是抱著怎樣的目的與驕兒成親,如今木已成舟,你二人已是夫妻,你也該好好與她過日子,別整日打打鬧鬧,成何體統?」
原來是為了這件事!喜來寶暗自鬆了口氣,道:「岳父大人教訓得是,只是娘子對我有諸多不滿,整日打鬧也實非我所願,還請岳父大人明鑒!」
聽得出女婿言中也有諸多不滿,這對冤家是當局者迷,那就由他這旁觀者來指點迷津:「你只看到驕兒對你有諸多不滿,卻未看到她對你的那番執著!」
「執著?」喜來寶苦笑,能令小辣椒執著的只有一件事——整人!為人妻該做的事:洗衣煮飯,她一樣也不會,只知挖空心思整日整夜來折騰人!
「你還不夠瞭解自己的娘子哪!」武侯爺似乎已看穿他心裡的想法,搖頭一歎,「我的女兒性子不但潑辣,也很倔強,有時連我這當父親的也勸不住她!此番,她甘願與你這樣一個文弱書生拜堂成親,一心一意想讓你習武強身,盼你能成為有志向、有作為的大丈夫,她這番心思,這番舉動,只執著於你,難道你還看不出來,驕兒已對你動了情嗎?」
小辣椒對他動了情?喜來寶腦海裡浮現了一個畫面——紅衣如火的娘子一手揮鞭,一手掄斧,衝他磨牙瞪眼,這個模樣算得上是對他動了情?
他狐疑地瞅瞅對面那奸詐的老狐狸,這父女二人,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想拿他當猴耍?
「岳父大人,您別再兜圈子,有什麼話不妨直說,小婿一定洗耳恭聽!」
這小子,賊精!罷罷罷,索性與他挑明了講:「從明日起,本侯不希望再看到你夫妻二人打打殺殺,勢同水火!驕兒再刁蠻任性也是你的娘子,你應該多遷就一點,別總是惹她不開心,害她弄傷了自己!娘子就是要與你攜手相伴一生的人,你要是有這個覺悟,就不該躲躲閃閃,整日逃避!」
侯爺這番訓斥,猶如當頭棒喝!不錯,他是在不斷逃避,但逃避的只有她,一直以來沒有放棄的是它——九龍紋隱!何取何捨,似乎很明顯了,惱人的是驅不走心中那道火紅的身影。
在心裡撐一稈稱,一端的她是一壺酒,日子越久,味道越濃!另一端的九龍紋隱是一壺茶,苦中帶甜,像那份隱藏已久的親情,細細品來,有苦澀的失望落寞,也有甘甜的期盼嚮往,割捨不下!
稱來稱去,稱桿忽上忽下,心,懸在半空晃蕩……已不能再一味逃避了,機智如他,應該想個兩全其美的法子才是!
「您放心,自明日起,我會與娘子好好相處。」
與成親那夜相似的語氣,輕柔中透著無比的堅定!看來他的好女婿已不再迷惘了。
武侯爺面色稍霽,道:「棲鳳院畢竟是阿驕的閨閣,不適合一個男子久住,為父已命人修善潛龜院,家中的奇珍異寶也將悉數放入你的書房,改日你與阿驕便可搬入潛龜院居住。往後,你二人只需好好過日子,和睦相處!等你二人為武家添了壯丁,開枝散葉,為父再去朝中為你謀個差事,讓你學有所用!」
「多謝岳父大人厚愛!」
愛屋及烏,侯爺為了女兒果真用心良苦!再想想自個兒那位心性懦弱的父親,喜來寶自嘲般一笑:恨著他時,才知自己心中有太多不滿、太多奢望,當恨隨著歲月消磨一點一滴淡去時,對父愛的嚮往竟也淡薄了!只是面前這位盡心盡職的父親對女兒的疼愛,稍稍觸動他有些鈍了的心!
「夜深了,早些回房歇息吧!」
侯爺一貫尖尖細細的嗓音,在他聽來第一次有了一種親切隨和的感覺,親和如同一家人!
他默默點頭,默默走出書房。
回到棲鳳院的內宅,已是寅時五刻,娘子仍在睡夢中,臉上還有淤青,兀自皺緊眉端,夢囈聲聲。
他俯耳細聽,擾在她夢裡的竟是:「書……呆……別、別……躲……」
心,瞇瞇悸動!他伸手輕輕撫平她眉端的褶皺,湊至她耳邊輕聲許諾:「娘子,我再也不躲著你了!」
耳際熟悉的酥麻感令她稍稍撩起眼皮,朦朧裡看到一張讓她有些討厭也有些喜歡的臉,是他嗎?伸手瞇瞇觸到濃密的睫羽,他扇扇眼簾,讓她的指尖感受到微癢。她倏地睜大眼,撥開朦朧的霧色,凝視俯在面前的人兒那一雙明亮的眼眸,看到蕩漾在裡面的柔情,她突然伸手笨拙地抱緊他,把臉埋在他的胸膛,聞著屬於他的味道,淡淡的,寧人心神。所有的刁蠻倔強瞬間融化在被他喚醒的那份柔情裡,淚水悄悄沾濕他的衣襟,低低地嗚咽著,她緊緊抱住他不再鬆手,只是不停地落淚。
衣襟濕濕涼涼,涼到他心口,心中哪怕裝了塊硬石,也要被這淚水稀濕了。
他負疚,輕拍她的背,柔聲道:「娘子,不哭、不哭……」
她猛一抬頭,哭得淚糟糟的臉執拗地擺出凶巴巴的樣子,很大聲地說:「我討厭書獃!我最討厭你!」
他伸手,觸到滾燙的淚,她眼裡清露泣香的微紅,似嗔似怨的眼神,綿綿織就一張網,他一頭栽了進去,任那網繩絲絲入心!唇,已觸上去,帶著熾熱的呼吸,吻去她落下的淚。
她哭得凶,不理會他的柔情撫慰,握拳捶打他的胸膛,哽咽著:「我討厭你!」
他卻戀上那份柔潤如玉的觸感,唇一點一點侵犯至她的耳垂。